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万物萌动，一道凌厉剑风划破沉睡的巫山。
苍劲树干赫然迸裂一道深缝，轰然倒塌，惊起漫天飞叶，清脆鸟鸣。
少女转动手中流光的银剑，弯起嘴角收剑入鞘，一只山雀扑棱双翅落在她肩上，轻轻啄了啄她的肩头。
“哎呀，我方才已先迁过树上鸟窝了，你这小家伙怎么还在树上？”
巫山月用指尖蹭了蹭山雀毛茸茸脑袋，止住了它不满的抗议。
因巫山人烟稀少，巫山弟子又多是放养散居，她时便常与山间动物玩耍对话，十年来竟逐渐能与它们共情通感，亲若密友。
“别生气啦，我带你找小虫儿吃。”
倏忽凉风乍起，她先于山雀警惕抬头，眼前落叶被成半劈开，有什么划破空气朝她袭来。
她旋身闪避，双指一拈，乌墨长发随风飘舞，耀如星月的双眸看向指间之物。
竟是一封信函——信封上以火漆封缄，应为机密要件，且已有拆阅痕迹。
“警惕性不错。”
春风捎来一声清冷的夸赞，巫山月欣喜转头，一袭雪色悄然无声地显现在错落的林木之间，斗笠上的纱帘似还携着仆仆风尘。
“师父!”
巫山月眉眼弯弯，飞身过去，粉绿衣裙拂动，如一叶飞花。
“师父近日去了哪里？阿月正要备柴给师父回来暖身呢！”
雪衣人撩起斗笠上的纱帘，纱布缠绕的手臂下露出一张清峻秀美的年轻面容，仿佛凝着未被初春化开的冰霜，清冷孤绝。
如雪银丝随着他的动作垂落身前，拂过腰间闪着寒芒的银剑。
“你即刻收整，动身下山。”
陆长庚的逐令让巫山月脚步骤停，她羽睫翕动：“师父要赶我走？”
她肩上的山雀也委屈地附和一声。
陆长庚淡淡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信件。
“风云将起，巫山已无法置身事外。”
她当即会意，举信查看，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是端王殿下遇到麻烦了吗？”
端王即大璟朝二皇子，幼时救她于人贩子之手，并让她拜入巫山剑仙陆长庚门下，隐居避世，修习剑术。
巫山还有其他弟子为他所救，端王偶尔也会写信来询问她和他们的情况。
“是威王。”
伴随着陆长庚的回答，她看清了漆印上盖着的印章，大皇子威王印。
巫山月心生疑窦，展开信件一目十行，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半个月前桑国进犯我朝西部，端王与女将军秋迎霜自请率军出征，不料立国圣物火凤印于此时失窃，又增内忧。
火凤印由大璟帝王代代相传，关系朝局稳定，皇帝害怕民心大乱，便封锁消息命人暗中搜查，未果，忧心不已。
因端王出征前已由禁军暗查王府，未有异常，威王推测火凤印是三皇子珏王所盗，意要夺取东宫之位。
然而珏王美名远扬，野心未昭，非有证据不能妄动。
因此取信于珏王，掌握其窃印实证尤为关键。
“珏王江风之武力深厚，戒心极重，最大的弱点便是风流多情，亲近女色……春分日的珏王生日宴便是接近他的最佳时机……”
“此话意思是——”
她不敢置信地转向师父，声音不由变了个调。
“要我勾、勾引珏王？”
陆长庚面色古井无波，已是默认。
“巫山弟子与世无争，最易让他放下戒心。”
“可是——”
“阿月。”
陆长庚往前一步，掠起一阵凉风，与她相错而立。
“你可记得初到巫山时说过的话?”
