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终于两落座饭桌前。
一口温食下肚，忙活一早去捡人的贝如系，打从心底舒了口气。
这算一件事，办了了。
她在心里悄悄划了个勾，心中一块小石头落了地。面对满桌稀饭咸菜，也多少泛起来点食欲。
说起来，早饭本来准备吃饼，拿去喂那小孩了。
贝琇盯着碗里的稀饭，和碟中切得歪七扭八的咸菜，犹豫：“实在不够吃穿，我就去找份工吧。”
自打出生以来，锦衣玉食的少爷，双手端过最重的东西便是算盘，出入乘轿或骑马，手脚上连老茧也没有。
一朝虎落平阳，真要去做人家伙计，不知能不能受得了别人磋磨嘲笑。
贝如系看了他一眼。
心中想的事，直说出来会伤人面子，她选择不说。
贝琇低着头，扒拉碗中的汤水米粒。
“不必，我自有主意。咱们家不是还有织机坊吗？虽然没人运作，但是只要能把它盘活，就不愁吃穿。”贝如系拿起筷子夹一块咸菜在稀饭里搅一搅，化去咸味：“我想将西陵庄重新做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陵庄这块招牌还在，拥有二十台织机的织机房还在。希望就还在。不过她接下来的打算，是千万不能够告诉贝琇的。
这一番大展宏图的话，并没能让贝琇安心多少，口中安慰道：“我妹子是个有志向的。”
正说着话，大门砰砰砰被敲响。他们在偏厅吃饭，离大门有段距离，这样也能听到声响，可见敲门者多么用力。
可是自从贝老爷去世，登他家门的人便少了一波。
自破产后，几乎彻底绝迹。
如今又是谁？
贝如系疑惑着，放下筷子，起身准备去开门。
“我去开。”贝琇拦下她，面上带有压抑着的不虞，神色阴沉惊慌几分，用手掌捋平衣裳褶皱，快步去大门方向。
他的仓惶落在贝如系眼中，忽觉不对。
突然，脑海中一阵熟悉的刺痛——
救他。
“救救他——”
呼声回荡在贝如系的脑海中。
她几乎要被心中浓烈的情感袭击晕倒，胸中一阵抽搐的刺痛，即使用手按压住心口也无法止住那种痛意。
声音源自精神之中的回响，和她同声，同频，来自另一个贝如系。书中的怨魂在她脑中哀鸣似的叫喊：“救救我兄长！”
如何救。
有人要害他？
贝如系想通这一点，风一般往大门口跑去，迈进大堂，迎面是一扇双面苏绣屏风，上绣着青苍山河，另有梅树数株，白梅盛开，鸟雀依偎其上，屏面已蒙了尘土。
往日见以为是贝家最后遮挡颓败气息的门面，如今她只恨它太碍事。
一道男人声音先传入她耳中：
“按理说，不该大清早的来催债，可是啊，欠债不还，又不给点教训，咱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
哄堂大笑声响起，夹杂着附和说话的人。
贝琇温润的声音无奈地响起：“再宽限些时日......”从未如此低声下气。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闷响。
木桌倒下的碎裂声作了回应，脚步声倒退沉沉响了两声，又是肉躯狠狠砸上屏风的沉闷声。
绣着锦鸟山河的两米高屏风倾倒如山，砸在地上溅起灰尘。
随着屏风一道倒下的，还有一个熟悉到惊心的身影。
锦屏上晕开血色。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贝如系大声喝止：“住手！”
没了屏风的遮挡，场面清晰可见。
一个大汉手上高高举起粗长的木棍，往她方向看了一眼，又扭过脸盯着地面上的贝蓝田，显然是他动的手。
大汉身后还有两个人，半抱着臂膀，看戏似的，刚才就是他们附和出声。
锦绣的鸟雀断翅，白梅树开裂狰狞。
