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是衣裳拂过云勾绸花纹锦被,锦被又摩擦过另一衣衫布料的梭梭声响,衣裳同衣衫愈挨愈近,渐渐地要被那锦被覆在一处去。

    屋外又一阵锅碗的乒乓乱响声,紧接着青锁忙不迭的声音便赶过来:“……宵夜、宵夜,何时要你们几个做成了宵夜,锅里的大黄鱼都要飞上天了,我来我来……”

    那几个深夜究学的学生为一个问题争论到子夜,胜负未分,肚里却先唱空城计,本欲不作打搅悄悄起火煮碗馄饨来吃,不料黑灯瞎火碰翻了厨具,响得那叫一个铿铿锵锵。

    两人耳畔皆心不在焉地听着,贺聿钦将身子侧朝向她一些,抬掌拊上她后颈,唇齿相深,渐渐地依偎着挨去了床榻。

    兰昀蓁只觉身子渐渐陷入那床细软的云勾绸花纹锦被里,脑后由他宽厚的手掌托住,隔着五指,垫在他方才拿来作靠背的鹅绒软枕上。

    香炉里还烧着那股馧馞的花香,这回分明无人饮酒,却无由无端地叫人觉着似醉如痴。

    香榻是件老古董了,老一辈木匠的手艺极精巧,做出的物什用罢八辈子也坏不掉,可那也是有条件在先的。好比当下,女子睡着的香榻上凭白多了一成年男子的重量,自然要允许它摩出些咯吱声来。

    那吻落愈发的热起来,似是要在她肌肤上点起一簇簇火烛。贺聿钦稍偏了偏头,给二人留出鼻尖抵着鼻尖依傍着喘息换气的片时。

    他又微微一侧头,方才因相接而略有濡湿的唇瓣覆在她耳垂上,乍热还凉,“怎还这般冷?”热气自他唇畔泻出,洒在耳畔。

    她睁开眼眸看他,眼底里起雾似的:“少时不爱惜身体,如今再仔细着养也养不回了。”

    “可还有其他解决的法子?”他的手掌将她脸颊两侧凌乱的青丝捋去耳后。

    案上那只洒金白铜海棠香炉里,那盘篆香烧得愈发浓烈。她抬眼望进他眸底,似乎能够窥见的不止于自己的倒影,一片桂馥兰薰的袅袅香气里,鬼使神差地,她忽地想说,还有另一种法子。

    兰昀蓁也的确这般说了。

    香榻旁的床头柜上,那盏黄铜琉璃朝天灯映照着屋内动静,灯帽花口上仰着张开,似是一只眼睛,刻意地避去不瞧香榻上那两道分离又交叠的身影,又似是一只耳朵,以为侧开得远远的,便可听不见房中窸窣摩擦的衣料声,与香榻深处木板摇晃的轻微咯吱声响。

    朝天灯帽上的琉璃片被分隔染成小块的豆绿与桂黄,灯沿边的细裂纹琉璃片被接作蜻蜓翼翅的模样,昏昧的光线在那碗盏似的灯帽里揉作一团后泄出,缱绻地也映出裂纹暗影,一般无二地将那黄绿琉璃色携落。

    兰昀蓁想睁眸看他,看他的玉颜浴在那片斑驳陆离的光影里,忽明忽暗,他神色失了那片温和,眉棱似携风契雪。

    倒很似那时在邮轮上,她立在棋室二楼扶槛边,初见他时的神情。

    当时的他如若玉树峻山,那片山顶还须覆上一层凛寒霜雪。孤履危行的人总会让人觉着不可伊迩,可她却也知晓了,眼中这个摧坚陷敌、戎马关山的男子,饶是身披金戈铁甲,也会有铁水化作绕指柔的一面。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抬指轻轻抚过他眉峰,一寸一寸往下,指尖描摹至眼皮、鼻梁、唇瓣……掌下的每一寸皮肤都似滚烫山河。

