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很大的雨,虽非秋雨夜,却仍旧阴冷潮湿。

    兰昀蓁未留在聂府过夜,她带上弥月,去了铭德里的住所。

    “你家小姐今日怎地了?”青锁立在楼下的楼梯口边往上瞧,眼见着二楼卧房的那扇门紧闭,转头轻声问弥月。

    深夜的客堂里犹可闻轻而低的究学声,三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拿着粉笔于墙上对着一个英文单词比划——“因抵盆灯斯……因抵……”青锁近来总听那些学生念英语,听得多了,见惯不怪地往那边瞧了一眼。

    那面擦得干洁的黑板上用白粉笔板书着“independence”,她只觉那串字符看上去别扭奇怪,不知晓是什么意思。

    “因抵盆灯斯……独立、自主……”读书声被有意压低,却坚定。

    这头的弥月也不知兰昀蓁是怎地,她抬头担忧地瞅了眼楼上,手指绞着自己的麻花辫:“小姐今日陪着老太爷在书房见了两位客人,将人送走后便成了这样……”

    她年纪不大,向来很听兰昀蓁说的话,后者不让她问,她虽满腹忧思,却也不再多问。

    “小姐连晚饭都没吃……”弥月那股黑亮的麻花辫几近在她自己的指缝里缠得变了形。

    “来的那两位客人分别是谁?”青锁瞅见,抬手拍了拍她手背。

    弥月赧然松开麻花辫,回道:“胡先生,还有贺大少爷。”

    “贺大少爷……?”青锁的柳叶眉细细拧起,思索好一会儿。

    “弥月,你去寻那位少将军来。”她有了思索,果断吩咐道。

    弥月疑惑地啊一声。

    青锁嗔怪地瞪她一眼,食指竖在两唇间,掀眸瞥了眼楼上:“心病还须心药医,小丫头快去将人找来。”

    弥月在原处愣了两三秒,似乎蓦地便懂了什么,脸颊泛起微微红晕,忙噢地应一声,匆匆跑出去了。

    卧室里。

    虎皮花梨木雕花床上,兰昀蓁阖眼躺在床榻上,眉头微微颦起,身上的两床棉絮锦被虽厚厚叠着,隔绝开窗外透进屋来的冷风,可今夜不知怎地,她仍觉手脚生凉。

    从前她曾落下过病根,也是在这般风雨交加的寒夜里,不过那是更为阴沉的秋雨夜。

    窗外,雷声骤然轰隆劈开,蓝紫色的闪电透过纱帘将房间里映亮一霎,兰昀蓁微微睁开眼眸,视线却一片朦胧,依稀地又恍惚回到十三岁那年的秋雨夜。

    梦中的她初至聂府,却无法登堂入宅,只因母亲因与父亲私奔而遭聂老太爷厌恶,连带着也不愿认她。

    她深知那日自己若不能留在聂家,今后便再无机会,是以直挺挺地跪在庭院中,纵然夜里突降瓢泼大雨也不愿离去。

    秋雨阴绵,寒风侵骨,从白日到薄暮,她长跪不起。四个时辰,换来的是聂家的入场券,也换来今后每至秋雨夜便会发凉的身体。

    思绪迷离中,她似乎又听见贺亥钦的那番话——“三小姐,你就不欲知晓,在他这般人的心中,山河与情爱究竟孰轻孰重?”他的瞳孔幽暗,眼眸危险地眯起,如同呲出剧毒蛇信的毒蛇。

    画面忽而一转,她置身贺宅主卧,邵元菁倚在床头的软枕上,眼眸微垂地望着手中那本拜伦的《春逝》,神情温和却忧伤,“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昀蓁,你不知他为同聿钦交锋会做到何等地步!”邵元菁愈说着,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攥得愈来愈紧,如同一根绞绳,狠戾得要将她脉搏勒断。

    腕子被狠狠一扯,她堕入另一场梦里,那于她而言,便是埋葬在心底深处、不可触碰的梦魇。

    梦铳之中,她又回到聂府书房,房中有聂岳海、聂缙,及一位看不清的人。那日似乎在办宴,房外欢声笑语一片,房内却死一般沉寂。

    骤然不知怎地,那个无脸之人怒不可遏地朝聂老太爷冲来,手中闪过一道刺目的银光,她惊悸地紧闭上双眸……渐渐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浓重血腥味,她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双手有温热粘稠的液体缓缓流过,再睁眼时,她麻木地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尽染鲜血的双手。她双手握着一柄利刀,刀身前半截陷在那人腹部,鲜血将腹前的衣裳洇开一团暗红的印记。

    在那个人双目圆睁的眼底,她与面露惊恐的十三岁的自己对视,也终于看清楚那个无脸之人的脸孔——那是杨洪禄,聂缇的舅父、杨氏的父亲,亦是与聂岳海串谋夺取了云家财产的幕后真凶之一……

    卧室里燃着温暖芬芳的花料篆香,可兰昀蓁全身上下却仍只感受到凉意。

    她似乎听闻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与被褥摩擦的声音传来,下一刻,那股熟悉的清凛之气盖过花香,深入鼻息,将她从梦厄中一点点拉回……她又落定在床榻上。

    脸庞被人轻而缓地摩挲着,她感知出,那是一只宽大且粗粝的手掌。兰昀蓁惺忪地睁开了双眸,面前朦胧交叠的人影逐渐重合在一处,拼凑成贺聿钦拧眉担忧的容色。

    他此刻坐在床边的一把木椅上,俯身察看她,抬手捉住她露在锦被外的手掌,紧握了握,低声问:“手怎么这般凉?可要上医院?”