贝如系这才顶着脑海中的尖利叫声，快步上前，踏上锦屏，踩过红梅黑枝。她半跪下，专注检查贝蓝田情形。
他双眼紧闭，捂着腿，不自主惨叫起来。
行凶的大汉看着年岁比贝琇大不了多少，猿臂蜂腰，练得一身好身板，左边眉骨到颧骨处一道深色疤痕。他拿着木棍，逼近这对兄妹，
贝如系猛然抬起头，厉声制止：“站住！强闯民宅，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你再前进一步，我就报官！”
“报官？”
大汉回过头看看身后两人，不约而同露出讽刺的微笑。
“报去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家大少爷借钱典当东西，散千金万金只为博那宁女郎一笑的丑事，可是传遍皇城了！如今欠了钱便不乐意？”
又是一阵哄笑声。
“欠了多少？”
“哼，和你讲又有什么用？”
大汉破天荒的没继续往前走，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兴致怏怏地说：“得了，哥们也不想欺负女郎，今天走了，记住我平二，一月之后，要是不及时还清，下次兄弟们来就不是这么简单啦！”
贝如系昂着头，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点点头：“我记住了。”
平二扫了眼贝如系，见她整张脸沐浴在阳光下，坚毅而澄明，恍惚了一瞬，突然又想起皇城中有关这位贝家女郎的“美名”，不由呲笑一声，随手将沾血的棍子插入腰带间，带着另外两个大汉走出贝府大门。
恶徒终于离去。
“他的腿——”
一波未平，脑海中尖利的叫声又起。
这是一道充满怨恨与担忧的声音。它来自贝如系，或者说，它就是书中的原身贝如系。
在她穿书的第二天，这道声音在不甘中蓦然出声，虚弱如婴儿的啼哭。
贝如系起初感到很震惊，后来在和声音的交谈中，慢慢接受了其存在。声音是来自原书贝如系惨死后的一缕意识，不知为何，这一缕意识在死后重生了。
重生在如今的贝如系意识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疯了，但是在仔细盘点自己生存环境和现象之后，她发现自己脑中确实有一缕声音，而自己也确确实实是个正常人。
“别吵了，我来救他。”贝如系对着空气说。
一地屏风锦绣残骸中，贝琇蜷曲侧躺着，苍白的面颊上汗珠豆子似的滚落，双手抓挠着大腿处的裤子，藏青色的布料洇湿深深一片，血液滴落在屏风上。
形势不容乐观。
“呦，这是......怎么了。”
一道陌生的女声在背后响起，贝如系蓦然回头，吓得那道穿深绿色衣裳的妇人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放在腹前紧张交握。
“你是谁？”贝如系警惕如惊弓鸟，眉眼中不自觉带上刚才沾染的戾气，自己也觉察出来了，闭了闭眼睛，再一睁开，已是恢复如常。
刚走了个恶徒，又来了个陌生妇人。贝琇伤重，她心思只放在伤势上，没仔细听妇人所言。
不再看那妇人，低头询问贝琇：“有意识吗？你撑住，我去找大夫。”
可是大夫在哪里？她人生地不熟，并没继承原身多少记忆，声音又在尖叫过后丧尽气力沉入心湖，再也没回应。
谁成想，胳膊一下被一双温和有力的手抓住。
她回头。
“我带你去。”妇人说，“贝郎君打小就在梁老大夫处看病。”
贝如系恍然点头，唤来刚梳洗完听到声音赶来的赫连泠，吩咐他好生看守在贝琇身边，自己则跟着妇人提起裙边跑去乌衣巷里请大夫。
脚步匆匆也抵不过心中迫切。
寻摸到医馆，梁老大夫悬壶济世多年，年纪已大，老态龙钟。如今一听出事，当下放下手中药材，悠悠说：“我虽有心去，但腿脚不便。”
