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侍女装束的年轻女子,不期然撞破春光,一时间滞立原地。

    巫山月同样错愕地转向身下之人,他嘴角含笑,和煦地回望着她。

    可她的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就是珏王?

    那方才……

    方才,她口口声声说着见过珏王心向往之,实际上却并不认识他。

    他知道,她在说谎。

    春风无情来去,落花轻轻擦过她的颊侧,让她不由回忆起指尖摩挲的触感,一时间又气又恼。

    他明明知道……为何还要那般捉弄于她?

    看来威王密信中所言非虚,这个男人,的确是个登徒浪子。

    “来人,有刺——”侍女转头欲要喊来护卫。

    “芳若。”

    珏王江风之忽然出声,悠悠摆了摆手。

    “我没事。”

    被唤作芳若的侍女闻言收声,一把拉开了呆愣中的巫山月,将江风之扶了起来。

    他长身玉立,垂眸凝视神色苦恼的少女,略有惋惜地摇了摇头。

    “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请回吧。”

    ……只是这样?

    巫山月松开下意识握住银剑的手,不敢置信地抬头。

    作为封爵皇子,面对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他竟能毫不问罪?

    是心胸大度,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江风之转过身去,正当拂袖欲走之际,一只蓝蝶翩然飞至,回舞流连于他与她之间。

    他脚步一顿,目光被飞舞的蓝蝶牵引着,颤动流转,无处停泊。仿佛水中摇荡的月影,让见者心神一颤。

    “殿下……”芳若似是知道他异样为何,迟疑的呼唤像是安抚,又染上哀戚。

    巫山月忽然福至心灵,缓缓抬起右臂,略一曲腕伸长指尖,耀耀双目望向蓝蝶。

    原本飘摇的蓝蝶仿佛知晓她心意一般,竟真飞落到了她粉莹指尖,双翼翕动,莹莹生光。

    “殿下。”

    她轻声唤他,温柔拉过他修如玉竹的手指,指节相扣,将蓝蝶引上了他的指尖。

    “你看。”

    指尖传来酥痒的细微触感,仿佛直抵心脏,江风之垂眸凝望,徘徊的眸光终于有了落点。

    他薄唇微启,面上浮现出难以掩盖的讶然之色,随后,他将目光转向了她。

    “你是如何做到的?”

    原本对她不耐的芳若也不由投来好奇的目光。

    巫山月眨了眨眼,好似误入桃林的山间小鹿,灵动天成,不染尘埃。

    “我长居巫山,自幼与山间万灵为伴,长年累月,便逐渐能与它们互通心意。”

    下山之前,她曾经担心过外界生灵会与巫山不同,但一路苦旅后她终于发现,无论入世还是出世,所有生命皆居于同一片天地——相辅相依,唇亡齿寒。

    玄一昨日同她说过,珏王江风之因亲近山水自然而颇得美名,让她来“取信”于他,便是投其所好。

    此刻,江风之望向她的目光果然兴味十足,他将手上蓝蝶放飞,往回一步靠近了她。

    “哦?你是巫山弟子?”

    “是,”巫山月解下腰间银剑,双手捧上,不卑不亢道,“此银剑为我随身所佩,剑柄雕有云山纹样,是巫山弟子特有。”

    江风之垂首细细赏了一遍银剑,点头一笑。

    “是把好剑。”

    然而他明镜般的目光却比银剑更加锋利。

    “那么,若之前所说皆是谎言,你,究竟为何而来?”

    巫山月迎上他的目光,并不露怯,她知道,此话看似责问,却也给了她申辩的机会。

    他对她,有了兴趣。

    她乘胜追击:“殿下,我先前所说并非谎言,而是误会。”

    “我自巫山而来,今日之前并未见过殿下。”

    “但下山之后屡屡听闻殿下美名,我便不由得心生倾慕,想借此生日宴一展诚意,留在殿下身边谋个护卫之职。”

    不能再错失留在珏王身边的机会,于是她神色坚定,话语潺潺倾泻。

    “因为不请自来,我心中忐忑,欲先探明宴会情况,却误将席间主位的公子错认成了殿下,这才产生了误会。”

    “我准备的贺礼别开生面,殿下一定会喜欢,所以请殿下给我一个机会。”

    “殿下。”一直沉默的芳若忽然拉了拉江风之的衣袖,语带央求,“贵客们都在等您了。”

    “我们快走吧——”

    江风之缓缓抬手止住催促之声,俯身与巫山月视线平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光破云穿过花枝,她昂起头,斑驳光点倾洒在她清丽面庞,皎洁流光,华彩熠熠。

    “巫山月。”

    “巫山月……”江风之一字一句念了一遍,柔声道,“很美的名字。”

    随即,他舒朗一笑,云开雾散,光风霁月。

    “人如其名。”

    春风撩动青丝,她心跳倏然错拍,愣愣地凝望着他。

    这算是……引诱成功了么?

