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如系推开条容纳一人门缝,一阵风吹拂进门,扬起她鬓边发丝。

    “有何贵干?”

    人家都自报家门,明摆是来做房产置换生意的。贝家如今又有什么房产?仅有祖宅一套,和织机二十,皇城中谁人有实力吞下这些?

    她偏明知故问。

    房先生鼻梁上架着一副单边眼睛,遇人先三分笑,见她眉间一点红痣,明眸似善睐,意气舒高洁。有些意外之情浮现他面庞,但还是沉稳说:“敢问贝郎君在否?可否请他一叙?”

    “他不方便。”

    “敢问为何?”

    “诶,不幸遭遇恶徒。如今兄长不便见外人,一切事务暂交由我来。”贝如系细查他神情。

    果见房先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沉痛惋惜道:“何至于遭此横祸。”

    “先生与家兄熟悉?”

    “虽未曾见面,常听闻贝郎君风采,亦如旧友般。”

    真是好会套近乎。

    贝如系和房先生相识一笑,而后皆垂下双眼,都似在回忆。

    房先生暗地里想,似乎与金蚨轩那位讲的有些差别。

    他做生意已有十几年,见过人心千面,观遍魑魅魍魉。听闻贝家两位“痴情种”散尽家财的传闻,也曾耻笑过。如今见了真人,竟大有不同,这位女郎不是俗人。

    亦或只是错觉?

    恰好贝如系恍然大悟一般,打破这短暂的平静,伸手把大门再推开一些,将房先生请进贝府,说:“先生请进。”打断了房先生短暂的思绪。

    一路走过缝隙长满草的砖地,攀附上爬山虎的院墙,推开略有斑驳的木门。见一方桌,两只椅,桌上摆着茶壶,茶杯倒扣在茶盘上。

    “请。”

    “客气了,贝女郎。”房先生落座,打量四周,觉得右侧阳光刺眼,发现白窗纸破了。向左一看,左侧实木置物架空空荡荡。他双手撑膝,遮掩似的低头咳嗽一声。

    贝府果然落魄了。

    “先生因何而来?”

    贝如系诚心问,一边将茶杯摆正,茶汤倒入杯中,她将茶杯推至房先生面前。

    房先生接过,漫不经心地嘬了一口,见杯底尽是些茶叶沫子,显然不是好茶,皱着面庞将茶杯放下,再也不看。笑眯眯说道:“嘿,有大买卖。贝女郎对这些事也感兴趣?”

    她当然有兴趣。

    贝如系无声微笑。

    在门口时她问第一遍,房先生不正面回答,只问贝琇在不在,显然是并不想与她谈事,或是觉得她没资格和他谈,兼而有之。

    这是第二遍问。

    他还是岔开话题,这就没意思了。

    贝如系悠悠道:“家父在世时,曾让我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共守家业——”

    房先生打量窗外——也许能看到贝琇经过。

    “——因此西陵庄的印,我也有权使用。”

    房先生扭头看向贝如系。

    她喝了口茶,慢慢在嘴里嚼着茶叶碎末,碎末一经水泡开,自身便没了茶味,偏偏遍布水中,怎么喝都能喝到,实在遭人嫌弃。

    贝如系从前喝惯好茶,自家买的,生意伙伴、客户送的都有,最次等的茶叶也比这个好。不过她好就好在不挑食,乐乐呵呵的,有啥喝啥。

    送入口的东西,她不会吐出来。

    一杯茶见了底,房先生单手提起茶壶,往她杯中添茶,吐字如金地,兴高采烈地:“外面有大贵人,想要买西陵庄那二十家织机!一整套,全部打包走!嚯,多大的买卖。”

    “可那是家父置下的,如今只能睹物思人......”

    贝如系蹙眉,显出些为难来。

    “贝女郎有孝心啊。”房先生抚掌大叹,“在下也是想着,贝郎君遭逢恶人残害,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啊。若有贵人相助,我从中撮合,也算善事一件!”

    贝如系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伸出一根手指,试探。

    “若是只卖一台?”

    房先生脸上不高兴起来:“我说句难听的,女郎着实不懂事,大贵人想买,那就是大生意!一台呀,看不上!而且除了这位贵人,皇城之中,谁也买不了!”

    半是劝导,半是恐吓的。房先生撂下话来:“你好好想想吧!”

    “不知贵人开价如何?”

    房先生眼睛一亮。

    “二十台旧织机,整整四千两雪花银!”还未等贝如系应答,他先拍手大呼划算。

    贝如系咬咬下唇,忍住笑意:“好,好大的数字啊。”

    她对行情确实还没来得及了解,也不太清楚,只是对房先生当下浮夸的语气和夸夸其谈的态度心中有数,这个数字,绝对掺了不少水分。

    房先生脸上挂着笑,几乎将单边眼镜深深挤进眼眶里去。

    不过稚童而已......

