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外头等我就是,不要多久便开好光了。”兰太太道。

    她只好出门等候,旁边的丫鬟怕她无聊赖,便给她介绍着:“这佛堂后头便是木槿花林,干小姐若是等得无趣了,去瞧瞧也好呀。”

    她谢过丫鬟的好意,踱步到后园,那处果真有一片花林,鹅黄的木槿花正值绽放的时季,此刻正开得盛大如锦。

    “……今日这般巧,倒真是我该给她赔个不是了。”

    木门被关得吱嘎一响,一道男声传过来,后面隐约伴着另一道:“……你的确应该同她赔礼道歉,那夜所举,着实无礼。”

    地上的松动了的青石板被踩得发出哐当声响,连带着渗积着的、昨日夜里下的那场雨的雨水都迸溅出来。兰昀蓁回身去瞧,心中倒是颇为意外。

    如何也料不到,那个小和尚口中所说的两位贵人施主竟是他二人。

    贺聿钦那双锃亮的军靴踏在青石板砖上,地砖下迸出的雨水溅至他鞋面上,倒映着木槿树下,兰昀蓁的模样。

    他眼底映着的,与倒影映出的是同一幅画。纷繁锦簇着的鹅黄木槿花下,青丝佳人着一袭雪青色提花绸海派旗袍,纤腰楚楚,亭亭玉立,她细软的发丝被微风轻轻掀起,温柔拂过她只有巴掌大的脸庞。

    他自幼在京成长,家中长辈大多传统守本,落地时的血脉衍承,少时的耳濡目染,本也该养出一个循常习故的保守派,可他所学的知识、被灌输了的思想却是西方的给予他冲击更甚。如此一来,他或许又该更加偏爱西洋长相、金发碧眼的女子,可老祖宗根植在血脉基因里的第一感却告知内心,他还是无法忽视眼前东方长相的温婉女子。

    亦或许,他只是惦念着那一人,那一心。

    就如同父亲待母亲那般。年少放学归家时,他常能看见父亲坐于庭院饮茶,因为那里刚好可欣赏母亲在花圃旁插花的温婉模样。

    后来母亲病逝,他鲜少见到父亲饮茶,也鲜少再见他坐去庭院。

    三人忽地沉默对望了好一会儿,兰昀蓁偏头淡淡笑了下,绕开他们准备离开。

    贺聿钦忽地叫住她:“还请三小姐留步,他有话同你讲。”

    兰昀蓁颇为意外地停下来,抬眸望了唐培成一眼,静静待着他的后话。

    道歉一事就这么忽地被提到明面上,唐培成避无可避,此刻倒不似前几回相见时那般的冷面孔了,略显窘态的拊了下细碎的额发,干咳了两声:“先前对你有失礼之处,是因着一些误会,如若冒犯到了你,我向你赔不是。”

    他说着,神情从窘然转为正色。

    短短几天,唐培成对兰昀蓁的态度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大抵便是从报纸上瞧见公共租界那位副总巡捕于丹桂第一台病逝的消息开始。

    报纸上写的并不全为真,譬如“独定包厢赏戏”那句。

    当日订包间时,小厮是讲了的,二楼最东边那间包厢早早地便被副总巡捕定去,说是要等一位贵客。是以那日在丹桂第一台,他于廊道上抽烟,恰好瞧见她从那个包间出来时,自然以为她便是那位贵客,也居之不疑地将巡捕镇压运动一事与她挂上钩。

    这其中的理所应当、也不乏含着当初在邮轮之上他对她的偏见。

    这点让如今的唐培成很是汗颜、惭愧,是以今日从住持的禅寺里出来,意外碰见兰家那位太太,听见她对住持言笑晏晏地道了那么一句——“今日干小姐也在,正好带她一道过来还了愿”时,他与贺聿钦便猜出,她恰巧也在此处。

    兰昀蓁赏花时,无端听见的那两句对话便是这样出来的。

    先前对她的不喜是真,此时的道歉亦是真,皆为真情实意。唐培成大概就是一个这般爱憎分明之性情中人。

    兰昀蓁淡然了之:“那夜我既出手相助,便是未放在心上,不过唐先生的歉意我心领了。”

    见兰昀蓁回得利落又坦然,并未有任何刁难,唐培成只觉措颜无地,又是握着拳掩唇干咳了几声,扫过一眼贺聿钦:“你们二人应当有话要讲,如此我便去外边等着了。”

    唐培成匆匆抛下这样一句话,略显局促地离了场,只留二人相对站在原地。

    什么叫作“应当有话要讲”?

    这话真是……兰昀蓁垂眸望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木槿花瓣。

    贺聿钦也静静地笔挺站着,此刻望向她的脸,也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如何。

    方才忽地将唐培成要道歉一事提上日程,打乱了他的阵脚,让他逃不了同她道歉,这番倒好,自己也陷入了同样局面。

    贺聿钦率先开了口,望着她道:“自邮轮分别过后,你这几日的歇息可还好?”

