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报纸上刊登出了一则讣告。

    四日前,公共租界的副总巡捕于赫赫有名的丹桂第一台中独定了一间包厢赏戏,不料折子戏落幕之时,副总巡捕突发了哮喘。药未带在身侧,也无人在戏音之中捉捕到他的残喘,人就这般凄凉地在繁闹中离去了。

    “这人不是同聂缵闹的那场游行有关么?”聂府的餐桌边,六姑太太聂绮正享用着早点,耳朵悠闲听贴身丫鬟念着报纸,听至此处时,忽地微微蹙起细长的眉毛,思索了片刻。

    兰昀蓁坐在她对面的餐座上,方用完餐,听见了她这句话,并不开口,只低眉捻起桌上的帕子,轻柔揾了揾唇角。

    今日不凑巧,餐桌边上只有三人,剩下的一位是坐于主座边上的二爷聂纮。

    聂纮搭着二郎腿,此刻正单手握着报纸另一面,耷拉着眼皮浏览着,口中啜饮着一杯橄榄茶:“少提起死人的名字,别招了晦气。”

    聂纮与聂绮皆是老太爷的二姨太太所生,两人不将兰昀蓁放在眼中,此刻讲起话来旁若无人。

    “哎呀,这人死了也好,也省得爹成日惦念着如何给心爱的小儿子报仇了。”聂缇什么也不知,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一旁的丫鬟叠好报纸退下去。

    兰昀蓁放下帕子,安静地起身离席,对面的聂绮却冷不丁唤住她:“今日老太爷在书房里忙些什么?还叫了那些人过来?”

    聂绮口中所讲的“那些人”,指的是与聂岳海经年有生意往来的好几位元老。

    “那几个老江湖最是难磨,不知要将事情拖多久,我还等着同爹说事情呢。”聂绮不悦。

    兰昀蓁温和笑笑:“今日老太爷特意叫几位元老过来,似乎是为了赏一件大礼。”

    闻言,聂纮一挑眉,报纸仍旧撑开着,头却并不抬起,用黑眼珠子睨着她,露出几分下刻薄的眼白:“大礼?是何大礼,你瞧见过了?”

    兰昀蓁回道:“这份大礼是在老太爷手里,二舅舅若想知道究竟是何物,不若我去看看再告知你?”

    聂纮冷哼一声,抖了一抖报纸,继续扫着。

    兰昀蓁离开餐厅,转身去了书房。

    -

    书房里头,坐了四五位花甲耳顺之龄的老者,虽已上课年岁,可瞧着却精神矍铄,老骥伏枥。

    尤其是几人里居中坐着的那位,一副鹤发松姿模样,衰而益壮,阴翳的眼皮子遮掩不住犀利而精明眸子。

    “不知今日岳海老弟叫我们一道过来是有何要事呐?”中间那位开了口。

    聂老太爷拄着那柄雕刻着红玉狮头的紫檀木文明杖,于太师椅上坐下,喉间发出沉沉两声笑:“要事倒算不上,不过是得了一方上好红玉,邀诸位前来一并赏玉罢了。”

    坐席上的几位不动声色地相觑一番,聂老太爷笑意不达眼底,单手按在文明杖上的那樽红玉狮头上,另一手摆了一摆,吩咐下人上茶。

    兰昀蓁走至四折竹影缂丝屏风后,垂眸将案上香炉里的香灰以灰押平整好,扫去炉壁边缘的余灰,轻柔地把香篆压放好。

    屋里的众人饮着茶,各怀心事,不乏有人按捺不住心思,匆匆吃了一口滚烫的热茶,又匆匆地试探着问:“聂兄说的那方红玉现今在哪儿,怎地还不拿上来给大家伙儿一睹为快?”