巫山月脑海中倏然浮现十年前方至巫山遇见的那一轮明月，莹莹如玉，映照天下。
世间黑暗无所遁形。
那时她瘦骨嶙峋满身脏污，却伸长手臂穿过长夜，说要做天上的月亮。
巫山月，这也是她重获新生后的新名字。
“这是你的机会。”
她心神一震，不舍地抬眼望向师父。
眼前人鹤发青颜，剑术绝顶，十年岁月让她从孩童出落亭亭，却未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世人都叹他早已得道，尊称他为巫山剑仙。
仙人说的话，更是分量千钧。
她深吸一口山间灵气，握紧佩剑半跪于地，昂首领命。
“巫山月定不负所托，查清火凤印失窃真相，还天下太平。”
“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儿，别让为师失望。”
*
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巫山月终于穿过杳杳千里，赶在春分前一日到达都城凤临。
一入街巷，热闹的笑语便携同和煦春风扑了她满怀，就连满身风尘也消散不少。
“……这便是凤临？”
抬眼望去，高楼峻宇，车马盈街，街边商铺鳞次栉比，百姓眉开眼笑忙碌其间，肉包的香气悠然飘来，是不同于巫山的喧沸烟火气。
阔别十年，再次回到这样热闹的市井，巫山月心中思绪万千。
她下了马，慢慢走着，不愿马蹄惊扰这片盛景，只用目光抚过每一张笑脸。
十年前的她孤苦无依，遭受拐卖辗转，脸上极少出现眼前这些人的殷实笑容。
她心有所动，不由弯起嘴角，春风挽起她的长发，她就这样倚马长望，久久难平。
巫山月并不自怜，她希望天下万民皆能如此安居乐业，如此展露欢颜。
若是这份安宁被某些野心家倾覆，世上再多一些十年前的她，那才是她的梦魇。
思及此，巫山月牵马赶往凤来客栈。
这是威王信中特意交代的落身之所，位于主街中心，四面通衢，客旅云杂，便于探听和联络消息。
客栈掌柜热情麻利，很快将她带到一方雅间，上牌龙飞凤舞题着“听风轩”三字。巫山月道了声谢，推门而入，枝叶摩挲的沙沙声随风迎客，宛如天籁。
她放下行囊，移步窗前闭眼聆听，忽而风声骤烈，只听木门吱呀一声，随后被人重重阖上——
剑风逼近，她蓦地睁开双眼，拔剑格挡，兵刃交接发出泠然锐响。
背后突袭剑势受阻，她手腕一转，旋身凌厉地振臂横斩，霎时将来人逼退几步。
巫山月飞身直逼挥剑掠去，不速之客竖剑防守，却又被逼至墙角，两人目光倏然交汇。
“你不是我的对手，不如老实交代你的身份。”
闯入之人约莫十六七岁，同样手握银剑，身体因后退而微微屈着，清秀的脸上洇出一层薄汗，目光灼灼地凝望着她。
“五年未见，师姐便忘了我吗？”
她闻言一愣，细细端详眼前沉静的少年，沙沙风声宛如岁月的颤音，将记忆中的面容重叠在眼前。
“你是……玄一？”
巫山月欣然收剑，上前拉起少年的手臂，环视一圈。
“真的是你，小师弟！”
虽叫小师弟，但其实只比她小了一岁，只因长得稚嫩清秀，像只乖顺的小狗儿一般，才让她一口一个“小师弟”地叫着。
两人幼时较其他弟子更为亲近，但五年前，师弟玄一忽然离开巫山，此后便杳无音讯。
“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师姐没认出我的笔迹么？”少年声音虽淡，却莫名泄露一丝酸涩。
他低哂一声，很快敛去眼中纷乱。
“不怪你，五年了，都变了。”
巫山月正摸出印有威王印章的信函，闻言，像幼时一般伸手去摸少年微垂的头。
“你在为威王做事么？真是长大了。”
少年不自然地避开山月的安抚，收起剑点了点头，目光滴水不露，已然不复当年的懵懂软糯。
“威王殿下让我来协助你取信珏王。”
取信珏王？
巫山月收回手坐于榻上，这说法倒是冠冕堂皇。
“珏王明日巳中会于西山桃林举办廿岁生日宴，师姐可以献礼为由进入宴会，设法留在他身边。”
她斟好茶抿了一口，又将另一杯递给师弟玄一，问出此局关键之处。
“献什么礼，设什么法呢？”
玄一未接茶水，只静静地回望着她。