    兰昀蓁微微偏头,无意瞥见那盏黄铜琉璃上的蜻蜓图案。那黄绿蜻蜓成双作对,一只的翅翼同另一只的叠交在一处,透过那朣朦灯光,隐约能窥见叠合的翅膀,似在靡靡交颈。

    蜻眼上点缀着两珠红黑玛瑙,因光而烺,尤为绘影绘色。那灯盏分明是朝天敞着的,可她却觉灯缘上蜻蜓的眼眸正睨着香榻上的一切。

    蜻蜓的复眼能窥见许多视野,她忽地忆起,从前念女塾时在生物课上学到的东西。

    那对玛瑙目珠灼灼,反着莹红光泽,似要将人由外往内地瞧仔细,从皮囊掀开了直看透到骨髓。

    兰昀蓁微抬小臂,指尖去勾那层萸紫绸花月光纱床幔,却未能勾到。那道明晃晃的视线又迎上她脸庞,贺聿钦觉察到她动作,抬手将那层床幔扯下。

    帷帐染着暗色,隔去黄铜琉璃灯上曜然的蜻蜓眼,轻轻柔柔地曳落在地面,拂过地上的鞋袜同衣裳。

    她眼见着,唇齿偎依过的那张面庞,渐渐由清旷峻峭染成晦明晦暗,终是解了何为“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也”一说。

    楼下仍有动静,不知何人打翻了餐具,镍银的馄饨汤勺坠落地面,碰撞出清脆响声来,直在地板上圈圈打着旋儿。

    青锁姐,我们来收拾吧,楼下学生忙说着。

    青锁嘘了一声,嗓音压得低极了,却仍抵不过深夜里的寂静——小些声!楼上正歇着呢。

    兰小姐当是早已睡熟了罢,有学生回了句。

    贺聿钦来时所进是厢房侧门,绕开了客堂,无学生瞅见他身影。

    青锁“嘁”声,忙将人赶回去——莫管莫管,吃好便去歇息吧……

    萸紫的绸花帷帐里,色彩糅杂的光影被摒在外,烧着的那股幽幽篆香却被轻拢在帐中,萦来绕去,缠绵绸缪。

    兰昀蓁隐约听闻楼下的话语声,伴着耳畔携着热气的他的低喘呼吸,手掌摸过锦被上勾出的绸花纹路,手心不由地往下按,愈陷愈深。

    ……

    她再醒时,花梨木雕花床上垂落的月光纱床幔已被撩开来一缕细缝。

    不知当下是何时,只穿过那道细缝,瞥见外头漆黑的天色。

    窗户微敞着,屋外溽热的雨后气息透进帷帐里,惹得她的后背发了香汗。

    萸紫帐外,那盏黄铜琉璃灯仍旧亮着,不过光线似乎被旋得更暗,影影绰绰地映出一道颀长人影在帐外。

    她将厚热的发丝捋至一侧肩头,脚掌踩在床榻边的软毯上掀开帷帐望外。

    贺聿钦正立在案桌边,低首研究着那尊胡桃木八角马头座钟。

    他已简单地穿戴齐整,白衫长裤,领口处上方的两粒扣子未系,微微敞出锁骨。

    在夜里,他的听觉要更为敏锐。

    床榻边有轻微的纱帘相摩挲的声响,他偏头见她已起身,于是放下手中的座钟。

    “吵醒你了?”他踱步过来,让她坐回到床榻上。

    兰昀蓁轻轻摇头:“许是太热了。”

    闻言,贺聿钦低低地笑了。

    她晓得他在笑什么,于是牵开话头:“方才摆弄那钟做什么?”

