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抿着嘴唇,冰凉的扳指硌得她很不舒服。

    她抬手想要拨开崔珩,但一不留神,指甲便刮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苍白的划痕。

    两人都有些怔楞。

    她开口打破沉默:“微臣失礼。请殿下恕罪。”

    崔珩没有接话,面色却微微冷下来。背后的天色逐渐变暗,是山雨欲来的征兆。乌云遍布,陡然消失的阳光让他的神情更显阴郁。

    京城的初夏便是如此,烈阳愈是灿烂,随即而来的暴雨便愈是猛烈。

    不过片刻,雨点便哗然落下。

    卫婴跑上前来送伞。

    他替崔珩举着伞,瞥了一眼湿漉漉的裴昭,立刻道:“卑职再去取一把。”说着,便伸手将伞柄递在裴昭手中,换她来替晋王撑伞。

    却不想,崔珩抬起手,接过纸伞:“卫婴,不必再取了。退下吧。”

    “是。”

    他在伞下,她在雨下。

    裴昭静静地看着他,察觉到气氛肃然。

    青年握住伞柄的手微微用力,骨节分明。因为肤色苍白,更衬得手背上泛红的划痕鲜明可见。

    崔珩不走,她亦不能直接到廊下避雨。

    雨势愈来愈急。雨珠从面颊上滑过,渗进她青色官袍的衣领,身上一片冰凉。

    裴昭轻声问道:“殿下还不回去吗?”

    此时崔珩的脸上,连往日虚浮的笑意也看不见。

    裴昭只能自问自答道:“暮春赏雨,确实是雅趣。”

    她不知方才为何幼稚地觉得,即已坦白身份,自己便还是裴府里无忧无虑的千金。

    雨珠滑到胸前。

    七年前的伤口,如今不过一道淡痕,但每当遇凉,仍会隐隐作痛,一阵急一阵缓,像是琴弦一般,被人随手拨弄。

    “殿下。”她不由攥紧衣角,“微臣可以去廊下避雨吗?”

    “去吧。”崔珩转过身,亦往回走。

    她跟上去,但没走两步,心口的疼痛蔓延至全身,连双腿也控制不住了。

    裴昭伸出手,想拽住那抹灰青色的衣袖,但什么也没抓住。

    身后传来闷闷的倒地声。

    崔珩回过身,垂眸看着伏在地上颤抖的少女,迟疑片刻,终是屈下身,拽着她的右肩将她捞起。纸伞让他感到行动不便,便索性丢到一旁。

    卫婴跑过来,一手替他举起伞,一手伸上前,想帮他搀扶昏倒的少女:“殿下,这种事情卑职来就好。”

    “卫铮铮呢?”崔珩避开他的手,只是问道,“让她来见我。”

    ……

    裴昭梦见杨黛背着自己,在故宅的窗边坐着。

    月光被纸窗一拦,只在屋内留下朦胧的清灰色。妇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拖得很长。

    幼年的她躺在床上,悄悄睁开眼,侧过头看向母亲。

    为何母亲要在她入睡后,才悄悄起身?

    杨黛打开香奁,从中取出淡青色瓷罐,之后的动作却因身形遮挡,再也看不见。

    “娘!”

    裴昭猛然睁眼,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房间。

    “你终于醒了!”侍卫打扮的少女扶她起来,“方才郎中替你针过了,现在有没有舒服些?”

    裴昭揉了揉太阳穴:“多谢,我没事。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卫铮铮,叫我铮铮就好。”

    “铮铮。”裴昭默念一声。她向身上看去,原本的官服已被换成质地柔软的杏色薄衫。

    卫铮铮立刻说道:“官服脏了,于是我托人去洗了。”

    “多谢铮铮。”

    “不必道谢。”卫铮铮粲然一笑,“以后,我便要常常和你在一起了。”

    见裴昭一脸错愕,卫铮铮若无其事道:“方才你在校场遇刺,殿下便让我之后跟着你。有我在,一定护你平安无事……”

    少女开始滔滔不绝,丝毫未注意裴昭已是眉头紧锁。

    “铮铮,可以带我去见殿下么?”见少女没有停顿的意思,她只能打断道。

    “可以,当然可以!”卫铮铮连忙点头。

    出了厢房后,沿着游廊一路直走,便来到竹影斑驳的书斋前。斋外的四季竹,因为绵绵雨水,愈加青翠欲滴。

    “袁姑娘想见殿下。”卫铮铮朝门边的婢女道。

    婢女看了裴昭一眼,平淡道:“卫统领说,殿下不见人。”

    卫铮铮道:“啊?不见人?为什么不见袁姑娘?”她声音颇高,显然想让屋内之人听到,果不其然,片刻后,书斋的门被从里打开。

    “卫铮铮!你是生怕殿下听不到吗?”侍卫冷脸训道。

    “不这样的话,哥,你也不出来呀。”卫铮铮撇嘴,“袁姑娘想见殿下。”说完,顽皮地朝裴昭眨了眨眼。

    卫婴叹了口气,朝裴昭道:“请进。”

    绿釉灯盏烛火点点,崔珩坐在案边,正在用朱色的墨笔勾画卷册。箭衣褪去,他换上了宽松的青色薄衫,原本高束的头发也披散在肩侧。

    湿润的雨风趁着门开的间隙,掠过桌案。烛火奋力挣扎,在门扉掩上时,颤巍巍地灭了。

    他抬起眼,望向她。

    “坐吧。”

    裴昭坐下后,向崔珩的手背看去。血珠已经凝固,此时变成了深红色的细痕。

    “殿下的手,疼吗?”