才方喝过茶的巫山月只觉得口舌燥热，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我？”
翌日一大早，威王派来的妆娘就喊醒了巫山月，仔仔细细地将她梳洗装扮了一遍。
“玄一公子特地吩咐奴婢不要上太浓的妆，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妆娘将铜镜拉近，让巫山月观赏镜中的自己。
桃妆玉琢，粉纱绿帛，恰到好处的灿烂明媚，活脱脱像话本里走出的飘摇桃花仙。
“姐姐妙手，山月叹服。”
她感激握住妆娘的手，心中平添许多底气。
*
西山地处凤临西北角，烟岚云岫，山明水澈，其中最为绮丽的春景，要数那漫山遍野灼灼如云的桃林。
巳时未半，巫山月已提前抵达西山，身轻如燕地穿过如织游人，翻山入林。
时值春分，桃花开得灿若彩霞，明艳照人，春风倚树落英缤纷，飘飘扬扬不似人间。
一抹粉绿隐匿在重重花叶之间，如花如蝶，沿山间溪流迫近僻静的桃林深处，在足以探清前方境况的距离停驻脚步，拨开花叶朝外探看。
十丈开外的石板路尽头坐落着一方凉亭，可宴会的桌席却是摆放在了凉亭前的空地上。
仿佛宴会的主人不愿忍受丝毫遮蔽束缚，偏要袒露于天地山林，享春风煦日。
珏王推拒宫宴执意在外设宴会友，为的正是这份肆意不拘。
只是不知这份肆意究竟出于本性，还是沽名钓誉之举。
许多侍女和仆从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筵席，一行一止皆有仪度。
巫山月定睛看向席间主位，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正旁若无人地举着酒葫芦仰天畅饮。
饮罢，男人还伸手揽过摆放佳肴的侍女，将酒葫芦递到侍女唇边。
那便是珏王江风之？
巫山月不禁有些失望。
昨日玄一为助她恭维珏王，煞费口舌地描述了好一些世人称赞珏王的璀璨华章。
其中最为家喻户晓的，要数大璟诗豪初遇珏王时脱口而出那句惊叹——
凤临一见江郎貌，始信人间有谪仙。
现在一看，诗人果真善用夸张辞句。
珏王虽长相清俊，却还称不上神仙之貌，非要说，便算个自在酒中仙。
“在看什么这样入迷？”
泠泠清音悠然钻入耳朵，宛如珠落玉盘盈润温雅，又似溪流汨汨怡神动心。
她下意识回应。
“我在看——”
等等。
她猛然回头。
对上一双漾着笑意的如月清眸。
那双眼睛的主人离她咫尺之距，温柔吐息倾洒在她耳畔，摄人心魄。
“你是何人？”
巫山月恍然回神，立即后仰拉开过于暧昧的距离，悄然伸手抚上腰间剑柄。
她方才太过专注于探查前情，竟未及时觉察身后动静。
又或许，是这个人身手太过隐蔽。
“你又是何人？为何跟在我身后？”她压低声音，仔细打量起眼前男人。
青绿色的广袖长袍如云垂落，仿佛生生不息的春草铺盖满地，与漫山春色交相辉映，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昭示身份的挂坠之物，空荡轻盈自在如风。
衣衫领口松松垮垮地交叠着，露出衣领下大片雪白光洁的肌肤，顺着纤长的脖颈向上探看，那张面容似乎格外被阳光偏宠，熠熠生光不可逼视。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立体深邃的五官，恣意飞扬的神采，高雅矜贵的气度，这三种者哪怕只拥有其中一样，都是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存在。
可这三种特质偏偏如此赏心悦目地汇集于他一人之身，让人不由思及清风朗月，高山流水，那般的遗世独立，飘飘欲仙。
这个人，究竟是谁？
看出她眼中的探询之意，他微微一笑。
“我不过闲来赏花的无事之人，”他潋滟眸光随意扫过她粉绿衣裙，“见桃花烂漫，便多瞧了几眼。”
“姑娘在此窥视，却是为何？”
虽是发出危险的问询，可他的姿态却一派悠然，仿佛风过山林般漫不经心。
她正欲解释，石板阶上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交谈之声破空而来。