一旁小药童提醒道：“以往出诊，都是病人家雇一顶小轿将大夫请去。”
这也是个道理，若等老大夫凭双脚走去，天也黑了。
未等贝如系反应，妇人自去街上，花费请了一顶小轿，请梁老大夫入轿子。病人不等人，轿子先行。
贝如系邀妇人同去，妇人却潇洒摆摆手，就此告辞。
由此一番义举，雪中送炭。贝如系又不知道她名姓，无从报答，怎么肯放她走。连忙把住她的袖子，说：
“方才为家兄病情焦急，还不知姐姐名姓，日后也好报答。”
“你叫我荣娘便是。”荣娘略微踟蹰，便舒展眉目，满不在乎地笑：“女郎怕是不记得我了，有空来西陵织机坊找我吧！”
西陵织机坊，是贝家产业啊。
待贝如系还想多问时，荣娘便推搡着她前进，自己则转身走，大声回说：“你快些去吧。”
贝如系只得按捺下心头感激，快步跟上轿子。
一行人到了贝府，便让轿夫在外等候。
看诊，观望，剪开裤腿查看伤势。
“嗯，腿骨断了。”梁老大夫聚精会神检查一番，让药童开药箱，拿出山漆药，黄褐色药粉慢慢撒上伤口止血。
“要上夹板，小郎君得吃点苦头。你，你们两按住他。”
被点名的一脸冷漠的赫连泠和药童对视一眼，蹲下身一左一右压制住贝蓝田。老大夫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指挥矫正。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响彻半空。
片刻后。
“这是药方，往后呢照这上面抓药。诊金一两银，一剂药四钱六分，先吃十剂养着身体。”梁老大夫擦干净手，提笔写下药方，瘦如鹰爪的手将单子递给她。
二两银够一户普通人家生活一个月了，十剂也就是四两六钱，加上看诊费，共五两六钱。
这时代，缺医少药。看病贵得很。
贝如系捏着单子，眉头紧锁。
她浑身上下，加上贝蓝田兜里都搜刮干净，都凑不齐一钱银子。库房中有些还没被搜刮走的旧衣可典当，也抵不了几个钱。
末了，实在沉默良久，不得不开口：
“梁大夫，能否宽恕些时日再给？家中这近况您也清楚，实在是突遭横祸，没法子一下掏出这些钱来。”
梁老大夫弯曲手指捋了捋花白胡子，沉吟道：“诊金可暂缓——药剂呢需得现付钱给，女郎啊，虽说老夫做的是治病救人的善事，可若是一个两个全赊账，这药堂恐怕也开不下去啊。”
话既然已说到这份上，便再没什么好讲。梁老大夫让药童收拾药箱，说了句告辞便抬脚走。
贝如系一路恭送到大门口。
目送着小轿远去，她站在风中岿然不动，袖袋中的药方似有重量，默默在心里换算成一厘一分的治病银子。
一路踱步思索，回到屋中。
一抬眼，仿佛拉开帷幕。
这一小小屋子里，挤着昏迷在床的贝琇，对此几乎漠不关心只顾看窗外风景的赫连泠，耳边似有似无低声啜泣的细小声音，火烧眉头且数目不清的外债，时刻会找上门的恶徒。所有的因果所聚集的人之气，都隐隐盘踞在这一方小小室内，互相牵扯晦暗不明。
贝如系突然有点恼恨这些说来与她无关的牵扯，浅薄的恼意浮上面庞，也不过化作一缕习惯性的微笑。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她口中喃喃念道。
很快平复心态，说到底，不过是些牵扯不清的账，新账，旧账，人情账。算盘珠子挨个打过去拨过来，只待她挨个整治。
当务之急，是从哪里弄来钱，好去抓药。
她粗懂药性，药方中开了消炎的药材。贝琇的腿如果不喝药不消炎勤换纱布，容易溃烂肿胀，即使养好了也难免瘸腿。
如今家中还有什么可当即变现换钱的？
似乎除了那织机坊中的二十架死物织机，也没有别选。单卖一架，也不知能抵多少钱。且先凑够这药费救人......
