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烛衔昭就像掐了脖子的鹌鹑,忽然没了声息。

    虽然太傅从未讲过巫祭来历,但能沦为傀儡,只怕身前也是为楚所灭,国破家亡的一员。

    不觉心虚,他轻轻移开视线。

    隔了一会儿,他悄悄掀起眼皮,想往旁边觑一眼。恰恰撞上一道寒凉凉的视线,又像被烫着似的往回缩。

    宫墙下一时寂寂。谁也没开口说话,一阵近乎窒息的沉闷。

    只是忽的,隔着墙,传来什么东西被绊到的声响。阻断了这边的沉默。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惊。

    有人!

    沿着站立之地再往前走上三步,便是一扇角门。明棠闪身摸过宫墙,眨眼功夫便已到了另一头。

    烛衔昭踩着她的步子跑到对面,还没看清是谁,耳边便响起了一声慌张的求救:“殿下救我!”

    青石宫道上跌坐着一个青年,喉间抵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匕,发冠散乱,满头冷汗,白袍上沁着血,侧头看着他,唤道:“王叔!”

    烛衔昭定睛一看,连忙开口:“祭司刀下留人!”

    明棠听见这一声王叔,分辨出这二人关系,刀尖一顿,却没有挪开。她眸一侧,道:“你的尸身留在了庙中。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已身死。可一旦此人将见到你之事透露出去,你跟着我,只会引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青年闻言,连忙道:“我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明棠却并不信任他:“你刚刚便已透露了一回。”

    青年侧首,朝着烛衔昭,眸光颤抖:“王叔,我生于王城,与你一同长大,与生身亲人,并无多少情分。且三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她求情,在父兄叛变那一刻,我早已身死王城。你是她同胞兄长,我怎会忘恩负义?”

    “方才若非以为王叔……王叔早已身殁,我也不会轻易吐露王叔的下落。”

    三公主?

    陡然听到关切事物,顾不得理会别的,烛衔昭呼吸一乱:“你知不知道我妹妹在哪?”

    却不料,听到此言,青年忽然面色一寂,眼眶周围,微微泛起一圈红。

    心倏地往下沉,恐慌如蛇信子一般,丝丝舔舐过心尖,撩拨得心弦错乱。烛衔昭指尖一抖,按住对方肩膀。触及之时,却轻飘飘落空:“她怎么了?快告诉我!”

    青年望着他的手,微微一愕,似乎意识到什么,紧跟着,脸色微微发白。

    但此时此刻,他似乎无心顾忌太多,闭了闭眼,神色绝望:“公主昨夜,亡于乱军之中。”

    似晴空一道炸雷。烛衔昭脑中空白一瞬,喃喃:“你说什么?”

    “殿下中毒未醒,子阳大夫又不让人将你带离宗庙。公主与王妃放心不下,便逃得晚了些……被截在都城郊外。”

    倏地,少年脸上神色一空,像是有一瞬被剥离了魂魄,不晓悲欢。

    好一会,像是思绪渐渐回笼,烛衔昭方有些迟滞地开口:“……那你可知我母妃下落?”

    “王妃被太师接走,说只要祁国不参与战事,便能以礼相待。”

    烛衔昭茫然地眨了眨眼,木木地点点头,似乎一时有些不知作何反应,撤开手:“……多谢你。”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一动,生出些许悲悯:“……王叔节哀。”

    然而话音刚落,少年忽然牵出一个笑容,眸色深黑。紧跟着,信手抄起宫道旁遗落的断刀,直直朝眼前之人胸口扎去!

    电光火石之间,明棠余光一瞥,转过手中匕首,以刀柄叩中他手腕,将断刀击落,远远踢飞。

    看着他,张口欲言又止。

    这一切发生得短暂,直到断刀落地的清音响起,青年才像回过神来。脸色一瞬煞白,往后缩了缩:“王叔,你……”

    断刀锋利,划破掌心,却只散出丝丝缕缕的烟气,消散在日光里。

    烛衔昭以袖掩面,低低地笑起来,笑声怪异至极,似背似喜,似哭似笑。

    隔了一会放下手,神色空洞而漠然地笑着:“烛衔筹,他们为什么不杀你?只杀我妹妹?为什么我妹妹死了,你还活着?”