    “先前听见,那座钟整点会响,怕吵你安眠。”他回。

    楼下已然悄无声息,兰昀蓁抬眸瞧了眼桌案上的马头座钟,已经丑时。这个点,深夜究学的学生们也都回屋里歇去了。

    “今日这些,并非是要留住你。”她转头看着他,瞧了许久,忽地开口道。

    不是不想他留下,而是这时他不能留。她深谙会有这样一日,早在礼查饭店的套房里,她见到他与唐培成闯入时起便知了。

    他终归是要回去的。

    “可我总要见你一面。”她抬手摸上他脸庞,指尖自他眼尾一寸寸滑至下颌,“待到我生辰那日,你若未将礼物送来,我便北上去寻你。”

    “真到了要寻人的那日,也该是我来寻三小姐。”贺聿钦单膝跪在床前,抬手握住她脚踝,故意这般唤她。

    才值五月,天气渐暖,连蚊子也出来活动。她皮肤本就细嫩,如今又被咬,那蚊子包便愈发醒目。

    床边开了一盒清凉油,他蒯一指草绿色的药膏涂在她小腿处发红的蚊子包上。

    “父亲为人宽和,在民众眼中是温良之将,那些人困他之久,已激起不少民怨民愤……”贺聿钦缓缓说着,忽而不知该从何处讲到中心要义,往日里靠行军打仗所练出的条理逻辑乱套了大半。

    “此事我亦了解过一些。”兰昀蓁难得见他这副有话却不知如何言语的思忖神情,眉眼弯了弯,低眸看他,“不过,这番话是要说到何处去?”

    贺聿钦稍顿了片刻,而后抬头凝眸注视着她:“此番北上,我会同他们谈判放人,若父亲平安而归,我想请他允一桩婚事。”

    他口中所说,心中所想的那桩婚事,自不必言说是谁同谁的。

    兰昀蓁望见那双漆黑眸底映出的她的倒影,她何尝不知晓他的心?

    “好。”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没头没尾地应下来。

    ……

    贺聿钦离开的那时辰,不知该说是已早还是已晚。

    他不便在她这处留到清晨,于是趁天际边尚显鱼肚白时离去。

    天色蒙蒙亮时,兰昀蓁返身卧回床榻上歇息。云勾绸花卉的锦被上沾染着彻夜焚烧的花香、清凉油中温和地薄荷味,以及方离开不久的他身上的气息。

    她将脑袋埋在二人共枕过的枕头上,鼻尖嗅着那股熟悉的衣衫上的味道,沉沉的,又入眠。

    日上三竿之时,弥月担忧她生病,进屋来看她情况如何。

    她步子轻轻地踱到床榻边,俯身以手背探了探她额头,不料却惊扰了她。

    床上的人渐渐醒过来,兰昀蓁惺忪地睁开双眼问她是何时了。

    “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到用午饭的时候了。”弥月一边回着,一边手从她身上睡袍的后颈口摸至后背,面色忽地惊喜起来,“小姐,你发汗了?”

    兰昀蓁的体质向来寒凉,昨夜气温又不高,一宿过去,她身子居然发了汗,可谓叫弥月心中一番喜。

    “出汗是好事,这说明小姐这些年在中药上吃过的苦都补回来了。”弥月拿帕子为她揩过额间的香汗,正要敞开一点领口,往后背擦拭,视线却被那床忽盖上的锦被严实掩住了。

    她不解地收回手,兰昀蓁将自己裹在锦被里,只堪堪露出巴掌大小的脸庞,“正好再捂一会,多发些汗,弥月,你先出去吧。”她闭了闭眼,似是又要睡下的模样。

    弥月手中仍捏着那方帕子,瞧见她染上一层薄红的肌肤,口微张着,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楼下的青锁唤住了。

    “弥月,把你家小姐的早餐热一热端上去。”楼下的声音传上来。

    弥月朝门口应了一声,转头看着兰昀蓁,却见她仍阖着眼眸道:“用午饭时我再下楼,去吧。”

    弥月无奈极了,本欲多劝不食早饭是要烧胃的,可瞧见她一副倦极了的模样,话即便到口边,也只好作罢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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