    聂老太爷隔着袅袅茶雾冷笑却不语,冷冷的视线扫过来,那人只觉后脊森然,由此便缩着脖子噤了声。

    老翟叔此时将书房门打开,双手戴着洁白手套,掌心里端了一个两掌宽的樟木箱,笑容恭敬地问候道:“诸位老爷莫急,宝玉这就呈上来。”

    屏风后头,兰昀蓁的指尖捻住香粉勺,不急不缓地往香篆里添上香粉,又用香铲将粉末悉数填至镂空的花纹凹槽处。

    听闻屏风另一侧传来一阵衣料在坐席上挪动的窸窣声响,她轻轻提起香篆,让香粉脱模,聚成如意莲花纹的香粉便安然落定在香炉里。

    余人皆不由自主地往坐席前挪了几寸。

    居中坐着的老者仍旧面不改色,看似自若地放松坐着,耷拉着眼皮睨着老翟叔手中将要打开的盒子,脊背却也不由自主地挺立几分,以此使视线看得更全。

    聂老太爷冷笑着垂眸,提着茶盖的那只手往茶碗上一阖。

    清脆一声瓷响,老翟叔的那只白手套便按下樟木箱的锁扣,将箱子揭开来。

    淡淡却又带着一股恶臭的血腥味于开箱的那一霎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与兰昀蓁方点燃的檀香气息混杂缠绕在一处,腥香且令人作呕。

    屏风外,衣料与沙发椅窸窣摩擦的声响此时更明显,几人皆立即以手帕掩面,身子往后退却。

    书房里死寂更甚,聂老太爷大笑问道:“诸位觉得如何?这块红玉可称得上一块好玉?”

    众人紧锁着眉头,面面相觑,缄默着不作声。

    锁在那樟木箱子里的哪里是一块红玉?

    那是一条血淋淋的人的舌头。

    居中坐着的那个老者沉沉地笑了,帕子从脸上离开,被攥于手掌心里:“好玉,自是好玉!”

    周遭有人也干笑起来:“的确是好玉,不过如今倒也少见了……”

    聂老太爷拊手长叹:“好玉少见,但也难保今后不再有。今日诸位也擦亮了眼,日后若还有这般良玉,可莫要忘了拿来一道同赏,也好让大家一饱眼福。”

    ……

    屏风后头,兰昀蓁听闻着开门声与脚步声,将檀香往屋外搁,又将书房的窗子推开。

    股股凉风透进来,冲淡了些许血腥气味。

    老翟叔此时已摘下了那双白手套,端着药进屋来伺候老太爷服下。

    兰昀蓁在书房将散乱的书籍与纸稿整理好,一面听着老太爷与老翟叔的对话。

    “那箱子里的东西,之后该如何处理了?”老翟叔将茶水递至老太爷跟前。

    聂老太爷漱了口,偏头往漱盂里一吐,冷呵道:“挑个好时辰,遣人去送礼。”

    “欸。”老翟叔应下。

    兰昀蓁敛眸听着,手中整理着书卷时,恰好翻见几本棋谱与手稿。

    她顿了片刻,转身将东西拿给了老太爷。

    “这几本明代棋谱与棋谱手稿,皆是从前长兄常拿来翻阅的。”

    聂老太爷低头,抬手一页页地翻看泛黄了的纸张,皱着眉,眼底流露出淡淡伤感,不由得慨叹:“你与阿毓皆是在我身边带大的,现今阿毓已亡,是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兰昀蓁安慰道:“长兄与您相处时间更长,感情更深,您自免不了更加伤怀。”

    书房门响,从外面被打开,来者恰好是大爷聂缙。

    聂缙紧皱着眉头进来,神色严肃,看见兰昀蓁的那一刻,不知是蓦地忆起了她与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所乘是同一班邮轮,还是对儿子早丧一事感到痛心,两眉间的川字陷得更深。

    “大舅舅。”兰昀蓁问候。

    聂缙只扫过她一眼,于老太爷对面落座,未有注意到父亲手中拿着的,正是儿子生前爱看的那几本棋谱:“爹,我已派人查了又查,仍觉萧家嫌疑最大,恐怕他们还是在为几月前的那桩子事报复聂家。”

