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晦暗,那人又正好立于灯下阴影处,苏卿诺没法一眼看清他的样貌,只能借着莹莹豆火,瞧见那人身姿挺拔,一身简单的青衫华缎,如雨后修竹,风骨自成。

    莫名地,苏卿诺就觉得此人模样绝不会差。

    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狱卒们却已认出来人,当即连哀嚎都忘了,连滚带爬从地上滚起,捂着脸,就朝牢门口行礼:“参见谢大人!”

    苏卿诺:“……”

    哦,原来这就是那位让原主痴恋半生、百般讨好,就算因他蒙尘,无辜身死,但直到临走前一刻,都还情真意切替他求情请她网开一面的高岭之花谢家嫡长子谢揽予啊。

    苏卿诺眼一眯嘴一撇,默默在心底甩了自己两耳光。

    真是单身久了,连王八的面都没瞧清就觉得人眉清目秀了。

    苏卿诺这边犹在自我唾弃,那边的谢揽予已经躬身负手走进牢房。

    他走得很慢,看似闲庭信步,但规整的步伐间,却刻着一股子世家大族规训出来的古板和凉薄。

    弦月西移,透过墙上小窗,照亮他的眉眼。

    和苏卿诺想的一样,这位谢家长公子确实生了副温雅矜贵的好样貌。尤其是眉眼,极其符合她的审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眼角坠着一颗红色小痣,眼尾上挑,虽是多情妩媚之态,但因借了月光三分薄凉,自上向下扫过来的时候,让人莫名想到寒池里刚化的墨。

    冰冷、淡漠,凛然不可犯。

    ……看得苏卿诺心里直发痒,莫名就很想犯上一犯。

    于是,苏卿诺迎着他的目光,半调情半挑衅对他遥遥笑了一下。

    下一刻,她就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看到了浓烈的厌恶和嫌弃。

    谢揽予瞧了眼跪了一地受伤的狱卒,又看了眼手腕缠鞭的苏卿诺,最后在距离苏卿诺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冷声道:“殿下这是要畏罪潜逃?”

    “本宫没有啊。”苏卿诺抬手,指向胖狱卒,理所当然,“是他说的,该由他举证。”

    谢揽予便看向胖狱卒。

    胖狱卒满头冷汗,结结巴巴:“小、小的夜巡天牢,及至殿下牢门口时,发现殿下卧倒在地,人事不省,手腕处鲜血淋漓,疑似自戕。小的担心殿下出事,便打开牢门,想要进来探查一番,再行禀报。不料小的刚走进,就被殿下挟持。殿下说她要越狱,需小的配合,小的一听,哪里能答应,遂不顾自身,大声喊叫预警。棍子他们恰巧在附近,便来支援,殿下见情形不对,便想直接动用武力,打出刑部大牢。幸亏大人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苏卿诺听罢,啧啧摇头:“你这现场颠倒黑白编故事的能力,不去茶楼作说书先生当真可惜了。”

    “哦?那殿下认为的事实又是如何?”谢揽予问道。

    “贵部狱卒在本宫配合刑部调查期间,给本宫吃馊饭、喝脏水,恶意虐待,拳打脚踢,肆意侮辱,本宫忍无可忍,遂正当防卫。敢问谢大人,本宫有错吗?”

    苏卿诺说得字字铿锵,沉稳大方,措辞得当,逻辑严谨,听得谢揽予也忍不住挑眉,眼中惊奇一闪而过。

    这些年,虽然外界总传敬元长公主专横跋扈,宛如泼妇,但在他面前,敬元长公主一直都是怯弱的、讨好的。她看向他的眼神里从来都是不加掩饰的爱慕,无论他说什么,她永远都是点头附和,盲目崇拜。

    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泰然自若,侃侃而谈。

    他抬眸看向苏卿诺,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这位名义上的未婚妻。

    女子隐于黑暗,只露出了薄薄的嘴唇和尖尖的下颚,一身单衣勾出窈窕轮廓,两只手缓缓解下腕上马鞭,握在手里把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瞧不出她的情绪,但那份黑暗都掩饰不住的宠辱不惊和从容矜贵,却莫名让他心头一跳。

    久远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被触动,眼前人与心中人,短暂地重合了一瞬。

    谢揽予攥拳,迅速将这荒唐的念头扼杀在摇篮状态。紧接着,他听到自己毫无情绪地机械答道:“无错。若殿下所说为真,那么依据《靖律》之《囚篇》第二节第三章第十条,可视虐囚情节轻重,处狱卒鞭笞至流放等刑法。但殿下有证据吗?”

