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昀蓁收医用器材的手微顿,身旁的聂老太爷颔首让他将人领到这处。

    老翟叔方才口中说出的那二人,哪一个她都不愿见到。

    兰昀蓁收好东西,朝老太爷道:“既有客人要来,那昀蓁便不久留了。”

    她方起身要离去,恰好撞见进屋来的二人。

    胡慊为首,贺亥钦紧接其后。

    二人先前都不知她也在此处,胡慊于那一瞬看见她的表情要比后者的更为复杂,那是一种,意外之中含着畏避,又不忍频频打量的目光

    贺亥钦的容色相比之下便淡然许多,礼貌微笑……倒有些太过平和了。

    兰昀蓁不自主地收紧了握提箱的那只手。

    身前的聂缇忙叫丫鬟进来将棋盘收去一边,又送进来热茶,一面笑容可掬道:“表妹夫,贺大少爷。”

    “你不必走,在一旁坐下。”聂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抬杖敲点着聂缇身旁那张空椅前的地板。

    兰昀蓁的心沉了沉,随丫鬟将那张椅子抽开,只好坐下。

    “我年事已高,难得出门,胡次长嫁女之日,只嘱托家中晚辈将贺礼送去婚礼,还未曾当面向你道喜。”聂老太爷靠在那张太师椅上,朝胡慊道。

    胡慊坐于兰昀蓁对面,手里握着方沏好的茶盏,才坐几分钟,额间却已冒出细汗:“老太爷的心意,不必明说我也知晓。”

    他其实并不渴,却频频低首饮茶,将盏中茶水呡去了大半,所为以此遮饰觑向兰昀蓁的目光。那茶是刚拿滚水冲泡开的,也难怪他此刻汗下如流。

    “许二公子可谓坦腹东床,胡次长得婿如龙,自然要恭贺。”贺亥钦自若倚在椅背上,视线投向丫鬟拾掇起来的棋盘,出声问询,“老太爷方才在下棋?可是我二人突然到访,打断了一盘好棋?”

    “哪里是好棋?”聂缇笑道,“我棋艺不精湛,输得又无水平,只怕他老人家也觉无趣了。”

    聂老太爷呵呵而笑,粗粝掌心下按住的那柄紫檀木文明杖上红玉狮头兽面狰狞,撑开饕餮血口直面对着兰昀蓁。

    “论起弈棋,你这做姑母的还得多同昀蓁学学。”老太爷的拐杖头点地,恰好落在兰昀蓁的皮鞋边。

    一旁久坐未语的聂纮一直盯着老太爷的神色,揣测几番,此时心中忽地便明了。

    “昀蓁自儿时起便在您老身侧亲自教养,如此一来,棋艺怎能不好?”他一边饮着茶,笑接过话,“想当年二姊兰质蕙心、知书通礼,方及摽梅之年,来聂府上门提亲之人便多得踏破门槛,她虽命薄早去,可昀蓁得了她的好真传,是一副同模子里刻出来的秀外慧中。”

    聂纮这一番话捧下来,兰昀蓁也渐渐听出他是何等心思。一来老太爷有意促成她与贺亥钦,另一来贺家大房从商,聂纮铁了一门心思要扑在纱厂上,届时自不会嫌会友之多。

    兰昀蓁垂眸,视线静静地落在脚尖,只见那柄文明杖有力地揿在木地板上,难以动摇。

    再掀眸时,她发觉贺亥钦正打量着她,“妍皮不裹痴骨,这句话很是与三小姐相配。”他看着她淡笑道。

    胡慊杯盏中的茶水已空了许久,他一直默默注视着兰昀蓁的面庞,此刻见她脸色略白,心中似乎觉察出今日这番会面背后的深意。

    “听闻前段时日贺大少奶奶病逝,炊臼之痛,自不待言,还望贺大少爷节哀顺变。”胡慊不经意间提起此事,面露惋惜。

    “多谢关怀。”贺亥钦朝他微微点头,似乎静了好一会儿,脸色方缓和些许,“临走前的那段时日,元菁一直在强撑着,如今病痛已离她远去,她今后再也不用遭受这般折磨。”

    话题忽地便转至聂老太爷及聂纮本无意提及的事情上,书房里静默了三两秒,聂缇本欲开口破冰暖场,身旁的兰昀蓁却忽地出了声:“炊臼之痛,要如何自不待言?莫非胡次长也切身体会过这般痛楚?”

    她低首啜饮一口茶水,袅袅茶雾从掀开的盖碗边溢散而出,氤氲模糊了她的五官与神情。

    胡慊攒眉看着她,心中隐隐作痛,似有骨鲠在喉,欲吐辄止:“我……咳……我曾有一亡妻,病逝在民国元年。”他低声咳嗽清嗓,掏出帕子揾了揾脸颊两侧止不住下淌的热汗。

    兰昀蓁听罢,抬指轻拂去茶面上的白雾,笑得极淡。

    聂缇听着这番不合时宜之话,何尝觉察不出兰昀蓁的反常?