“沈先生抱着这些画具，是要赠殿下丹青为贺？”
“哈哈，正是，殿下不拘小节，让老夫入宴后随心挥毫便可。”
客声喧腾，青衣男人身形微动，似要出声叫唤前来赴宴的客人。
她心道不妙，眼疾手快捂住男人的唇，将他扑倒在地。
落英缤纷，满山青草将他们温柔掩盖。
“嘘。”
她伸出食指竖于唇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既然珏王已经就座，而看他方才态度又与来客相识，想必也是珏王的客人之一。
听脚步声远去，巫山月恳切开口。
“我不是坏人。”
“我为珏王殿下准备了惊喜，不能提前暴露。”
身下之人嘴唇翕动，泄露丝丝笑意。
因一半面容被她手掌覆盖，那双笑眼显得更为摄人心魂。
仿佛波光粼粼的三月清泉，温柔澄澈不染尘埃，阳光跃动其间，又好似九天银河一泻千里，恣意洒脱奔腾不息。
哪怕她在富集天地灵气的巫山，也从未见过这样高旷明澈的眼睛。
手腕传来温凉的触感，他轻柔揭下她的手，好整以暇开口。
“珏王的客人我都相识，却从未见过姑娘。”
他不信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我……倾慕珏王殿下，便擅自为殿下准备了生辰贺礼，只为搏殿下欢颜。”
“还望公子成人之美。”
因为说谎，她的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绯红，却别有一番不胜凉风的娇羞情态。
他如玉的面庞浮现一丝兴味。
“你倾慕珏王？为何？”
“自然是因为……珏王殿下芝兰玉树，让人心折。”
“哦？你见过珏王？”
“……见过。”就在方才窥视之时。
身下男人眸色渐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一定要是珏王吗？”他忽然伸手抚上她绯红面颊，将她垂落的青丝撩到耳后，“我不行么？”
“你……”她睁大眼睛，一时语塞。
如此直白的撩拨，当真是十八年来头一遭。
“我有何处不及珏王？”
他深深凝望着她，眸光比春色还要缱绻，好似漫天飞花皆融化在他眼里。
仿佛被春风裹挟，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幸好……这次的目标对象并不是他。
这思绪来得莫名难辨，然而她面上还要维持平静，在心中融合好早已拟定的说辞，极力让自己显得坚定不移。
“我既已心系珏王，眼中便再无他人。”
男人轻笑一声，眼中泛起意味不明的涟漪。
但巫山月无暇顾及，因为石阶上再次响起了迫近的脚步声。
轻缓而有节奏，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女子。
很快，脚步声变得凌乱，伴随着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殿下！”
“殿下你在哪儿？”
脚步声骤然停滞，巫山月缓缓抬首，对上了来人满是错愕的目光。
“珏王……殿下？”
苍劲树干赫然迸裂一道深缝，轰然倒塌，惊起漫天飞叶，清脆鸟鸣。
少女转动手中流光的银剑，弯起嘴角收剑入鞘，一只山雀扑棱双翅落在她肩上，轻轻啄了啄她的肩头。
“哎呀，我方才已先迁过树上鸟窝了，你这小家伙怎么还在树上？”
巫山月用指尖蹭了蹭山雀毛茸茸脑袋，止住了它不满的抗议。
因巫山人烟稀少，巫山弟子又多是放养散居，她时便常与山间动物玩耍对话，十年来竟逐渐能与它们共情通感，亲若密友。
“别生气啦，我带你找小虫儿吃。”
倏忽凉风乍起，她先于山雀警惕抬头，眼前落叶被成半劈开，有什么划破空气朝她袭来。
她旋身闪避，双指一拈，乌墨长发随风飘舞，耀如星月的双眸看向指间之物。
竟是一封信函——信封上以火漆封缄，应为机密要件，且已有拆阅痕迹。
“警惕性不错。”
春风捎来一声清冷的夸赞，巫山月欣喜转头，一袭雪色悄然无声地显现在错落的林木之间，斗笠上的纱帘似还携着仆仆风尘。
“师父!”
