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三小姐付给我唱戏的酬金?”小夜合问道。

    兰昀蓁低眸,徐徐地为茶盏中注入滚水:“一出戏,不仅为唐小姐的亲妹妹挽来一息之存,更是可让唐小姐日后不必再拘于这丹桂第一台之中,随心而活。”

    小夜合的面色略有松动,不复先前从点翠珠帘后走出时的那般漠然,眉眼间有忧色,“可这场戏若是扮砸了,聂家、贺家,我皆招惹不起。”

    “你同贺亥钦的关系,成与否全然由你,我只需你拖延他一段时日——几周无妨,数月更好。”白雾热气方腾至半空,忽而又被那柄绫绢扇呼离,兰昀蓁的面色沉静极了,淡淡地望着她。

    面前这位聂三小姐为何不愿嫁给贺大公子?小夜合未问。

    自她归沪的那日起,她便成了上海滩中的风云人物,从那位青梅竹马的许府二公子,再到萧家的少爷,亦或许还要轮到旁的人,总归有一人是她不愿嫁与贺大公子的缘由……这些无甚可谈,世间的种种风月情事,总同那些话折子里演得不差。

    “就凭是为了我阿妹,这出戏也会演得不错,三小姐尽可放心了。”小夜合回道。

    -

    三姑太太聂缇的生辰在六月初。

    聂府上下,无人不知晓她素日里最是疼爱三小姐,是以这生辰宴全权教由三小姐来办时,众人并不觉稀奇。

    今日请了戏班子到府中唱戏,兰昀蓁立在一楼东南角处,那套红木八仙桌椅旁往玻璃花窗外眺,瞧着听差们在后院里将那戏台子收拾整洁。

    身后有两个丫鬟正为花梨木多宝格柜中的花瓶换上沾着晨露的时令花,一面窃窃私语道:“……书房里为何会有哭声?”

    “我隐约听闻过了,是旁系里的一位堂小姐被老太爷许配给了银行家做太太,她娘正寻老太爷哭诉呢。”那手拿一捧蔻丹月季的丫鬟低声回道。

    “许给银行家作太太为何不好?至少日子会过得裕如,且又并非是姨太太。”另一人不解。

    那丫鬟以花掩嘴,凑近些许解释道:“你是不知……那人有过一任亡妻,家中的两个儿子,一个已在自家银行工作,另一个也已到了念中学的年纪了……”

    这样一来,那人如何算也该有不惑之龄了。

    另一人圆睁着眼:“我记得,那位堂小姐也才十七八岁的妙龄……”

    “正是说呀……”

    两人还欲说下去,那嘴边凑了一朵蔻丹月季的丫鬟余光瞧见了兰昀蓁,悻悻地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转而唤出一声:“三小姐……”

    “该换的花可换完了?”兰昀蓁的目光扫过那两个丫鬟半低着的脑袋,落在插于多宝格霁青裂纹八角瓶中的那簇月季花上。

    沾染着露水的月季团簇在一处,花瓣玫丽而冶艳,一如它的蔻丹之称。

    两个丫鬟怯怯地道了一声马上,动作麻利地插起花来,闭口不再多嘴。

    “可有瞧见三姑太太?”兰昀蓁又问。

    丫鬟赶忙回道:“三姑太太陪着老太爷在书房呢。”

    书房的门半掩着,还不必推门进去,便可听闻里面传来的泣涕如雨之声。

    聂缇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正面有愁容地瞧着那泣不成声的堂小姐的生母,抬眸从门缝里瞅见她,眉头松了松,悄悄抬手招她入内。

    兰昀蓁步子极轻地推门进了书房。

    只见房间里,老太爷坐于主位的大红酸枝太师椅上,手中托着一青花瓷茶盏,泰然品茗,神情并不因堂小姐的母亲悲恸痛哭而有一丝动容。

    二爷聂纮翘着二郎腿,松散坐于右侧的官帽椅子上。他手中持一柄梅鹿乌金木折扇,在手旁的红木雕花桌面上一下一下轻敲着,吊眼睨着那对母女。

    那位堂小姐呢?

    此刻安静地低垂着头,双手搭在膝头浅色竹纹旗袍之上,默默无言地坐在母亲身旁。

    她额前乌黑齐整的刘海儿敛去了那双忧郁哀伤的眼眸,兰昀蓁只瞧见她脸色发白,唇上已失了血色。

    瞧上去约莫也才十七八岁的年纪……

    兰昀蓁在聂缇身边落座,后者轻拍了拍她手背:“今日可忙坏你了?”

    “不忙的,大多事情早已安排妥了。”她微微摇头,视线直落在那位堂小姐的脸庞上,“这位堂妹,我似乎鲜少见到。”

    聂缇不由得低声慨叹:“她是六房里的女儿,你六舅舅过世得早,她便一直随她母亲在府外过日子,每月府里都会照例发月钱,她二人难得回来。”

    她如是说着,兰昀蓁便有了些许印象。那位英年早逝的六舅舅在一众子女中并不得聂老太爷关注,他逝世之后,其妻女在府中更是成了两个透明之人,如同外客。

    “……知蕴今年才方满十八,可那人都已至不惑之龄,年岁便是同二爷比也相差不了些许,如何能将她嫁过去啊……”六舅母的带泪脸庞方从帕子里挪开没一会儿,开口言语了几句,又不忍掩面涕泣起来。

    聂纮听罢,合起扇子在雕花桌上沉沉地敲了两下:“这话便是不对了,年龄差得大,岂不是好事么?那男人是个银行家,家财又殷富,且今后总归是要走在知蕴前头的,届时那些资财不就悉数交由到她手中打理了?”