    她手心里感受到他的那股温热,撑着身子要半坐起来,看向他,轻摇了摇头:“为何坐得那么远?”

    贺聿钦起身,拿起一旁的软枕躬身垫在她背后:“身上衣衫未换,怎好上香榻?”

    兰昀蓁望着他,惨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眉眼柔和地弯起,她纤白的手臂拊在床榻沿边,掌心按在锦被上,轻声朝他:“过来一些。”

    贺聿钦低首温和看着她眼眸,于那馥馥花香里立了好一会儿,方在她掌心按着的那侧坐下。

    云勾花卉纹的锦被微微陷下去一小洼,似她的心那般,他覆住她的指尖,温暖地握着。

    “做噩梦了?”贺聿钦低声问着,抬手轻揾去她额发间的冷汗。

    兰昀蓁向来不愿在外人前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而此刻却微微颔首,亦或许她从未将他视作过外人。

    “青锁将你寻来的?”她问。

    贺聿钦不置可否:“你身边的那丫头拨了一通电话。”

    “弥月?”兰昀蓁轻轻笑了。

    弥月是个乖顺听话的姑娘,哪里想得出这种主意?大抵是青锁向她问出今日下午的事,心中有了机灵点子,吩咐她去办妥的罢了。

    她望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深黑色镂空桃形的时针悬在罗马数字“XI”同“XII”之间,已是子夜了:“又非什么大事,都是这个时辰了,只一通电话,你便赶过来了?”

    贺聿钦低笑未语,另一只空出的手掌心朝上摊开,对向自己,凝眸注视着她,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你尽可看,昀蓁,无需有何要事发生,只要你需要,我便会护你左右。

    愚园路弄堂深处的那间公寓虽隐蔽,可他一到明路上来,便不知会有多少危机,敌暗我眀,在深夜的街道上尤为其是。

    兰昀蓁的手指被他握在手掌心里,微微动了动:“弥月半夜通电话,可有打扰到你?”

    这话里不无含着她的几分私心。

    更阑人静,正是温柔乡里春风一度的好时辰。

    “我的屋里没有旁人。”贺聿钦似是看透她心事,“你要寻我,又怎会算作打扰。”

    兰昀蓁的心似被浸在了一汪桂花糖粥里,紫铜锅中温火焖着,里面糯米逐渐开花起粘,香甜如蜜,也粘缠住人心,“对了,你的生辰。”她眉目方温和着,忽地问起,“你或许查过我了,可我还不知晓你的生辰。”

    六月时她要为聂缇备办寿筵,方才思及此事,蓦地便忆起来,一年时间少纵即逝,二人相识这般久了,可她却未见他庆贺过自己的生辰。她不曾去调查过他的任何信息,查来的消息未必是真的,她所知晓的全凭自己同他的相处。

    “要到七月去了。”他答道。

    如今正处五月末旬,若办在七月,倒也还有宽余的时间着心筹备。兰昀蓁垂眸思索着:“你想办在何处?若只有康先生与缨馨几人,倒不必紧,若要请军校昔日的同窗们来……”

    他的那些同窗大多身份与他同等敏感,若办在他愚园路的那幢住所里,恐惹那条隐蔽的弄堂醒目,可若将宴办在酒楼,只怕有心之人会将风声走漏……

    “你可有主意了?……”她抬眸看他,只发觉他正也注视着自己,眸光平和,却又似有话要讲。

    那样子的神情,预兆着接下来的话并不会太好。

    她静静地将唇合拢,身前的贺聿钦抿了抿唇,顿了片刻:“昀蓁,我或许不日便要北上。”

    闻言,兰昀蓁眼瞧着他默了一会儿:“‘不日’大抵是多久?”

    “最迟六月上旬。”贺聿钦解释,“日前来报,父亲困京,久不得出,旧部队伍之中不乏有人异心,须我解决。”

    卧室里悄静,柜面上的那尊胡桃木八角马头座钟沉凝地报鸣了一声——原是子正时分了。

    今日青锁不知她要来,给房里的老钟上走针发条时顺带也为打点的上了弦,座钟声色低抑冷涩,一如那场恓恓梦铳。

    那归期呢?

    兰昀蓁不敢再问。上海本就非他安身立命之处,何来得一个“归”字?

    “九月。”他忽地道,“你的生辰在九月,届时那份礼物定送到你手中。”

    手上的那片温热逐渐从她指尖渡到掌心,他紧握着未放,眼眸凝视着她。

    楼下隐约传来锅碗瓢盆摔落地面的声响,一片喧杂声中,兰昀蓁微微动身,手指抽出反覆过他的手掌,二人的掌心叠按在被捂出温温热意的床褥上,她的呼吸很轻柔,唇瓣落在他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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