巫山月眉眼弯弯，飞身过去，粉绿衣裙拂动，如一叶飞花。
“师父近日去了哪里？阿月正要备柴给师父回来暖身呢！”
雪衣人撩起斗笠上的纱帘，纱布缠绕的手臂下露出一张清峻秀美的年轻面容，仿佛凝着未被初春化开的冰霜，清冷孤绝。
如雪银丝随着他的动作垂落身前，拂过腰间闪着寒芒的银剑。
“你即刻收整，动身下山。”
陆长庚的逐令让巫山月脚步骤停，她羽睫翕动：“师父要赶我走？”
她肩上的山雀也委屈地附和一声。
陆长庚淡淡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信件。
“风云将起，巫山已无法置身事外。”
她当即会意，举信查看，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是端王殿下遇到麻烦了吗？”
端王即大璟朝二皇子，幼时救她于人贩子之手，并让她拜入巫山剑仙陆长庚门下，隐居避世，修习剑术。
巫山还有其他弟子为他所救，端王偶尔也会写信来询问她和他们的情况。
“是威王。”
伴随着陆长庚的回答，她看清了漆印上盖着的印章，大皇子威王印。
巫山月心生疑窦，展开信件一目十行，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半个月前桑国进犯我朝西部，端王与女将军秋迎霜自请率军出征，不料立国圣物火凤印于此时失窃，又增内忧。
火凤印由大璟帝王代代相传，关系朝局稳定，皇帝害怕民心大乱，便封锁消息命人暗中搜查，未果，忧心不已。
因端王出征前已由禁军暗查王府，未有异常，威王推测火凤印是三皇子珏王所盗，意要夺取东宫之位。
然而珏王美名远扬，野心未昭，非有证据不能妄动。
因此取信于珏王，掌握其窃印实证尤为关键。
“珏王江风之武力深厚，戒心极重，最大的弱点便是风流多情，亲近女色……春分日的珏王生日宴便是接近他的最佳时机……”
“此话意思是——”
她不敢置信地转向师父，声音不由变了个调。
“要我勾、勾引珏王？”
陆长庚面色古井无波，已是默认。
“巫山弟子与世无争，最易让他放下戒心。”
“可是——”
“阿月。”
陆长庚往前一步，掠起一阵凉风，与她相错而立。
“你可记得初到巫山时说过的话?”
巫山月脑海中倏然浮现十年前方至巫山遇见的那一轮明月，莹莹如玉，映照天下。
世间黑暗无所遁形。
那时她瘦骨嶙峋满身脏污，却伸长手臂穿过长夜，说要做天上的月亮。
巫山月，这也是她重获新生后的新名字。
“这是你的机会。”
她心神一震，不舍地抬眼望向师父。
眼前人鹤发青颜，剑术绝顶，十年岁月让她从孩童出落亭亭，却未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世人都叹他早已得道，尊称他为巫山剑仙。
仙人说的话，更是分量千钧。
她深吸一口山间灵气，握紧佩剑半跪于地，昂首领命。
“巫山月定不负所托，查清火凤印失窃真相，还天下太平。”
“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儿，别让为师失望。”
*
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巫山月终于穿过杳杳千里，赶在春分前一日到达都城凤临。
一入街巷，热闹的笑语便携同和煦春风扑了她满怀，就连满身风尘也消散不少。
“……这便是凤临？”
抬眼望去，高楼峻宇，车马盈街，街边商铺鳞次栉比，百姓眉开眼笑忙碌其间，肉包的香气悠然飘来，是不同于巫山的喧沸烟火气。
阔别十年，再次回到这样热闹的市井，巫山月心中思绪万千。
她下了马，慢慢走着，不愿马蹄惊扰这片盛景，只用目光抚过每一张笑脸。
十年前的她孤苦无依，遭受拐卖辗转，脸上极少出现眼前这些人的殷实笑容。
她心有所动，不由弯起嘴角，春风挽起她的长发，她就这样倚马长望，久久难平。
巫山月并不自怜，她希望天下万民皆能如此安居乐业，如此展露欢颜。
若是这份安宁被某些野心家倾覆，世上再多一些十年前的她，那才是她的梦魇。
思及此，巫山月牵马赶往凤来客栈。
这是威王信中特意交代的落身之所，位于主街中心，四面通衢，客旅云杂，便于探听和联络消息。
客栈掌柜热情麻利，很快将她带到一方雅间，上牌龙飞凤舞题着“听风轩”三字。巫山月道了声谢，推门而入，枝叶摩挲的沙沙声随风迎客，宛如天籁。
她放下行囊，移步窗前闭眼聆听，忽而风声骤烈，只听木门吱呀一声，随后被人重重阖上——
剑风逼近，她蓦地睁开双眼，拔剑格挡，兵刃交接发出泠然锐响。