    市面上新式织机一台约八百多两银子,贝家的织机乃是贝老爷花了大价钱从海外采购来的,一台怎么也得一千多两,今轻易玩弄到手,啧啧。

    “好。兄长的腿不能再拖了,这事我便做主。”

    贝如系闭眼,深吸一口气,像做了重大的决定,一口答应。

    房先生笑意更甚,从怀中取出一份契书,上面条款及金额,写得一清二楚,显然有备而来。

    贝如系接过,细细看了一遍。

    条例中,四千两雪花银送来,二十台织机契书便要奉上。钱货两讫一次付清。单看交易契书,并没有差错。

    再一说,这价钱若是没有趁火打劫,就算她白经商这么些年。

    越看契书,贝如系心头火越起:家人受伤急需用钱,做抵押的当天下午便上门,背后显然有人窥视操盘。

    是谁呢,她大胆猜一个:金蚨轩。

    皇城中有两大绸缎商,西陵庄,金蚨轩,打得火热。

    在原小说中,西陵庄倒后,贝家织机被收购,期间各种手段不提,又夹杂贝家兄妹惨死。

    但她记得原文中写了这么一段,女主宁月在金蚨轩中试衣裳时,觉得衣料细滑,夸一句堪比当年西陵庄的手艺,伙计便说,这便是西陵庄的织机织出来的衣料。接着便是宁月回忆起故人贝琇,惋惜一番旧情。

    谁得益,八九不离十就是幕后指使人。

    房先生指尖点了点纸面,催道:“在这里盖上印鉴,四千两雪花银呀就到手了。”

    “好,好。”

    贝如系连道两声好,点头,起身,椅子角在地上划过刺耳的声音,轻声说:“我去拿印鉴。”

    “嗯。”房先生随意靠在椅背上,浑身放松,闭目说:“你去吧。”

    贝如系走了两步,叫道:“哎呀。”

    她一笑,坐回座椅上:“倒是忘了一件事,可否先下二分之一的定金应急用?兄长的腿实在不能再拖,而且......府中也空荡这许久,正是用钱的时候啊。”

    这陈设,这房间,这茶叶水。处处透着贫穷的气息,无一不在为她的话打包票。

    二分之一,乃是两千两银子。

    房先生愣了下,正是算着贝家遭难,一定急需用钱失了心智,所以才匆匆赶来。显然没料到贝如系会提出这个要求,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你这话从何而来,岂不是怕我房先生不讲信誉?”

    贝如系也收起笑意,背靠回座椅背上:“不愿意就不签了。”

    “贝琇的伤能拖那么久?!”

    “时也命也,若不是我心软,兄长是宁死也不愿变卖祖产的。”

    实则,在原文中,也确是贝琇抵死不从。

    原身贝如系救兄心切,偷了印鉴成的契书。结果房先生及他幕后的人,拿了契书,一直拖着不肯给钱。贝琇久不得治,截断一条腿后。因为怕贝如系报官,官府介入事情闹大,房先生一方,这才拖着稀稀拉拉给点银两。

    声音曾和她提起略略提起过,只言片语,恨意几乎化为实体在她脑袋里戳刺。

    如今他们找上门来,是祸也是福,且看她手段如何整治。

    热气消散,桌上的茶很快冷下。

    房先生哼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手从袖子中探出,抽走桌上的契,说了句:“告辞。”

    “不送。”

    贝如系眼睛都没抬起,自顾自又倒了一杯茶水润润嗓子。

    “为什么不去追?”突兀的一声响起。

    赫连泠半边身子倚靠在陋室门框上,身量高而纤细,挡住门内半边阳光。刚才他一直站在门外听屋内两人对唱大戏,没出声。

    “没必要,他会回来的。希望他们快些决定,这样咱们能早点去抓药。”

    两千两,对于房先生背后的金蚨轩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对于贝如系来说,却是救命的药。

    一室破败景象中,唯有贝如系一抹亮眼颜色,在阳光和漂浮的尘土中端坐,偶尔低垂的眉目,淡金色阳光映着眉间红痣。

    此刻的她是温和地,真实地,又是无奈地。不复往日笑颜与自信,眉目间含着似有似无的担忧。

    “我开出的价码足够低,足够诱人。”足够他意识不到这是个坑,或者说,意识到了可能是坑之后,还是会跳下来。

    因为一倍的利润,足以令人铤而走险,三倍的收益,便能让一个人抛却法律意识。

    “而且,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

    贝如系笑了笑。

    她拍拍脑袋,似乎又感觉到大脑中那尖锐的疼痛。

    日头还没西沉,贝府大门又被扣响。

    这次开门的是赫连泠。

    房先生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位手里提着箱子的小厮。往赫连泠身后一张望,没见着一个人,便收了笑意。

    房先生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间的汗,又摘下镜片,用袖子擦干净再小心带上。

    眼神上下打量赫连泠。

    “呦,贝女郎身边何时跟着这么个妙人,你是哪里来的人?贝府还能发出来月银吗?”

    赫连泠没理会,扭身带路,一双长腿脚步走得飞快。一声不吭地,将气喘吁吁的房先生引进书房。又盯得房先生脸上挂不住像,他才迟迟问出疑惑:“你为何回来?”

    “生意嘛......”房先生早被他盯得发毛,讪笑两声,聊作解释。

    所幸房先生前脚落座,贝如系后脚也到了。

    贝如系人未至屋内,话先亮了相,及至进了屋门,开口和房先生一唱一和寒暄起来。两人热情得都仿佛上午的争执甩袖离去不存在。

    ——真是奇异的场景。

    赫连泠冷眼旁观着,看不懂眼前这二人在打什么玄机。明明上午不欢而散,若是他,绝不会对对他不怀好意的人露出一个笑容。

    赫连泠又看那随行小厮。

    小厮眼观鼻,嘴角撇着,脚边放着沉甸甸两只小皮箱,人在箱在,寸步不离。

    房先生开门见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从桌上缓缓推到对面:“贝女郎!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是契书。

    定二十台织机的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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