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内情的狱卒们当即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连伤口疼痛都忘记了,膝行上前,跪倒在谢揽予脚边,磕头如捣蒜:“谢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真的不敢了。”

    “小的知错了,求大人饶小的一命。”

    “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小的真的不能死啊。”

    ……

    求饶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凄惨许多,偏偏谢揽予无动于衷,只是定定看着苏卿诺,眼中试探如有实质:“你们求我没有用,毕竟现在要追究你们不是我,而是殿下。国法如山,本官也只是按律行事。”

    苏卿诺:“?”这什么祸水东引以邻为壑?

    果然,下一刻,自以为得了“指点”的狱卒齐齐调转方向,跪倒在了苏卿诺脚边。

    几个狱卒一边磕头,一边猛抽自己耳光,声泪俱下求饶道:“殿下,之前是小的猪油蒙了心,竟然想不开对殿下动手,求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命。”

    “小的愿受鞭笞杖责之刑,痛改前非,只求殿下饶小人一命,不要将小人送往狼城活祭。”

    “殿下,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六岁小儿,小人是家里唯一的依靠,真的不能去作祭品啊。”

    “祭品?活祭?”苏卿诺敏锐捕捉到了关键词,“谢大人不是只是按律将你们流放,为何你们个个说得像是他要你们的命一般?”

    此话一出,几名狱卒皆是一脸古怪地望着苏卿诺,唯有谢揽予唇角勾起了一抹不易觉察的弧度。

    胖狱卒斟酌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殿下难道不知,狼城有八棺镇邪的传统吗?”

    苏卿诺一脸茫然。她自然是不知道的,毕竟她死得那会儿,整个大靖根本就没有一座叫“狼城”的城。

    她快速翻了翻苏安离的记忆,可惜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能开口询问:“那是什么?”

    众狱卒齐齐陷入沉默,但也只是片刻,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们七嘴八舌向苏卿诺解释起来。

    原来所谓狼城,原名嵊州,也叫鬼城,是当年黔南萧氏镇守的宁州城旁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城。当年顾氏投敌,北牧铁骑南下屠城,萧氏一面出城迎敌,一面遣人护送百姓至嵊州。可惜嵊州州府胆小怕事,听说北牧铁骑已经屠了定州又杀到宁州,生怕一开城门,百姓涌入无法关门,导致嵊州遭难,于是索性闭门不出,将百姓挡在了城外。

    萧家家将无奈,只好抄小路前往附近的益州。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在益州附近的青龙山上被流寇截杀,无一生还。

    那之后,嵊州便莫名其妙开始死人,最开始是州府,而后是县令,再之后是普通百姓。大家都说,这是当年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怨灵前来索命。因为怨气太深太重,无数风水大师使尽浑身解数皆不能安抚,直到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野路子大师,想了个“八棺镇邪阵”这才换来了安宁。

    自此之后,便形成了传统。朝廷每年会从各地挑选八名穷凶极恶之徒送往狼城,以“服役”为名,封进棺木,作为祭品埋进野路子大师精心挑选的八个大凶之点,以毒攻毒,平怨灵怨气,换百姓安宁。

    当然,这些事情发生时,苏安离早已入了冷宫,为了在勾心斗角的后宫活下去已经耗费了所有精力,这种怪谈传闻,自然无从听说,更无心记住。

    但如今她既已知晓,便不能坐视不理。

    “谢大人,此举不妥吧?”苏卿诺道。

    “为何不妥?本官只是按律行事。”谢揽予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笑着反问,“刻意虐待疑犯,本就该处鞭笞流放之刑,更何况藐视天威,枉顾律法,虐待皇族,草菅人命,任何一条都是死罪。他们是狱卒,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数罪并罚,理应如此。”

    说到这里,谢揽予笑了下:“当然,若是殿下愿意不追究,那下官自然也愿意成全殿下善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这回事。”

    谢揽予说这话时笑得如沐春风,明明是道德绑架的话语,却被他说得冠冕堂皇。

    “谢大人误会了,”苏卿诺冷声,“本宫的意思是,你罚少了。”

    谢揽予一愣。

    苏卿诺缓缓道:“这些狱卒身处底层,他们哪来的胆子对本宫下手?又如何笃定本宫永远走不出这大牢,将来不会报复他们?很明显,他们背后还有人,那才是主犯,而他们最多算个从犯。谢大人既要按律行事,便没有只逮着从犯重罚,却只字未提主犯的道理,不是吗?”