    几月前的事情,指的便是聂家抢了萧家的那批军火,拿去献礼做了顺水人情。

    老翟叔早已静静地退出书房,斟茶的活儿便自然落在兰昀蓁身上。

    她自如地提起白玉茶壶,往两樽茶盏里重新添上热茶,白雾随之升腾弥散,她听见老太爷的手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重重地拍了又拍:“现在再查还有何用?你的大儿子,我的长孙,早已被人暗杀死在了那邮轮的教堂里!”

    聂缙一念及长子便痛心刻骨:“阿毓是在您膝下亲自教养的长大的,就算是为了您这么多年的心血,也该严惩幕后凶手!”

    气愤的声音之中,缭绕的白雾渐渐散去,兰昀蓁斟茶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几滴茶水偏离杯口,桌上洇开一片水渍。

    她忙搁下茶壶,拿一旁的帕子擦拭。

    聂缙忽地凝眸盯着她:“阿毓那日同你在一艘船上,此事你竟全然不知?”

    兰昀蓁将茶几上的水渍擦净,先是望了一眼聂老太爷,再去看向聂缙:“其实,我本欲一周之后再返沪,只是老太爷派人寄了信到美国,信中写道要我速速返沪,是以我才买了那趟船票。”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长兄的行程,更不知他也在船上。”

    聂缙的视线迅速望了一眼老太爷,眼神里有些意外,但又似是不信,继续质问她:“阿毓中枪之时,你又在何处?返航的旅程如此之长,你就没有在邮轮上遇见过他?哪怕一次?”

    聂缙连连诘问,兰昀蓁便是想要回复,也不知该先回哪一个问题。

    “够了。”聂老太爷按着红玉狮头的文明杖,重重顿着地面,看着聂缙的神色略有不悦,“她是我叫回来的,你可也要怀疑审我一番?”

    聂缙敛容,头偏向一侧,噤声不再有言语,眉头却仍是锁着的。

    这场质问因聂老太爷的不满而打止,兰昀蓁倒少了一桩事。

    聂老太爷脸色依旧不大好看。

    他偏头朝她,手里的文明杖杵了杵地板:“今日兰府已遣人来府中问过你好几次了,你后晌若是无事,便动身去兰府探望探望你那位干娘。”

    兰昀蓁温顺应下来。

    她离开书房时,视线又与聂缙的对上,后者眸色深深,盯着她看,似乎欲将人看穿。她自如地淡淡笑着,朝他颔首,退身出了书房。

    -

    兰府与聂府大有不同。

    于外观而言,聂府的风格更偏向于西方的洋楼公馆式建筑,而聂老太爷又有些念旧,是以屋中陈列摆设便有中西合璧、古今交融的派头。

    兰府大不一样,兰家的宅邸自前朝尚存时便落成,当时此处住着的还是某位王爷,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兰家人出手将其买下来,用作女儿的陪嫁。

    如今这幢府邸传到兰坤艳手中,她偏爱古雅繁复的建筑,是以这四合院式的、五进五出的传统府邸便留到了现在。

    今日申时,兰昀蓁便是从兰府出来的。

    她来之前未有提前通信,到了府中,兰府的管家方一脸歉然地对她道:“太太半个时辰前方出门去了佛寺,干小姐若不着急的话,便让府里的司机送您去好了。”

    她从车上下来,踏进佛寺,便见着了几个熟悉面孔,其中一位是兰坤艳的贴身丫鬟,后者也认出她来。

    “干小姐?!”那人惊喜道。

    兰昀蓁微微一笑,手比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太太可在佛堂里?”