背后突袭剑势受阻，她手腕一转，旋身凌厉地振臂横斩，霎时将来人逼退几步。
巫山月飞身直逼挥剑掠去，不速之客竖剑防守，却又被逼至墙角，两人目光倏然交汇。
“你不是我的对手，不如老实交代你的身份。”
闯入之人约莫十六七岁，同样手握银剑，身体因后退而微微屈着，清秀的脸上洇出一层薄汗，目光灼灼地凝望着她。
“五年未见，师姐便忘了我吗？”
她闻言一愣，细细端详眼前沉静的少年，沙沙风声宛如岁月的颤音，将记忆中的面容重叠在眼前。
“你是……玄一？”
巫山月欣然收剑，上前拉起少年的手臂，环视一圈。
“真的是你，小师弟！”
虽叫小师弟，但其实只比她小了一岁，只因长得稚嫩清秀，像只乖顺的小狗儿一般，才让她一口一个“小师弟”地叫着。
两人幼时较其他弟子更为亲近，但五年前，师弟玄一忽然离开巫山，此后便杳无音讯。
“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师姐没认出我的笔迹么？”少年声音虽淡，却莫名泄露一丝酸涩。
他低哂一声，很快敛去眼中纷乱。
“不怪你，五年了，都变了。”
巫山月正摸出印有威王印章的信函，闻言，像幼时一般伸手去摸少年微垂的头。
“你在为威王做事么？真是长大了。”
少年不自然地避开山月的安抚，收起剑点了点头，目光滴水不露，已然不复当年的懵懂软糯。
“威王殿下让我来协助你取信珏王。”
取信珏王？
巫山月收回手坐于榻上，这说法倒是冠冕堂皇。
“珏王明日巳中会于西山桃林举办廿岁生日宴，师姐可以献礼为由进入宴会，设法留在他身边。”
她斟好茶抿了一口，又将另一杯递给师弟玄一，问出此局关键之处。
“献什么礼，设什么法呢？”
玄一未接茶水，只静静地回望着她。
才方喝过茶的巫山月只觉得口舌燥热，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我？”
翌日一大早，威王派来的妆娘就喊醒了巫山月，仔仔细细地将她梳洗装扮了一遍。
“玄一公子特地吩咐奴婢不要上太浓的妆，姑娘看看可还满意？”
妆娘将铜镜拉近，让巫山月观赏镜中的自己。
桃妆玉琢，粉纱绿帛，恰到好处的灿烂明媚，活脱脱像话本里走出的飘摇桃花仙。
“姐姐妙手，山月叹服。”
她感激握住妆娘的手，心中平添许多底气。
*
西山地处凤临西北角，烟岚云岫，山明水澈，其中最为绮丽的春景，要数那漫山遍野灼灼如云的桃林。
巳时未半，巫山月已提前抵达西山，身轻如燕地穿过如织游人，翻山入林。
时值春分，桃花开得灿若彩霞，明艳照人，春风倚树落英缤纷，飘飘扬扬不似人间。
一抹粉绿隐匿在重重花叶之间，如花如蝶，沿山间溪流迫近僻静的桃林深处，在足以探清前方境况的距离停驻脚步，拨开花叶朝外探看。
十丈开外的石板路尽头坐落着一方凉亭，可宴会的桌席却是摆放在了凉亭前的空地上。
仿佛宴会的主人不愿忍受丝毫遮蔽束缚，偏要袒露于天地山林，享春风煦日。
珏王推拒宫宴执意在外设宴会友，为的正是这份肆意不拘。
只是不知这份肆意究竟出于本性，还是沽名钓誉之举。
许多侍女和仆从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筵席，一行一止皆有仪度。
巫山月定睛看向席间主位，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正旁若无人地举着酒葫芦仰天畅饮。
饮罢，男人还伸手揽过摆放佳肴的侍女，将酒葫芦递到侍女唇边。
那便是珏王江风之？
巫山月不禁有些失望。
昨日玄一为助她恭维珏王，煞费口舌地描述了好一些世人称赞珏王的璀璨华章。
其中最为家喻户晓的，要数大璟诗豪初遇珏王时脱口而出那句惊叹——
凤临一见江郎貌，始信人间有谪仙。
现在一看，诗人果真善用夸张辞句。
珏王虽长相清俊，却还称不上神仙之貌，非要说，便算个自在酒中仙。
“在看什么这样入迷？”
泠泠清音悠然钻入耳朵，宛如珠落玉盘盈润温雅，又似溪流汨汨怡神动心。
她下意识回应。
“我在看——”
等等。
她猛然回头。
对上一双漾着笑意的如月清眸。
那双眼睛的主人离她咫尺之距，温柔吐息倾洒在她耳畔，摄人心魄。
“你是何人？”
巫山月恍然回神，立即后仰拉开过于暧昧的距离，悄然伸手抚上腰间剑柄。
她方才太过专注于探查前情，竟未及时觉察身后动静。
又或许，是这个人身手太过隐蔽。
“你又是何人？为何跟在我身后？”她压低声音，仔细打量起眼前男人。