    兰昀蓁不知他怎地是这样一句开头,愣了片刻:“好,不过……”

    “那时在船上,不知你是聂府的小姐,如今想来,当时你得知兄长丧讯,又见到他遗体,应是受了惊吓。”贺聿钦接着的话似是解释。

    原来是这样一个逻辑,兰昀蓁心想道。

    不过,他竟还记得这件事……

    此刻一切都说开了,她便不由得解释:“那些时日,我在船上未透露真实姓名,是因着……”

    贺聿钦知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乱世之中,谁都要保自身平安,聂公子在船上遭人暗杀,这便是你隐去姓名的最好缘由。”

    兰昀蓁望着他,顿了好一会儿。

    他既已主动替她圆了说法,她又还需顾虑什么呢?

    兰昀蓁不禁温和地笑笑:“你现在怎地会在这里,不该在北京的贺家么?”

    “临时生了一些变故,计划有变。”他回。

    今日碰巧到了这佛寺里来,也是因着他这几日高热反复,伤口恶化,而唐培成恰好认得一位信得过的医生,且又与住持相识,为掩人耳目替他处理伤口,便将地点约在了此处。

    兰昀蓁的视线略微扫过他肩膀:“该不会是少将军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了?”

    倒真被她一针见血地道破了。贺聿钦心中笑道无奈,面上却不露声色:“你先前给的那瓶药很是管用,伤自也恢复得很好。”

    他说得振振有词,好似她给的是何万应灵药一般。明明也只是瓶退烧药而已,兰昀蓁心道。

    “还有,你不必唤我少将军。”贺聿钦顿了一顿,“国难当头,那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之士对得起这一称,贺聿钦着实担不起。”

    兰昀蓁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在我眼中,少将军也好,将军也罢,皆不过一个名头。有的人靡费千金大洋,买来的官再高,也不过坚瓠无窍、枉担虚名。真正的忠臣义士,所承的是护国佑民之天下己任,贺家满门皆以身许国,扶危持颠,没有不尊、不敬的道理。”

    飒飒风袭,木槿树枝哗哗作响,飘落许多鹅黄的木槿花瓣。贺聿钦望着兰昀蓁的双眸,眸色深沉。

    脑海中的场景忽地被卷袭回到母亲生前的病榻旁侧,他亦如现在一般,不过神色不见如今的稳重,那时多了几分意气与斗志,身上的军装与现今穿着的仍是同样一件,只不过颜色更为鲜亮,是因为尚未经历那般多磨洗的缘故。

    他只单膝跪在榻边,因为母亲不许。她告诫他道,身着戎装,代表的便是家国儿郎,轻易不可双膝跪地。

    屋子在二楼,病榻一侧便是墙,绿黄云霓暗花的墙壁上敞开着一扇老红木槛窗,他只消微微抬眸外望,便可将娇嫩绽放的木槿花尽收眼底,清风拂槛,花香盈室,卷落些许木槿花瓣至窗台子上。

    那是他离家去到保定军校的第一年。

    那一年,他堪堪十五,母亲因着胃病与常年忧心在外征战的父亲,身体状况已然大不如前,那时候已卧床养了三个月的病。

    她不太能打起精神,瞧见他踏进卧房时,眼眸中却霎地亮起一簇光。

    “男儿忘家以身许,一寸赤心惟报国。”

    这是他起身离家前,母亲拉住他教诲的最后一句。

    她向来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为母教导儿子时,话语中却透露出坚毅与笃定。

    窗外的木槿花又飘摇着,渐渐与贺聿钦眼前的那片花林重合。

    兰昀蓁偏头,她听见前院似乎传来兰坤艳的声音。

    “干小姐去哪儿了?”兰太太问着。

    丫鬟指着后院回道:“干小姐方才去后头赏花儿了,太太可要……”

    她回头望着贺聿钦的脸,半是玩笑话:“怕少将军贵人多忘事,要提醒一句,我的发梳,你可要记着修好。”

    贺聿钦笑了下:“贺某时刻记在心中,待东西修复好,立即交送回三小姐手里。”

    那日在礼查饭店的三一一号房间里发生的不愉快,似乎全然被二人心照不宣地抹灭。

    兰昀蓁最后望了一眼他,莞尔低笑,迈步回了前院。

    后院的木槿花尚在微风中盛开,树枝飒响,轻轻抖落淡黄色的木槿花瓣。有一枚鹅黄于漫天中打着旋儿,无声飘落着轻微擦过他手背。

    一切都似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贺聿钦的手指动了动,恰巧托住那枚花瓣。

    -

    夜晚饭是在兰府用过的。

    今夜餐厅里的欢声笑语格外的畅快,连府里的下人也瞧出来,今日太太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好。