    “我……”

    “因为动手的人是你的兄长,你兄长的随扈,你父亲的旧部!为何当初我与妹妹都能在父王面前保下你,你如今却眼睁睁看着我妹妹去死!”少年双目通红,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变了调,颤得分不清字句。

    他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是在对一个无关无罪之人宣泄。

    可那又如何?他又能如何?还能如何?

    他的至亲至爱之人死在乱刀下时,又有何人怜其无辜?

    如果是他善恶不分,是他忠奸不辨,软弱无能,鸠占鹊巢,有什么报应,为何不能尽数冲着他来,却要殃及他的家人?

    仇恨涌上脑际,冲塌理智,一点一点染透眼眶。却无处宣泄,只能在身躯里四处冲撞,一寸一寸,摧心断肠。

    青年哑然,感受到眼前之人刻骨的杀意,脸色煞白。隔了一会,颓然垂下头,语气惨淡:“我虽是兄长胞弟,但胥国军中,并无人听我的……”

    少年却恍若未闻,转过头,挑拨似的,对着明棠笑:“祭司,为何不杀了他?”

    鬼魂伞下飘渺而半透明的脸,有如玉质,不染俗尘,纯然而干净,透着蛊惑人心的无辜。

    挥起断刀时,血点溅上脸庞两三分。像是几滴血泪,无端染上些许凄厉的诡艳。

    明棠微微垂眼,定定地看着他。

    意外地想,她可真是招来了个麻烦。

    不仅是头小白眼狼。还是条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一点道理都不讲的疯狗。

    微微一顿,她伸出手,指梢轻拭。

    触感温热。柔嫩肌肤轻触的地方,似有一朵花轻轻绽放。

    少年狰狞的神情一滞。

    那温热却只是轻轻一触,若即若离,明棠旋即收回手。

    她转过视线,声线浅浅淡淡,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对着青年道:“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你也被种过蛊。”

    许是过于紧张,青年的脖颈上密布细汗,青筋暴出。

    脖颈与衣领交界处,仿若红线的细痕若隐若现,纵横交错,顺着苍白肌肤,如有生命般,随着呼吸,丝丝缕缕向上攀缘,一起一伏。

    隐隐向内收缩,似吸取活人精气的线虫,又似绑缚全身的偶线。

    妖冶,而不详。

    听到明棠的话,青年神色一松,连忙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我性命都捏在王叔手中,如何敢有所欺瞒?”

    见到青年身上攀附的红线,烛衔昭身躯忽的一僵,像是被什么定住一般,沉默无言。

    身上四散的杀意,也像被什么浇透了似的,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

    明棠点点头,对他道:“你走吧。记得,今日所见,不得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后果你清楚。”

    青年站起身,感激地朝她递了个眼色,扶着墙,有些踉跄地走了。细看,腿上似乎受了伤,步履时紧时慢。

    烛衔昭沉默地抬起眼,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原本散着戾气和杀意的眼,忽然一点一点变得空茫,像是失去了聚焦。

    他神情木然而荒芜,茫然地站在原地,垂着的两袖在风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挖走了芯子的提线木偶一般。

    既不会哭,也不会笑。

    等到明棠转过身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她顿了顿,没有来由地唤了一声:“殿下。”

    少年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巫祭衣衫鲜亮,在被灰白尘埃淹没,徒具黑白二色的茫茫宫墙间,像一缕灼亮而明媚的火苗,盈盈映入眼中。

    让人无端想起她指尖沾染在身上时,泛起的温热涟漪,驱散日光下仍如附骨之疽的刻骨寒凉。

    他呆呆地看着她。

    脑海里一个念头在一瞬间轻轻滑过,生根发芽,扎根盘踞。

    想凑上前去,想不断靠近,感受那份温热。

    在明棠靠近时,他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涩声开口,嗓音微颤,似有不安:“巫祭,我被刀划伤了。”

    瞧见少女错愕而疏冷的眼神,烛衔昭一顿,语气郑重地补充,仿佛在讨论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有点疼。我会不会有事?”

    明棠面色古怪地望着他。

    鬼怪,会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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