    崔珩将墨笔放下,阖上卷册:“你是想问杜谦案吧?以后有事情,直接说。”

    裴昭讪讪一笑。

    得了崔珩的眼色,卫婴开口道:“袁录事,其一,刺客是杜谦的养子;其二,杜谦想派刺客刺杀殿下。其三,卷宗上的案发现场,是后来卑职布置的。”

    裴昭呆呆地看向他,单是其中一条,便令她怔楞许久。

    一时思如乱麻。

    “杜谦是谁的人?”

    “他背后是谁,正是你要查的。”崔珩轻笑了一声。

    裴昭点头称是,又问:“殿下去长史府,和杜谦说了什么?”

    “只是公事。但那日本王离开时,杜谦却递上了一张字条。”

    崔珩提笔,在洒金宣纸上写“杨柳枝头黄雀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杜谦是螳螂。而崔珩既是蝉,又是黄雀。

    裴昭有些茫然:“杜谦他……竟知道殿下,会设局将他反杀?”

    崔珩颔首:“后来杜谦找我,说想以自己的命,换他妻女的命。可惜,他无论如何都要死的,本王不做亏本生意。”

    裴昭凝神听着。

    “但杜谦还有另外的筹码。若是本王想知道主使,便照顾好他的妻女。”他微微一顿,“可后来,派出的暗探带回消息,说杜宅家仆在杜谦死前的两个月就已被遣散,母女二人杳无音讯。甚至,杜氏给杜谦的家书,也是提前写好,驿使按时寄出的。”

    “这样看来,杜家母女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裴昭垂眼叹息,“天子脚下,能做到如此境地,幕后之人想必位高权重。”

    “杜谦一死,杜宅又无线索。此事原本只能不了了之。”崔珩握笔的骨节微微泛白,“但杜谦写过的‘杨柳枝头黄雀语’,还有下一句。”

    “蝴蝶岂可扑蝉飞。”裴昭脱口接道。

    “杨柳、蝴蝶,让本王想起两个人。”崔珩望着她,等她说出答案。

    裴昭思索片刻,道:“是指广宜公主和驸马?”

    京中风靡一时的蝴蝶妆由广宜公主所创,故她有“蝴蝶夫人”之称。而驸马——吏部员外郎杨赋,因为年少时擅长画柳,被戏称为“杨柳公子”。

    “广宜的母亲因我而死,我们有数载未曾见面。”崔珩淡淡道。

    裴昭幼年见过广宜的母亲——先皇的贵妃陆氏,那是个明媚张扬的美人。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公主府不久后会有赏花宴,到时女官都会收到请柬。”

    “微臣明白。”

    是让她从公主府查起。

    “无事的话,可以退下了。”崔珩向后仰去,闭上眼,眉头微微拧起。

    可裴昭还有要事没问,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殿下,何时我能见到那一只香奁?”

    “先查明杜谦背后的人。”

    崔珩的语气沾上了几分不悦,眉心愈发紧皱。或许是错觉,裴昭竟觉得他额前冒着冷汗。

    “袁录事,殿下要休息了。”卫婴嗓音低沉。

    裴昭离了书斋后,便看见卫铮铮在外等她。少女背着包袱,杏眼闪亮,一脸期待。

    “我们何时离开?”卫铮铮问。

    崔珩让卫铮铮跟着她,乍看是保护,实则是监视。但事已至此,裴昭只能点点头道:“我忘记了路,还要麻烦铮铮带我离府。”

    卫铮铮奇道:“直接离府?不先去拿钱?”

    裴昭迷茫地看向她。

    “晋王府令牌可以拿钱。”

    裴昭以为,令牌只是为了方便她上门拜谒,却不曾想到,竟能凭此取用王府库银。

    见裴昭发愣,卫铮铮从她腰间取下令牌,读着上面阳刻的文字:“大周晋王之令。”接着把令牌还她,道,“办事要钱,殿下很慷慨的。这个令牌殿下很少给人,确实能用来取钱。”

    卫铮铮领她在管事处取了五十两的银票,又带了两贯钱在身,离开王府时,雨已歇了。

    二人回丰邑坊的路上,途径西市,便见徐记烧饼前,人头攒动。卫铮铮看着滋滋作响的油锅,眼睛放光。

    裴昭便走上前,道:“阿叔,来两只烧饼。”

    “好嘞,一共两文。”卖烧饼的男人抬起头笑道,却在看清裴昭面孔的瞬间,僵住了表情。

    “你!怎么……是你!”

    裴昭记得他,是那日帮菜农说话的摊贩之一。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会露出如此惊惧、如此厌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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