    “自然有。”苏卿诺声音柔亮,“本宫便是证据。”

    她说着,抬脚缓步走出阴影,走进月光,走向谢揽予。

    众所周知,敬元长公主有一张和谢揽予早逝白月光一模一样的脸。

    温润古典的五官,自带三分贵气,配上细腻白皙的肌肤,天生就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敦厚古情调。即使此刻落魄,青丝披散,素衣狼狈,但那股融在骨子里的自信从容,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潇洒利落,高贵端庄。

    尤其当她自黑暗中走出,缓缓步入月光下,那一瞬间的明暗交替,仿若踏过碧落黄泉,走过生死边境。谢揽予心头猛跳,一瞬间竟要以为是上天垂帘,让已经被定格在过去的无双风华重焕生机,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谢揽予眼眶灼热,一句“先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下一秒,他就看见那无双风华在明练如洗的月光下,倒转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而她所指的那处,被月光照亮的雪白单衣上,一个新鲜出炉的黑泥脚印清晰可见。

    谢揽予:“……”

    谢揽予轻揉眉心,仿佛听到了梦境破碎的声音……

    苏卿诺却不以为意,微抬下巴,点了点瘦狱卒,坦坦荡荡道:“这是方才那瘦狱卒狠踹本宫留下的痕迹,只消对比鞋印,就可作为证据。除此之外,本宫身上还有许多隐伤,皆是他们这几日虐待折磨的证据。若谢大人需要,可唤宫中女官前来探查。”

    谢揽予垂眸,冷眼睨瘦狱卒,瘦狱卒当即瑟瑟发抖,匍匐于地,不敢再抬头。

    “另外,那胖狱卒也并非什么夜巡天牢,及至本宫牢门口时,发现本宫不对,担心殿下出事才开的牢门。他们几个打从一开始就在本宫的牢房里。”苏卿诺娓娓续道,“他们几个今日在赌坊输了钱,心头不痛快,便结伴来这牢里,想像从前一般,通过殴打、戏弄本宫来发泄心头怒火。本宫旧伤未愈,昏死在牢里。他们以为本宫装死,用冷水泼,用鞭子抽,本宫为求生,实在没办法,只能反抗,却不想他们竟然拔刀,想要灭口,再栽赃本宫一个‘畏罪潜逃中途斩杀’的罪名。这就是今日发生的事情。”

    话音落地,苏卿诺就发现,不论是谢揽予还是众狱卒都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苏卿诺疑惑,真诚发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众狱卒:“……”

    谢揽予:“……”

    为什么这么曲折悲惨的遭遇,你为什么能够这么坦荡自然毫无情绪起伏地说出来?

    当然,这些话没有人会说出口的,所以,谢揽予说的还是那句:“殿下可有证据?”

    苏卿诺扬手,被她卷成一团的马鞭便被抛到了谢揽予怀中。动作那就一个干净利落。

    谢揽予垂眸,看着落在怀里的马鞭,莫名又是一阵恍惚。

    “这是那胖狱卒用来抽本宫的马鞭。”苏卿诺道,“刑部物品来处去处皆有记载,谢大人回头一查便知。”

    这便是无可抵赖的铁证如山。胖狱卒一瞬间脸色惨白。

    谢揽予将马鞭拎在手里,如刀般凛冽的眼神依次扫过众狱卒,属于上位者沉重的威压,压得他们腰杆一软,匍匐于地。

    谢揽予冷声质问:“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求饶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听得多了,便让人觉得很是厌烦。

    “鞭笞四十,押至狼城服役,永不再用。”谢揽予冷声给出了结论,言毕,抬眼看向苏卿诺,问道,“殿下可还满意?”

    苏卿诺点头:“谢大人果然公道。”

    这是实话。

    鞭笞流放加上永不再用,确实符合前世她所制定的靖律。是以,在她看来,谢揽予这般处置,确实没什么毛病。

    可她不知道的是,谢揽予口中的狼城,并不是一座普通的边境小城,而他口中的“劳役”,也根本不是寻常苦役,而是一场有去无回、永世不得超生的……阴役。

章节目录

权臣他精神状态实在美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席之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席之宸并收藏权臣他精神状态实在美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