    她于话后的静默里有意瞅了她好几眼,在后者对上她视线时,朝她微微地颦了下眉头,以示莫要再多言。

    兰昀蓁瞧见聂缇的示意,亦默不作声。

    一旁的聂纮怪罪兰昀蓁将话头引到这般不吉利的事情上来,板了板脸色又道:“胡次长走出亡妻之痛后尚可过得幸福美满,贺大少爷亦复如此。”

    有胡慊与贺亥钦在此,书房中的言谈十有九句不离政事同生意。酉时,屋内的落地座鸣钟敲响,老翟叔敲门进来问询二位客人是否要留下一并用晚膳。

    “不必麻烦,我夜里还有事,便不留了。”贺亥钦拎上西服起身,礼貌回道,“不过,我尚有几句话想同三小姐讲,不知三小姐可否方便?”

    他此时立身站着,方系好西装外套的扣子,低眸微笑着看向兰昀蓁。

    兰昀蓁抬首仰视着他,视线转而移至聂老太爷脸上。后者右手拄着文明杖沉沉地敲了敲地面,另一空出的手掌拊在太师椅扶手上:“去吧,替我送送贺大少爷。”

    她片刻无言,只好默然离去。

    聂府前院的小径处,石子路上幽静,两旁种了宜人的时令花草,有三两花匠分散开来打理着,场合开阔,不易让人听见二人谈话,又好在有旁人在场,贺亥钦不会轻举妄动。

    “贺先生寻我有何事要谈?”她偏头问。

    贺亥钦见她问得了当,反而淡笑:“三小姐似乎不愿与我久处?我想知晓其中的缘由。”

    兰昀蓁回他:“贺先生妻丧不久,与旁的女子久待一处,传出去着实不会好听。”

    “原是如此。”贺亥钦的步履停下来,转而淡笑地整理起袖口,时间似是沉凝了许久,她听他缓而幽地道来,“我还以为,三小姐是因顾及二弟,才会对我疏远至此。”

    兰昀蓁的脚步忽地定在原处,微顿了一顿,而后偏头看他。

    “二弟的眼光总是不错。”贺亥钦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衔在唇边,低首掩着打火机点燃,“年少时我与他共读军校,在演练场里上的第一堂课便是辨别仿制枪械。统共十把枪,整齐列于长桌,外观毫无二致。”

    他将香烟从唇角挪开,徐缓呼出一口白烟,垂眸紧睨着兰昀蓁的脸,似在透过她探究什么:“十五秒——从桌这头行至那端,他便挑出那柄原厂枪。那是一把勃朗宁M1903,十里挑一的机会,其余九把皆是兵工厂仿制的,在场学员里,唯有他答对。”

    兰昀蓁定定地看着他,朦胧的烟雾随微风消散,她看见他幽暗不见底的眸子危险眯起。

    “贺先生想说什么?”她坦然迎对他视线。

    贺亥钦恢复淡笑,将方燃至半截的烟卷摁在一旁假山上揿灭:“二弟这人似是生来就为沙场,我深谙在从军一事上无法与他相提而论,于是自军校毕业过后随父经商,果真又是另一番天地。”

    兰昀蓁的眉头微微颦起,只听闻他接着道:“日许多时,我忽而便发觉,他的洞察力不仅敏锐在军事上——”

    话锋遽尔一转,贺亥钦睨着她,淡笑道:“聿钦钟意的佳人,也配得上他的眼光,而自在贺宅见你的第一面起,我便明了了这点——聂三小姐,你是他最好的证明。”

    回到宅中,屋外已落起了濛濛细雨。

    兰昀蓁立在二楼房间的玫瑰花窗边往下望,眼见着贺府的那辆私家车缓缓驶出聂府的玄黑铁漆栅栏大门,在飘雨中化为一抹黑点。

    房间的门微敞着,聂缇在此处寻到她,进来轻声问道:“怎地一人到这处来了?”

    她未下楼用晚膳,聂缇有些忧心。

    那抹黑点隐没视线之中,兰昀蓁淡淡敛眸,回身朝她温和笑着:“近来医院里的工作太忙,我便想一人静一静。”

    聂缇关切的目光落在她脸庞,轻柔地揽过她肩头,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可是在为今日书房里的那件事而心烦?”她偏头问询。

    兰昀蓁摇头轻笑:“没有的事,姨母莫去多想。”

    “在聂家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心事我还瞧不出来?”聂缇眼眸微嗔,手掌拊上她手背,轻轻拍了拍,“蓁儿,同姨母讲实话,你心中可有属意的人了?”

    闻言,兰昀蓁看着她略怔了少顷。

    耳畔,屋子里的摆钟嘀嗒走着,她的眼眸微微垂下,脑海中忽而浮现方才前院小径边的那场对话。

    似乎回到雨点落下前的一刻钟,身前的贺亥钦对她讲道,她是贺聿钦最好的证明。

    “而你的用意?”她那时已不愿再多同他讲一个字。

    “他有意的人,恰好我也很是感兴趣。”贺亥钦淡笑着回她,“三小姐,昀蓁,你就不欲知晓,在他这般人的心中,山河与情爱,究竟孰轻孰重?”

    座钟于整点敲响,兰昀蓁渐渐回过神来,对上聂缇关心探询的目光。

    “姨母就别忧心我了。”她反握住她的手,浅笑着淡然答道,“男婚女聘本就是人之常事,我又自幼在祖父身旁长大,他怎会委屈我?”

    聂缇看了兰昀蓁好一会儿,方对她安心笑道:“说来也是如此。不过,你也不必去多想,总归姨母会帮你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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