    原因不消想也知了,都是因着干小姐回来了,太太心中高兴得不行。

    “三小姐在那美利坚留了两年洋,兰太太这是担心你在上海没个玩伴儿,这才约了我们过来打麻将哩。”

    牌桌上,竹骨麻将被一双双涂着绛紫、殷红指甲油的珠光宝气的富态手揉搓盘弄着,清脆的洗牌声哗哗直响,坐于兰太太对面的那位贵太太娇笑着调侃。

    “如此一来,这牌局是为三小姐起的,三小姐自己怎地不上牌桌?”又一位年轻些的太太摞好自己的麻将牌,瞅了一眼牌面,挑眸笑吟吟道。

    兰昀蓁由丫鬟抽了条椅子坐于兰坤艳身侧,并不掺和牌局,只安静的坐在一旁瞧着她摸牌、出牌。话匣子一提到她这儿,便似打开了似的,滔滔不绝。

    余下的那位牌友太太微微笑着:“三小姐是留过洋、有学问的人,平日自是喜好读书写字,不爱打牌的。”

    兰昀蓁也只浅笑:“我的手气不好,若今夜打得糟糕,是要坏了干妈好心情的。”

    四位太太皆笑开来,其中一个道:“你干妈可不缺钱,日后这些钱呐,可是皆要留给你同你干弟的。”

    话说到这儿,兰昀蓁便只笑笑,不接下去了。

    有太太问起:“三小姐是在国外念的什么?”

    兰太太一边出牌,唇边还挂着笑:“念的医学。她自小念书便刻苦,如今也是个医学硕士了。”

    “噫,这年头,女硕士可是不可多得的。我记得三小姐是在耶鲁念的书是不是?果真也是学贯中西、五车腹笥的女状元呀。”

    兰太太便又笑着,手中打出去一张牌:“女孩子多念些书总是好的,现今回来了,去医院里做事情也不错。”末了,忽地忆起似的,搓麻将的那只手不停,只偏头瞧一眼兰昀蓁:“蓁儿,你那个大姐夫的姊姊可是要你去帮忙看病?”

    兰昀蓁温和回:“是,便也是这两日了。”

    “聂家孙女婿的姊姊,说的可是贺家大房的媳妇,邵元菁?”那位年轻些的太太不禁问起。

    “正是那位,卢太太认得?”兰昀蓁看向她。

    卢太太细眉长挑着,低眸瞧牌面,故作叹气道:“那位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时与贺大少爷情投意合,早早地便婚嫁了,如今两人婚姻也有七八年之久,却无子嗣。听闻是她身子骨太过娇弱,接连小产了三回,元气大伤,莫要讲生育子嗣了,便是欲养好她自己的病体也是件棘手的事情。”

    兰昀蓁神色恬静,听她不急不缓地扯闲道来。卢太太说的这些倒与自己先前知晓的一般无二。

    麻将桌上忽地又掷下一张牌,打出那牌的太太接过话来:“怎能不可怜?她那夫婿、贺家大少爷也非忠情之人,前些时日不还有人见他夜会丹桂第一台那戏子小夜合么。男人呀,都是朝三暮四、厌旧喜新的生物,像在贺府那般膏粱锦绣、陶猗之家里生下来的男人呀,便更是。”

    余下一位戴翡翠耳饰的太太此刻开口道:“这倒也不可一棍子全打死,你就论那贺府里的贺二公子,那我是见过好几面的,同他父亲一般是个能文善武的笃行君子,且又仪表堂堂,面如冠玉,攀谈几句下来,为人倒也是秉直端正的。那日似是宴会,你是不知在场有多少位名门小姐对他暗许芳心……”

    话匣子一拉开到这儿便似潮水一般收不住,几位太太都热火朝天地聊起来。牌桌上被搓揉打乱着的麻将便似是她们燃得隆盛的一把火,又是一阵哗哗作响。

    兰太太偏头一边聊着,笑得开心,盖在膝头的一层薄薄羊绒毯也滑落下来。

    兰昀蓁的耳静静听着几位太太的会话,垂眸将那毛毯拾起,重新盖在兰太太膝头。

    府中的丫鬟上来将茶水又换了一遍热的,那个戴翡翠耳饰的太太嘴巴停下来啜饮一口酽茶:“……也就是未到男婚女聘的地步。二公子这类人,是注定要戎马一生的,除却割据一方的军阀拥兵以自固,愿将嫁女以结秦晋之盟,寻常的富室大家哪会情愿把女儿送去过这般余生不定的日子?”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兰太太不知是否摸了张不好的牌,蹙着眉,随口附和道。

    麻将桌上又是一片如荼如火,话题不知何时又被牵往何处,众人渐渐忘却方才的言语,太太们的笑声湮没在竹骨麻将的掷桌的碰撞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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