    丫鬟点头:“在的,在的,太太一个人在里边,说要清净,不让我们进去打搅,不过干小姐进去自然是无事的,太太见了您开心嘛。”

    丫鬟笑着便为她将佛堂的木门打开,吱呀一声轻响,兰昀蓁迈步跨过门坎,轻轻地走进去。

    古雅朴素的佛堂里,令人心静如水的檀木线香静静地燃起,堂中光线阴凉清幽,隐约听见有人声低语,伴着细微的佛珠拨动的声响。

    木雕佛龛中供奉着一尊佛像,金身佛像坐于莲花祥云台之上,双眸低垂,俯瞰众生,容色慈悲又庄严。

    她走得近了,便能瞧见神龛前的蒲团上跪有一人。那人乌发低低盘起,手持一串沉香念珠,一颗颗拨动着,嘴唇一张一翕,轻念着什么。

    她敛声悄然走至那人身后侧,于后一排的蒲团上静静跪下,一同拜佛。

    念珠拨动的声响渐渐断了,那人仍阖着眼眸,头微微向后偏了一偏:“我讲过多次,不让人进来打搅。”

    身后的人不动作,兰太太叹了一口气,缓缓睁眸不悦望去,待到瞧清楚那人的模样时,眼神骤然一怔,不由得惊得喜笑颜开:“哎呦,我的干小姐——”

    兰太太喜不自胜,起身要仔细瞧瞧她,却因久跪未起过身,典雅的花卉缠枝的倒大袖旗袍后,一双膝盖隐隐发疼,踉跄一下,险些倒地。

    兰昀蓁忙上前去扶住她:“干妈的腿本就有老毛病,如何能跪这般久?”

    “久或不久又有何要紧?干妈见了你,心中高兴得很。”兰太太的手指仔细拊过她鬓边的发丝,别至耳后去,“两年的光景,我瞧着你是愈发的消瘦了,心疼得紧。此番回来便不再走了罢?”

    兰昀蓁摇头:“学业都已经完成了,不会再走了。”

    兰太太欣慰地望着她点头:“好,那便最好。现如今这世道不太平,仗说打就打,咱们一家人在一处,也好叫我安心。”

    末了,忽地她又忆起来,望着周遭的佛堂,不禁轻轻慨叹:“这处佛寺可还记得?你尚在中西女塾念书时我常带你来。”

    兰昀蓁朝她微笑着点头:“都记得的,干妈。”

    兰坤艳信佛,不仅在兰府里专门建了一处别院,供奉着佛像,平日还常去往各个寺庙祈福。

    记得自己从前念中西女塾时,兰坤艳便常到此处请德深望重的老法师念经超度亡灵。

    她这般做是有原因的。

    不为别的,归根究底是为了悼念且安息她年轻时夭折过的一个女儿。也正是因着从前失去了一个女儿,在聂老太爷牵线让她认了兰昀蓁做干女儿后,她便将她视若亲女般疼爱。

    兰太太将她的手紧紧地握了又握,亲昵之容悃愊无华,毫无惺惺之态。她的手于不经意间碰到她手腕处,兰太太瞧了一眼,不禁问起:“干妈叮嘱你戴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呢?”

    兰昀蓁蓦地一怔,转而温和道歉:“留洋这两年我一直随身戴着,可登船返沪时便忽地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被宵小之辈给摸走了。”

    兰太太的神色稍安:“人平平安安的便好,左右是那贼骨头要替你挡灾,让他拿去得了罢,我再去佛祖跟前给你求一串。”

    “不必了干妈,现在我回到医院做事,成天戴着它也不方便的。”兰昀蓁委婉地笑道。

    兰太太不乐意:“那如何能行,就算不戴在身上,你收下了佛祖便会庇佑你。”

    终是兰昀蓁拗不过兰坤艳,只得听了她的话。

    两人去寻寺庙里的住持,还未进到禅房,却被一小和尚善意提醒道:“今日还有两位贵人施主在见师傅,二位施主再等等罢。”

    兰昀蓁不动声色地瞧着这间寺庙。看上去并非那种香火鼎盛的佛寺,今日倒也碰了巧,遇上人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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