    “六弟故世得早,没能给你母女二人留下何物傍身,除去府中每月送去的月钱,你们哪还有旁的依靠?”聂纮微微攒着眉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做母亲的也不知好好地为知蕴打算一番,她若嫁得好了,你的后半生也才能安宁度日啊。”

    言罢,聂纮摆首叹气,兀自饮起元宝茶来,六舅母却是啜泣得更为厉害了。

    他坐于此处,讲的那番话,又何尝不是在替老太爷说呢?

    “娘,您就别心伤了……”一旁寡言淡色许久的八小姐聂知蕴攀上六舅母颤抖的肩头,双唇翕动着,开口劝慰母亲道。

    “老六走得早,这些年,你虽带着知蕴在府外过日子,但她仍旧是聂家的人,婚礼那日也该从聂府出嫁。”聂老太爷呡一口酽茶,将茶盏哐当搁下,“你这个当娘的,也该着手备起来了。”

    老太爷一句话,便如若给人判了刑。

    六舅母双膝一软,失神丧魄地跌坐在地上,手拊在官帽椅上放声恸哭起来。

    兰昀蓁低垂着眼眸,耳畔尽是那位寡母的悲怆哭诉。

    视线之中,那柄再熟悉不过的红玉狮头紫檀木文明杖被它的主人执起,杖头重而有力地顿在木地板上,响声掷地,仿佛敲打的并非木板,而是人心。

    兰昀蓁收紧了些许平搭在膝头的手指,掌心里渗出冰冷细汗。

    她同那位堂小姐是何其相似?

    亲属早亡,且值婚龄,同为聂家的子孙,既已有了六姑太太和八小姐嫁与旁人作续弦的例子在先,那么,这样的人再多上一位,于老太爷、于整个聂府而言,又有何妨呢?

    兰昀蓁心底一片冷然。

    聂老太爷这般做,为的不正是杀鸡骇猴,欲敲打她一番么。

    聂老太爷一离去,二爷聂纮也不愿再多留,右手一抖,将那柄梅鹿乌金木折扇展开来,起身潇洒地出了书房。

    房间里,六舅母的脸庞仍是泪涟涟的,聂缇心中也为难,一面吩咐了丫鬟带六太太上楼去歇,一面不由得面露伤色:“好端端的生日宴,竟还要发生这等伤心事,唉……”

    “姨母莫要往心里去,这也不过是恰巧撞上的。”兰昀蓁轻声安抚着,目光却恰好同那位将母亲扶起身来的八小姐聂知蕴相迎上。

    后者的忧郁眸子里隐隐含着一层泪光,见她看过来,哑口无言地朝她稍稍颔首,以作问候。

    打扮齐整体面的六舅母已然将面庞上的脂粉都哭花,紧紧搂着女儿的肩头苦诉,母女二人皆泫然泣下。

    兰昀蓁立身一旁,于那片幽怨哀泣之声中缄默地望着聂知蕴,仿佛能透过她那双愁僝的眼眸,望见自己的将来……

    书房的门虽是虚掩着的,此时却被轻轻敲响,她转眸看过去,来人是二少爷聂理司。

    “三姑姑,好戏马上便要开台,您这位寿星也该到场了。”聂理司极有绅士风度地立在门边,并不入内。他或许是听见了抽泣声,也瞥见书房内那对堂小姐母女的悲境,不愿让人难堪,是故这般作为。

    兰昀蓁注视着他的那副脸庞,脑海中便渐渐浮现出聂理毓生前的模样。

    相比于长相浩气英风的长兄而言,他这位同父异母的二弟似乎要更添上几分温润如玉之气,大抵是因着遗传了姨太太相貌里的那份婉丽罢。

    “理司。”聂缇恍然从悲伤之景中抽身出来,回他道,“好,我马上便去。”

    她眸光流转,见兰昀蓁仍凝视着那对母女,抬手碰了碰她的肩头,轻声道:“走吧,她们自会有人照料的。”

    ……

    今日宴席,聂家女眷皆在,素日里同聂缇交好的几位太太也到场,两层高的观戏台上,里里外外皆围着鬓影衣香。

    难得出面的三姑老爷康秉今日也至聂府,携来的礼物乃是一方由和阗玉雕刻而成的初露凝香的牡丹玉雕。

    那牡丹的玉质莹润,色泽匀凝,且雕镂之艺又精细,自是惹得宾客们立足一旁赏鉴,连连称赞。

    “姨父很是用心。”兰昀蓁立在二楼的雕栏边,偏头朝聂缇,语气中莫不含着几分打趣之意,“这样一来,姨母可不叫那群贵太太们好生艳羡了?”

    聂缇抬手拢了拢肩头的流珠刺绣云肩,面上的笑意浅淡,视线略瞥过楼下那尊玉雕:“这有何好羡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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