    他直起颀长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如此,我很期待你的贺礼。”

    “走吧。”

    江风之衣袂一振如蝶翼铺展,飘飘欲飞地向前踱去。

    “殿下,您怎么能……”芳若不敢置信地转向错身而过的江风之,语气中竟带上了些许委屈。

    但他既已决定,便一步也不再停留。

    望着江风之洒脱的背影,巫山月绷紧的弦松弛下来,心绪交杂。

    他的眼神那般高旷明澈,总让她不忍出言谎骗,但为了查清火凤印失窃真相,她又必须撩动他的心弦,留在他的身边。

    哪怕……这场情动要以谎言喂养。

    万一,他真的是个道貌岸然,意图颠覆江山的野心家呢?

    她定了定心,快步跟了上去。

    踩着石板路行了数十步,清风扑面,空渺的琴声悠悠传来,弥合潺潺溪流,牵引着三人的脚步。

    穿过纷扬如雪的落花,筵席间的景象呈现在眼前。

    一身白衣的青年正垂眸拨弄琴弦,披头散发的长须老者于旁挥毫作画,而席间正位之上,一个锦衣玉袍的公子正在举葫畅饮。

    席间的其他客人或听曲,或赏画,或品茶,皆是眉开眼笑,自得其乐。

    他们坐落的位置分布随性,似乎没有严格区分主次之别,也难怪她之前会错认珏王。

    巫山月心有所动,不由看痴了。

    听闻脚步声迫近,白衣青年缓缓收拢最后一尾琴音,长须老者也悠悠点下最后一笔桃红,这才纷纷起身携友朝江风之迎来。

    “见过珏王殿下。”

    恭迎之声不绝于耳,江风之摆了摆手,散漫一笑。

    “不必多礼。”

    席间众人起身之后,风姿各异,巫山月发觉这些年岁径庭的男女无一不是兰风梅骨,风度不俗。

    但毋庸置疑的是,只要江风之往那儿一站,众人的视线就难以从他身上移开。

    仿佛漫赏风游天地,云卷云舒,轻盈又神往。

    视线中心的江风之笑吟吟向众人介绍身后粉面桃花的少女。

    “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巫山月,自巫山而来。”

    同时他也悉心向她介绍各位宾客,毫无不耐,众人听闻她的来历,皆面露惊讶之色。

    名为沈放的丹青圣手抚须笑问:“听闻巫山剑仙陆长庚已臻化境,十数年来容颜不老,可是真的?”

    江风之转头凝望着她,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提及师父,巫山月面上浮现笑意:“此言非虚,山月在巫山待了十年,这十年间师父容颜未改,仍是二十五六的模样。”

    “如此,倒真是羡煞老夫了。”

    你来我往的笑谈之间,有一只手兀自揽上巫山月的肩膀,浓重酒味混合着靡丽薰香席卷而来,那说话之人幽幽凑近她的颈间,旁若无人地嗅了嗅。

    “好香啊。”他闭上眼睛,像是极为陶醉。

    “阿嚏!”巫山月揉了揉鼻子,不愿拔剑破坏宴会间的谐和,便飞燕一般躲到了江风之身后。

    花草留馨,她顿时感觉周身的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其实那人身上的熏香也并不难闻,回味起来甚至颇有华贵之气,但因混合了酒气,便显得浓重过头。

    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被她错认为珏王的那位锦衣公子。

    “什么好香?”她蹙眉瞪视那轻佻之人,疑惑发问,她可从未熏过什么香料。

    那人因着巫山月逃离的动作踉跄一步,随后又举着酒葫芦熟稔攀上江风之的肩膀,凤眼微眯看向她。

    “自然是山野灵气之香——小美人是初到凤临吧?”

    这都能闻得出来?这人的鼻子是什么做的?