贝琇一边筹思着，一边往出走，寻思出去打探下织机的行情。方走到门口，拿了黄铜钥匙，刚欲开锁，便听门外笃笃笃敲门声。一声不吭地，手又缩了回去拢在袖中。
她对着厚重木门蹙眉细思，恶徒平二一日之内应不会来两趟，荣娘在织机坊等她。老大夫既然承诺也不至于立即要账。那还能有谁？
笃笃笃。
门外又响三声，显得有礼而急切。
“谁啊？”贝如系隔着门，不疾不徐问道。
“敢问是贝女郎吗？在下姓房，做些房产置换的小生意。今日特来拜访。”门外人高声回道。
原来是牙商，她倒是听说过。
牙商居于买卖双方从中撮合，赚取佣金。
贝如系暗暗道，今日真是繁忙。
不过，好巧不巧，这牙商到来，正是瞌睡遇上枕头。她略一思索，计上心头。
一口温食下肚，忙活一早去捡人的贝如系，打从心底舒了口气。
这算一件事，办了了。
她在心里悄悄划了个勾，心中一块小石头落了地。面对满桌稀饭咸菜，也多少泛起来点食欲。
说起来，早饭本来准备吃饼，拿去喂那小孩了。
贝琇盯着碗里的稀饭，和碟中切得歪七扭八的咸菜，犹豫：“实在不够吃穿，我就去找份工吧。”
自打出生以来，锦衣玉食的少爷，双手端过最重的东西便是算盘，出入乘轿或骑马，手脚上连老茧也没有。
一朝虎落平阳，真要去做人家伙计，不知能不能受得了别人磋磨嘲笑。
贝如系看了他一眼。
心中想的事，直说出来会伤人面子，她选择不说。
贝琇低着头，扒拉碗中的汤水米粒。
“不必，我自有主意。咱们家不是还有织机坊吗？虽然没人运作，但是只要能把它盘活，就不愁吃穿。”贝如系拿起筷子夹一块咸菜在稀饭里搅一搅，化去咸味：“我想将西陵庄重新做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陵庄这块招牌还在，拥有二十台织机的织机房还在。希望就还在。不过她接下来的打算，是千万不能够告诉贝琇的。
这一番大展宏图的话，并没能让贝琇安心多少，口中安慰道：“我妹子是个有志向的。”
正说着话，大门砰砰砰被敲响。他们在偏厅吃饭，离大门有段距离，这样也能听到声响，可见敲门者多么用力。
可是自从贝老爷去世，登他家门的人便少了一波。
自破产后，几乎彻底绝迹。
如今又是谁？
贝如系疑惑着，放下筷子，起身准备去开门。
“我去开。”贝琇拦下她，面上带有压抑着的不虞，神色阴沉惊慌几分，用手掌捋平衣裳褶皱，快步去大门方向。
他的仓惶落在贝如系眼中，忽觉不对。
突然，脑海中一阵熟悉的刺痛——
救他。
“救救他——”
呼声回荡在贝如系的脑海中。
她几乎要被心中浓烈的情感袭击晕倒，胸中一阵抽搐的刺痛，即使用手按压住心口也无法止住那种痛意。
声音源自精神之中的回响，和她同声，同频，来自另一个贝如系。书中的怨魂在她脑中哀鸣似的叫喊：“救救我兄长！”
如何救。
有人要害他？
贝如系想通这一点，风一般往大门口跑去，迈进大堂，迎面是一扇双面苏绣屏风，上绣着青苍山河，另有梅树数株，白梅盛开，鸟雀依偎其上，屏面已蒙了尘土。
往日见以为是贝家最后遮挡颓败气息的门面，如今她只恨它太碍事。
一道男人声音先传入她耳中：
“按理说，不该大清早的来催债，可是啊，欠债不还，又不给点教训，咱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
哄堂大笑声响起，夹杂着附和说话的人。
贝琇温润的声音无奈地响起：“再宽限些时日......”从未如此低声下气。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闷响。
木桌倒下的碎裂声作了回应，脚步声倒退沉沉响了两声，又是肉躯狠狠砸上屏风的沉闷声。
绣着锦鸟山河的两米高屏风倾倒如山，砸在地上溅起灰尘。
随着屏风一道倒下的，还有一个熟悉到惊心的身影。
锦屏上晕开血色。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贝如系大声喝止：“住手！”
没了屏风的遮挡，场面清晰可见。
一个大汉手上高高举起粗长的木棍，往她方向看了一眼，又扭过脸盯着地面上的贝蓝田，显然是他动的手。
大汉身后还有两个人，半抱着臂膀，看戏似的，刚才就是他们附和出声。