    这话说得着实太妙,堪称直击狱卒内心。

    几名狱卒瞬间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是啊,他们是受人指使,撑死只能算从犯,按律就该从轻发落。若是能够主动坦白,还可争取再次减刑,即便不顺利,只要咬死这幕后之人是沈皇贵妃,冲着沈家的面子,谢揽予也要斟酌一二。

    万一谢揽予为了保全沈家,连同他们一起放过了呢?

    ……虽说如此一来,他们会同时得罪沈谢两大世家,即使活下来,将来也未必能有好果子吃。但蝼蚁尚且求生呢,更何况是人,只有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谈将来。退一万步说,世族报复还能比被送去狼城、侍奉恶灵、永世不得超生更可怕?

    狱卒们彼此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希望。强烈的求生欲下,胖狱卒率先磕头开口坦白:“大人明鉴,我等其实是沈妃娘娘的授意。”

    胖狱卒的话宛如窗户纸上被捅破的第一个洞,很快,接二连三的声音就让那层纸糊的、本就不堪一击的窗户纸瞬间千疮百孔。

    “禀大人,殿下被押入刑部那一日,沈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秋菊就曾来过这刑部大牢,嘱咐我等说是殿下初次入狱,必然不懂规矩,让我等务必多花些时间,好好教导殿下。这是大伙都看见了,大人一查便知。”又一名狱卒开口补充道。

    苏卿诺适时接道:“那秋菊可曾给过你们什么信物?比如荷包,银子之类?”

    谢揽予眉头一跳,刚想开口阻拦,但狱卒的反应显然比他更快。只听一个狱卒急忙点头,道:“有的有的,秋菊姑姑当时给了我们一人一荷包的银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怀里摸索,很快便摸出一个荷包,双手捧着,向苏卿诺的方向递去:“殿下,就是这个。”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自腰间或自怀中掏出各色荷包。

    谢揽予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他眉眼弯弯,依然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温和模样,心里却已经默不作声将这群蠢货骂了个遍。

    苏卿诺方才一番话,看似在为他们开脱,将所有罪责重惩引向所谓主犯,但从头到尾,她没有斥责他量刑不公,更没有承诺任何一句坦白从宽,她只是说他罚漏了,漏了最关键的幕后之人。

    但他是真的漏了吗?不是的。谁都知道,在背后指使狱卒的人是秋菊,甚至沈妃。但不论是沈妃还是秋菊,都是后宫之人。后宫中人犯错,从来是由皇帝皇后定夺,再不济还有内务府来处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这样的朝臣来管。

    换言之,苏卿诺至始至终没有想要放这些欺辱过她的狱卒一条生路,或者说,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能够通过这些狱卒,来搞垮沈妃,她想要的只是让他们发挥余热,榨干他们最后一点价值,从他们手里得到确切的证词、证物,以备合适时机进行反击。

    想到这里,谢揽予抬眸看向对面女子,想在那双琥珀色的杏眼里看到他在后宅在朝堂上见惯了的冷漠和算计。

    但,没有。

    没有仇恨,没有怨怼,没有阴毒,没有杀意。那双杏眼至始至终澄澈如许,深邃如海,包容万象,悲天悯人。那是一种谢揽予异常熟悉却又从来想不明白的眼神,是对世间公道的追求,和对律法公正的渴望。

    一瞬间,恍若隔世。过往陈旧记忆、许多坚定坚韧的声音,穿越了时光的洪流,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回响在了他的耳畔。

    谢揽予心头狠狠一跳,荒唐念想如雨后春笋般再次冒头。

    苏卿诺却没理会他心里的惊涛骇浪,她看着狱卒们齐齐呈上的荷包,上前一步,弯腰接过距离她最近的荷包,仔细端详。

    那是一只莲青色双鱼戏水荷包,绣工细腻精美,花样新颖秀丽,针法独特严谨,一瞧便是宫里尚服局的手笔。

    她拉开荷包上的结扣,向里看了一眼,继而抬起左掌,将荷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部倒在了自己掌中。

    尽是些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碎银子。

    苏卿诺有些失望,微蹲下身,将掌中之物递到了荷包主人面前,柔声问道:“这就是秋菊给你的东西?”

