裴昭入职大理寺后不久,便着手调查杜谦案。

    根据卷宗记载,杜谦在北地的居云巷遇刺。当时晋王与北地刺史恰好路过,听闻呼救之声,便遣侍卫入巷查看,却发现杜谦已中剑而亡。

    卷宗上写道:“刺客名为须卜周,赤罗人。男,年十六,身高五尺八寸。左臂、腹部刀伤各一处,非致命伤。头颅为锐器贯穿,致命。旧伤十二处。”

    而根据长史府的记载,杜谦在死前的一周,见过三人:北地刺史、吏部员外郎,以及,晋王。

    正巧端午时托温素调查的事情已有结果,裴昭便决定从晋王府开始拜谒。

    ……

    晋王府地处崇仁坊,是京城地价最为昂贵的坊间之一。府外百步内戒备森严,即便是拜谒的门客,也得严加搜身。但好在有那日崔珩予她的令牌在身,一路并未受到为难。

    “袁录事,殿下在校场练箭,请随我来。”入正门后,绣衣婢女躬身道。

    抵达校场时,灰青色箭衣的青年正在弯弓扣弦。描金的七石弓如满月般张开,三箭连发,羽箭破空而去,啸声尖厉。当最后一箭穿过靶心时,远方隐约可见的箭靶轰然倒地,激起尘埃阵阵。

    “见过殿下。”裴昭欠身施礼。

    崔珩放下弓箭,转过身,逆光站着。修身的箭衣勾勒出青年劲瘦的腰线。

    “会射箭吗?”

    射艺是君子六艺,她先前学过。

    “微臣只会皮毛而已。”

    崔珩朝婢女瞥了一眼,道:“带袁姑娘选一把趁手的弓箭。”

    兵器架上摆放着数柄良弓,其中一把乌色格弓与众不同。在其他雕花繁复的弓箭的衬托下,这把格弓极是寻常:朱漆、描金早已脱落,看上去历时已久——想必是弓主人最为趁手的弓箭。

    但这把弓看上去至少有七石力,她显然拉不动。迟疑片刻,便选了一张二石力的红漆檀弓。

    百步之外,新的箭靶已经被仆从安好。

    崔珩站在原地等她。

    “殿下,那把乌色的格弓,是叫‘裂帛’吗?”裴昭问。

    “是。”

    “‘箭声清厉,犹如裂帛’。微臣自小就听闻,那是大周最好的良弓之一。”裴昭缓缓道,“殿下少年英才,先帝将裂帛赐予殿下,作为北伐赤罗的贺礼……听说赤罗国的太子,便是死于这把裂帛之下。”

    崔珩看向她,眼底噙笑:“你想说什么?”

    “刺杀杜谦的刺客,是赤罗人。而且,微臣得知,殿下……”裴昭手心冒汗,不由攥紧粗糙的弓柄,“殿下曾经连屠了赤罗三座城池,赤罗子民对殿下恨之入骨,也曾派屡次派人刺杀殿下。”

    她抬眼看向崔珩,见他神色一如往常,毫无波澜,便继续道:“所以微臣斗胆猜测,那名叫做须卜周的刺客,原先想要刺杀的人,是殿下。只是不知为何……”

    崔珩从箭筒中拾起一支白翎羽箭,缓步向她走来。

    箭镞正对着自己,在烈阳下光芒刺眼。

    “你在害怕吗?”崔珩见裴昭后退了半步,哑然失笑道。

    指尖一转,羽箭头尾调转。他将那支羽箭递进她的手心:“你说的事情,本王自然知晓。”

    裴昭听闻,只好低下头,执弓试拉。但左肩因为郑霁青的一脚,乌青了一大片,每当施力时,便痛得冷汗直冒。即便是二石弓,也难以拉开。

    裴昭决意不勉强自己,诚恳地向青年看去:“微臣射艺不精,恐令殿下见笑。今日就……”

    崔珩嗤笑了一声,颇有嘲讽之意。下一刻,却走至她身后,左手轻轻握住她搭在弓把上的五指,另一只手则引着她拉开弓弦。

    温热的夏风拂过校场,吹得青年发丝飞扬。发梢触碰在她的面颊上,让她脸上发烫,唯独那修长指节上的白玉扳指触感清凉,硌在她的手背上,仿若一点冰玉。

    “射艺之本,在于形神合一。”崔珩在她身后,缓缓开口,“若是心思不在这里,箭,便射不中靶心了。”

    “……臣在。”裴昭只能干巴巴地答道。

    在崔珩的施力下,二石弓的弓弦很快便如圆月般张开。羽箭去如疾风,正中百步外木靶的靶心。

    “这不过是把二石弓,就是芸溪也拉得开。”崔珩松开她的手,看向穿着黄衣的婢女。

    裴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愣。

    名唤芸溪的婢女,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若能拉开二石弓,怎么说都算得上膂力惊人。但听闻崔珩的一番话,芸溪反倒在微微颤抖,似是极为恐惧。

    心下困惑时,却见崔珩走向箭筒,又取出一支白翎羽箭。

    他搭箭拉弓,描金的弓把在烈阳下闪闪发光,绣金的灰青色箭衣亦如是耀眼。

    裴昭不由想,当年十八岁的崔珩攻打赤罗时,应当也是如此意气风发。

    只是这次,箭镞并未朝向箭靶,而是朝向了那名叫做芸溪的婢女。

    崔珩薄唇微启,冷声道:“告诉本王,是谁派你来的。陆氏,温氏,还是王氏?”