青绿色的广袖长袍如云垂落，仿佛生生不息的春草铺盖满地，与漫山春色交相辉映，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昭示身份的挂坠之物，空荡轻盈自在如风。
衣衫领口松松垮垮地交叠着，露出衣领下大片雪白光洁的肌肤，顺着纤长的脖颈向上探看，那张面容似乎格外被阳光偏宠，熠熠生光不可逼视。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立体深邃的五官，恣意飞扬的神采，高雅矜贵的气度，这三种者哪怕只拥有其中一样，都是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存在。
可这三种特质偏偏如此赏心悦目地汇集于他一人之身，让人不由思及清风朗月，高山流水，那般的遗世独立，飘飘欲仙。
这个人，究竟是谁？
看出她眼中的探询之意，他微微一笑。
“我不过闲来赏花的无事之人，”他潋滟眸光随意扫过她粉绿衣裙，“见桃花烂漫，便多瞧了几眼。”
“姑娘在此窥视，却是为何？”
虽是发出危险的问询，可他的姿态却一派悠然，仿佛风过山林般漫不经心。
她正欲解释，石板阶上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交谈之声破空而来。
“沈先生抱着这些画具，是要赠殿下丹青为贺？”
“哈哈，正是，殿下不拘小节，让老夫入宴后随心挥毫便可。”
客声喧腾，青衣男人身形微动，似要出声叫唤前来赴宴的客人。
她心道不妙，眼疾手快捂住男人的唇，将他扑倒在地。
落英缤纷，满山青草将他们温柔掩盖。
“嘘。”
她伸出食指竖于唇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既然珏王已经就座，而看他方才态度又与来客相识，想必也是珏王的客人之一。
听脚步声远去，巫山月恳切开口。
“我不是坏人。”
“我为珏王殿下准备了惊喜，不能提前暴露。”
身下之人嘴唇翕动，泄露丝丝笑意。
因一半面容被她手掌覆盖，那双笑眼显得更为摄人心魂。
仿佛波光粼粼的三月清泉，温柔澄澈不染尘埃，阳光跃动其间，又好似九天银河一泻千里，恣意洒脱奔腾不息。
哪怕她在富集天地灵气的巫山，也从未见过这样高旷明澈的眼睛。
手腕传来温凉的触感，他轻柔揭下她的手，好整以暇开口。
“珏王的客人我都相识，却从未见过姑娘。”
他不信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我……倾慕珏王殿下，便擅自为殿下准备了生辰贺礼，只为搏殿下欢颜。”
“还望公子成人之美。”
因为说谎，她的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绯红，却别有一番不胜凉风的娇羞情态。
他如玉的面庞浮现一丝兴味。
“你倾慕珏王？为何？”
“自然是因为……珏王殿下芝兰玉树，让人心折。”
“哦？你见过珏王？”
“……见过。”就在方才窥视之时。
身下男人眸色渐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笑意。
“一定要是珏王吗？”他忽然伸手抚上她绯红面颊，将她垂落的青丝撩到耳后，“我不行么？”
“你……”她睁大眼睛，一时语塞。
如此直白的撩拨，当真是十八年来头一遭。
“我有何处不及珏王？”
他深深凝望着她，眸光比春色还要缱绻，好似漫天飞花皆融化在他眼里。
仿佛被春风裹挟，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幸好……这次的目标对象并不是他。
这思绪来得莫名难辨，然而她面上还要维持平静，在心中融合好早已拟定的说辞，极力让自己显得坚定不移。
“我既已心系珏王，眼中便再无他人。”
男人轻笑一声，眼中泛起意味不明的涟漪。
但巫山月无暇顾及，因为石阶上再次响起了迫近的脚步声。
轻缓而有节奏，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女子。
很快，脚步声变得凌乱，伴随着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殿下！”
“殿下你在哪儿？”
脚步声骤然停滞，巫山月缓缓抬首，对上了来人满是错愕的目光。
“珏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