锦绣的鸟雀断翅，白梅树开裂狰狞。
贝如系这才顶着脑海中的尖利叫声，快步上前，踏上锦屏，踩过红梅黑枝。她半跪下，专注检查贝蓝田情形。
他双眼紧闭，捂着腿，不自主惨叫起来。
行凶的大汉看着年岁比贝琇大不了多少，猿臂蜂腰，练得一身好身板，左边眉骨到颧骨处一道深色疤痕。他拿着木棍，逼近这对兄妹，
贝如系猛然抬起头，厉声制止：“站住！强闯民宅，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你再前进一步，我就报官！”
“报官？”
大汉回过头看看身后两人，不约而同露出讽刺的微笑。
“报去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家大少爷借钱典当东西，散千金万金只为博那宁女郎一笑的丑事，可是传遍皇城了！如今欠了钱便不乐意？”
又是一阵哄笑声。
“欠了多少？”
“哼，和你讲又有什么用？”
大汉破天荒的没继续往前走，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兴致怏怏地说：“得了，哥们也不想欺负女郎，今天走了，记住我平二，一月之后，要是不及时还清，下次兄弟们来就不是这么简单啦！”
贝如系昂着头，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点点头：“我记住了。”
平二扫了眼贝如系，见她整张脸沐浴在阳光下，坚毅而澄明，恍惚了一瞬，突然又想起皇城中有关这位贝家女郎的“美名”，不由呲笑一声，随手将沾血的棍子插入腰带间，带着另外两个大汉走出贝府大门。
恶徒终于离去。
“他的腿——”
一波未平，脑海中尖利的叫声又起。
这是一道充满怨恨与担忧的声音。它来自贝如系，或者说，它就是书中的原身贝如系。
在她穿书的第二天，这道声音在不甘中蓦然出声，虚弱如婴儿的啼哭。
贝如系起初感到很震惊，后来在和声音的交谈中，慢慢接受了其存在。声音是来自原书贝如系惨死后的一缕意识，不知为何，这一缕意识在死后重生了。
重生在如今的贝如系意识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疯了，但是在仔细盘点自己生存环境和现象之后，她发现自己脑中确实有一缕声音，而自己也确确实实是个正常人。
“别吵了，我来救他。”贝如系对着空气说。
一地屏风锦绣残骸中，贝琇蜷曲侧躺着，苍白的面颊上汗珠豆子似的滚落，双手抓挠着大腿处的裤子，藏青色的布料洇湿深深一片，血液滴落在屏风上。
形势不容乐观。
“呦，这是......怎么了。”
一道陌生的女声在背后响起，贝如系蓦然回头，吓得那道穿深绿色衣裳的妇人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放在腹前紧张交握。
“你是谁？”贝如系警惕如惊弓鸟，眉眼中不自觉带上刚才沾染的戾气，自己也觉察出来了，闭了闭眼睛，再一睁开，已是恢复如常。
刚走了个恶徒，又来了个陌生妇人。贝琇伤重，她心思只放在伤势上，没仔细听妇人所言。
不再看那妇人，低头询问贝琇：“有意识吗？你撑住，我去找大夫。”
可是大夫在哪里？她人生地不熟，并没继承原身多少记忆，声音又在尖叫过后丧尽气力沉入心湖，再也没回应。
谁成想，胳膊一下被一双温和有力的手抓住。
她回头。
“我带你去。”妇人说，“贝郎君打小就在梁老大夫处看病。”
贝如系恍然点头，唤来刚梳洗完听到声音赶来的赫连泠，吩咐他好生看守在贝琇身边，自己则跟着妇人提起裙边跑去乌衣巷里请大夫。
脚步匆匆也抵不过心中迫切。
寻摸到医馆，梁老大夫悬壶济世多年，年纪已大，老态龙钟。如今一听出事，当下放下手中药材，悠悠说：“我虽有心去，但腿脚不便。”
一旁小药童提醒道：“以往出诊，都是病人家雇一顶小轿将大夫请去。”
这也是个道理，若等老大夫凭双脚走去，天也黑了。
未等贝如系反应，妇人自去街上，花费请了一顶小轿，请梁老大夫入轿子。病人不等人，轿子先行。
贝如系邀妇人同去，妇人却潇洒摆摆手，就此告辞。