    狱卒点头,一脸茫然:“是啊,全部都在这里了,小的一文都没用哩。”

    苏卿诺默然,在心底叹了口气。

    谢揽予自然知道她为何沮丧。

    大靖等级森严,职级越高,用的东西就越奢侈。单就银子而言,可以分为官银,纹银,碎银和铜钱。官银只在王公贵族之间流通,纹银是士大夫使用,碎银是富裕的百姓使用,而普通的百姓就只能使用铜钱。

    皇家最好颜面,若真的是沈妃这样的皇贵妃身边贴身宫女所赠,要么是官银,要么是纹银,反正怎么都不会用到这种只流通于寻常百姓之间的碎银子。而且这种碎银子,一无编号二无标志,随处可见,就算真是秋菊所赠,也无法像官银那样能够查出来处和去处,自然也无法作为证据。

    不愧是沈家送进宫伺候沈妃的人,做事当真缜密。

    看来,殿下这次是要碰壁了。当真可惜。

    谢揽予垂眸,心中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件事。他正准备说些场面话圆了双方的颜面,却不想原本屈腿微蹲的苏卿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站直了身体。

    本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被咽了回去,谢揽予好整以暇看着她,突然就很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便见对面女子抬手一扬,满手碎银随意洒在稻草堆上,如坠落星子,银光闪闪。

    她将荷包攥在手里,仔细摩挲,又将荷包从里到外翻了个面,露出里头内衬。

    然后,她就在内衬的右下角,看到了那一行用红线绣着的清秀小字——“尚服局祁心”。

    果然不出所料,虽说时过境迁,但到底有些她当年定下的规矩还是留了下来。

    当年,为了整顿后宫,她延续前朝做法,让后宫六局所有女史在自己所制物品上署名。一来为了落实责任到个人,二来也是避免成果被掠夺,无资历无背景的小宫女被霸凌。与署名制配套的,还有留档制度,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些心术不正的女史,夺了新人成果,加以倒卖,谋取私利。是以六宫十二局里都设有专人记载,所有物品,根据署名,来处去处一查便知,毫无抵赖可能。

    所以,若是署名制还在,那么留档制度就一定也在,这便是实打实的铁证如山。

    这样想着,苏卿诺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她笑得很浅,甚至倏忽而逝去,但回眸瞬间眼里盛星、初阳照雪的模样,莫名就让谢揽予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春回大地的温暖。

    “谢大人,请看。”苏卿诺将手里荷包递到谢揽予面前,一双杏眼一错不错盯着谢揽予的脸看。

    她的本意是想用这署名测试一下谢揽予的反应。毕竟,谁都知道,谢沈两家世代交好,沈阁老是谢揽予的先生,而沈皇贵妃又是太子生母,圣宠正浓,冠绝后宫。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下,很难说,谢揽予会为了她开罪沈家。

    但没有关系,她早已想好了对策。

    她站在原地,察言观色片刻,却发现谢揽予根本面无表情。他只是静静垂眸盯着她的手,即不伸手去接荷包,也不发一言。冷淡冷漠的脸下似乎正酝酿着惊涛骇浪,仔细看,他的眼尾甚至还飘上了一抹猩红。

    苏卿诺疑惑低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继而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竟在不经意间,用两指夹着荷包递到了谢揽予面前。

    这是她上辈子混江湖时候养成的习惯。江湖人士不拘小节,讲究动作干净利落,当时为了结交他们,争取他们的支持,迎合他们这种喜好,她便有意识简化自己的动作,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后来登基为帝,没人敢对此提出异议,她自然也没想过要改。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就觉得不妥了。毕竟这动作过于江湖气,在谢揽予这么一个世家子眼里,兴许这代表着一种轻慢甚至不尊重。

    啧,世家公子就是麻烦。

    苏卿诺默默收回手,正准备换个礼数周全的姿势,将荷包递给谢揽予,却不想,谢揽予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他握得非常用力,仿佛一旦放手,就此生无法再见一番,直把苏卿诺痛的连抽好几口凉气。

    “你干嘛!”苏卿诺大怒。

    下一刻,她便看到谢揽予眼眶泛红,说不出的委屈可怜。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抛夫弃子的渣女。

    苏卿诺:“?”

    谢揽予颤抖开口,眼中雾气氤氲:“你回来了?”

    苏卿诺:“??”

    苏卿诺头顶缓缓飘过一串问号。

章节目录

权臣他精神状态实在美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席之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席之宸并收藏权臣他精神状态实在美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