    裴昭听闻,往年某次的春蒐上,崔珩便是如此,在五步□□杀了一位出言不逊的朝臣。

    “殿下,若她犯了错,也应当交由……”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芸溪打断她,跪地叩首道。但下一刻,却仰起脸,冷冷一笑,宽阔的袖口中银光闪烁。竟是袖箭。

    然而,不等芸溪转动手腕,流星般的箭镞便穿过她的胸膛。这支箭的力道极大,将芸溪彻底掀翻在地。

    鲜血从她的胸口渗出来,沾湿明黄色的衣衫。正中心口,已无生还的可能。

    崔珩放下弓,朝黑衣侍卫道:“卫婴,好好查查是哪家放出来的。”

    婢女的尸身被抬走后,校场的地上连一丝血迹都未曾留下。

    裴昭站在原地,浑身如筛糠般发抖。若芸溪仅仅是刺客,她或许不会如此害怕。但她方才看得明晰,当时袖箭朝向的人,分明是自己。芸溪要杀的人,也是自己。

    除却崔珩,还有人在调查她。

    崔珩神色如常,似已习惯了这等事情,向她笑道:“不过一名九品录事,竟有人专门为你往晋王府塞人。还是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本王——瞒着天底下的所有人?”

    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裴昭的目光落在了崔珩身后的侍卫身上,欲言又止。

    崔珩见状,便抬手屏退众人。等周身只剩下彼此时,裴昭方才欠身施礼道:“河东裴氏女,裴昭,拜见晋王殿下。”

    那双漂亮的凤目,此时波澜不起。

    如她所料,他确实已经知晓此事。

    崔珩缓缓开口道:“裴姑娘,隐瞒身世,伪造文状,可是欺君死罪。”

    裴昭轻声答道:“裴昭本就是已死之人。况且……”她抬起头,目光湛湛有神,“殿下明明知晓裴昭的身世,却也并未告发,殿下,亦犯了欺君之罪。”

    崔珩的眼中浮现出玩味之意:“你是如何得知,本王知晓你的身份?”

    裴昭回道:“隆德质库的掌柜,是殿下的人。”见崔珩面上滑过一丝惊讶,便知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那日我问起赎走香奁之人的模样,掌柜的描述极其详细,生怕我猜不到是朝中的重要人物……”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不久前,我乔装打扮,又去见了那掌柜,向他打听其他的事情,但无论是给多少银两、多少好处,他都闭口不言。——所以,他是故意让我知晓,是殿下赎走了香奁。”

    崔珩笑道:“河东裴氏,果真都不是寻常人。”

    “承蒙殿下谬赞。”裴昭谦和道,“如今,殿下既然在调查裴家,并且……”她沉默片刻,不知如何措辞,“并且,对微臣有所照顾,想必是因为裴家一案,殿下能从中谋利不少。所以……”

    崔珩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微臣作为裴氏遗孤,恳请殿下重新彻查此案。”她声音渐高,“裴家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当年被诛杀的两百一十八人,皆是含冤而死!”

    崔珩淡淡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若殿下当真认为裴家谋反,恐怕也不会任由微臣站在这里,说到现在。”她上前一步,仰起脸,盯着那一双漆黑的凤目,“微臣斗胆猜测,殿下也想为裴家翻案。”

    青年神情微动,片刻后唇角漾出浅笑。

    裴昭便继续往下说:“虽然微臣不知,殿下在意这一案,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利益……”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愈加清朗,“但是,微臣可以向殿下保证,若是裴家冤案能够水落石出,能够找出当年构陷我父母的真凶,殿下在朝中的地位……只会比现在更高。”

    说完这番话后,裴昭自己亦是一愣。

    晋王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更高……恐怕便要坐上那张龙椅了。

    崔珩看向她,唇角微勾,俊美的玉面光彩照人。

    即使如此落魄,她仍旧胆识过人。

    崔珩想起多年以前,在飘雪的深宫中,锦衣貂裘的少女挡在他面前的模样。只是时过境迁,彼时的感激与心动,已在刀光剑影的官场中磨损殆尽。

    他不再是当时宫中人人可欺的皇子,也不会因为连恩主自己都忘记的滴水之恩,驻足停留。

    他伸手抬起少女白皙的下颌,迫使她露出脆弱的颈线。如是动作,既因为眼中的笑意而稍显温柔,又因为轻浮与不屑而不免残忍。

    “裴姑娘,那你且告诉本王,是怎么个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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