由此一番义举，雪中送炭。贝如系又不知道她名姓，无从报答，怎么肯放她走。连忙把住她的袖子，说：
“方才为家兄病情焦急，还不知姐姐名姓，日后也好报答。”
“你叫我荣娘便是。”荣娘略微踟蹰，便舒展眉目，满不在乎地笑：“女郎怕是不记得我了，有空来西陵织机坊找我吧！”
西陵织机坊，是贝家产业啊。
待贝如系还想多问时，荣娘便推搡着她前进，自己则转身走，大声回说：“你快些去吧。”
贝如系只得按捺下心头感激，快步跟上轿子。
一行人到了贝府，便让轿夫在外等候。
看诊，观望，剪开裤腿查看伤势。
“嗯，腿骨断了。”梁老大夫聚精会神检查一番，让药童开药箱，拿出山漆药，黄褐色药粉慢慢撒上伤口止血。
“要上夹板，小郎君得吃点苦头。你，你们两按住他。”
被点名的一脸冷漠的赫连泠和药童对视一眼，蹲下身一左一右压制住贝蓝田。老大夫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指挥矫正。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响彻半空。
片刻后。
“这是药方，往后呢照这上面抓药。诊金一两银，一剂药四钱六分，先吃十剂养着身体。”梁老大夫擦干净手，提笔写下药方，瘦如鹰爪的手将单子递给她。
二两银够一户普通人家生活一个月了，十剂也就是四两六钱，加上看诊费，共五两六钱。
这时代，缺医少药。看病贵得很。
贝如系捏着单子，眉头紧锁。
她浑身上下，加上贝蓝田兜里都搜刮干净，都凑不齐一钱银子。库房中有些还没被搜刮走的旧衣可典当，也抵不了几个钱。
末了，实在沉默良久，不得不开口：
“梁大夫，能否宽恕些时日再给？家中这近况您也清楚，实在是突遭横祸，没法子一下掏出这些钱来。”
梁老大夫弯曲手指捋了捋花白胡子，沉吟道：“诊金可暂缓——药剂呢需得现付钱给，女郎啊，虽说老夫做的是治病救人的善事，可若是一个两个全赊账，这药堂恐怕也开不下去啊。”
话既然已说到这份上，便再没什么好讲。梁老大夫让药童收拾药箱，说了句告辞便抬脚走。
贝如系一路恭送到大门口。
目送着小轿远去，她站在风中岿然不动，袖袋中的药方似有重量，默默在心里换算成一厘一分的治病银子。
一路踱步思索，回到屋中。
一抬眼，仿佛拉开帷幕。
这一小小屋子里，挤着昏迷在床的贝琇，对此几乎漠不关心只顾看窗外风景的赫连泠，耳边似有似无低声啜泣的细小声音，火烧眉头且数目不清的外债，时刻会找上门的恶徒。所有的因果所聚集的人之气，都隐隐盘踞在这一方小小室内，互相牵扯晦暗不明。
贝如系突然有点恼恨这些说来与她无关的牵扯，浅薄的恼意浮上面庞，也不过化作一缕习惯性的微笑。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她口中喃喃念道。
很快平复心态，说到底，不过是些牵扯不清的账，新账，旧账，人情账。算盘珠子挨个打过去拨过来，只待她挨个整治。
当务之急，是从哪里弄来钱，好去抓药。
她粗懂药性，药方中开了消炎的药材。贝琇的腿如果不喝药不消炎勤换纱布，容易溃烂肿胀，即使养好了也难免瘸腿。
如今家中还有什么可当即变现换钱的？
似乎除了那织机坊中的二十架死物织机，也没有别选。单卖一架，也不知能抵多少钱。且先凑够这药费救人......
贝琇一边筹思着，一边往出走，寻思出去打探下织机的行情。方走到门口，拿了黄铜钥匙，刚欲开锁，便听门外笃笃笃敲门声。一声不吭地，手又缩了回去拢在袖中。
她对着厚重木门蹙眉细思，恶徒平二一日之内应不会来两趟，荣娘在织机坊等她。老大夫既然承诺也不至于立即要账。那还能有谁？
笃笃笃。
门外又响三声，显得有礼而急切。
“谁啊？”贝如系隔着门，不疾不徐问道。
“敢问是贝女郎吗？在下姓房，做些房产置换的小生意。今日特来拜访。”门外人高声回道。
原来是牙商，她倒是听说过。
牙商居于买卖双方从中撮合，赚取佣金。
贝如系暗暗道，今日真是繁忙。
不过，好巧不巧，这牙商到来，正是瞌睡遇上枕头。她略一思索，计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