    她以眼神询问江风之,后者很快会意,终于收起闲观闹剧的散漫笑意,悠然解惑。

    “这位酒鬼是凤临最大香行的东家,顾无忧。”

    “不是凤临,是整个大璟。”名为顾无忧的男子郑重补充。

    江风之并不睬他,接着说道。

    “兀自嗅人气味的无礼之举是他的老毛病了,不必害怕。”

    顾无忧闻言不满地拍了拍江风之的肩膀。

    “喂喂,你介绍就介绍,不要顺便抹黑我在美人心中的形象。”

    “你的形象,还需要别人抹黑么?”

    脱口而出后,巫山月才惊觉这声音来自她口,连忙捂住嘴巴。

    糟糕,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江风之哈哈一笑,如风涛阵阵唤醒山林,粼粼目光凝住了她,似乎被顾无忧带偏了称谓。

    “美人所言甚是。”

    *

    玄一在桃林外驻守良久,未见巫山月出来,便知她已成功入宴。

    毕竟以他这位师姐的武力,饶是被捕也能逃出生天与他碰面。

    于是他立即赶回威王府,准备施行下一步计划。

    威王府坐落于凤临北部的王府街东面,雕墙峻宇,飞檐入云,极尽奢靡之能事,守卫王府大门的左右石狮耀武扬威,狰狞可怖,仿佛门后是金玉铸就的森森地狱。

    可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垂首木然穿过两只狮子的血盆大口,踏入王府。

    甫入内院,风中传来烈烈声响,一支利箭划破长空朝他疾射而来。

    玄一侧身一避,利箭往他身后飞去,没入血肉的声音骤然响起,凄厉惨叫划破天际。

    玄一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个仆从双手受缚被绑于高树之下,右肩中箭,洇出大片血迹。

    他不住战栗,面庞因疼痛而极度扭曲,却无法伸手止住伤口,一声声地哀求着。

    而他的对面,一身锦裘玄袍的男人正放下短弓,眉眼斜飞,歪嘴嗤笑。

    “嚯!没射中要害,算你命大。”

    玄一知道,这是威王江云霆又在玩射活靶子的“游戏”了。

    他敛了眉目,上前躬身禀告。

    “威王殿下,巫山月已成功入宴。”

    “好!”江云霆将短弓狠狠丢向身旁侍从,腰间蹀躞带因坠满金银美玉而铛铛作响,如他眉眼间的傲慢一样喧嚣。

    “这个贱种自诩风流,沽名钓誉,如今竟敢觊觎东宫之位——”

    “哼哼,本王倒要看看,他如何躲得过这把杀人不见血的美人剑!”

    玄一垂首而立,微微颔首。

    “你不是还有后手吗?”江云霆忽然猛地擒住玄一的手臂,目露凶光,“立刻去办!”

    “是,威王殿下。”

    西山桃林内。

    宾客纷纷入座,巫山月想要坐在江风之身侧,却被芳若拦了一拦。

    “巫姑娘,殿下的身侧是芳若的位置,还请姑娘另寻他坐。”

    巫山月看了看江风之无所谓的模样,又环视一圈周围席位,见许多侍女仆从欣然坐于席间,想来是主人不拘小节,让这些仆人也能自由享受宴会。

    “好。”她从善如流,知道操之过急反而显得意图不轨,便朝着对面招呼自己的顾无忧走去。

    顾无忧抬手拍拍身旁锦垫,笑眯眯地凑近了她。

    “你看,还是来我身边好吧,那个男人可是无情得很。”他自顾自将酒葫芦递到她嘴边,“畅饮一口,包你无忧!”

    “多谢顾公子,不过我不喝酒。”巫山月摆了摆手,却不由思忖起顾无忧上一句话。

    江风之无情?何以见得?

    看他之前种种举动,分明是拈花惹草惯了,处处留情随意发散。

    何来无情?

    总不会,他只对她一人如此?

    正胡乱想着,飞花送来春风,裹挟着一声通报悠扬飘到她的耳畔。

    “蓝香阁步烟罗姑娘到。”

    “第一美人终于来了。”顾无忧晃了晃酒葫芦,饶有兴味地看向来人的方向。

    第一美人?怎么没听师弟提及过?

    宴会主人和席间宾客早已高谈阔论一回,此人却这般姗姗来迟……巫山月心中疑惑,也跟着转头看去。

    只见漫山飞花之中,潺潺溪流之畔,施施然走出一个紫色的倩影,衣袂飘飞宛若神女,又似一只翩翩欲飞的彩蝶。

    看清美人的面容之后,巫山月心中一颤,忽然有些失了底气。

    她悄悄觑了一眼对面的江风之,他的眼里清光熠熠,跃动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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