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态度比往日里要疏离几分,兰昀蓁微微偏眸瞧了她一眼,心中也揣度出缘由为何。

    自打聂缇与康秉的独子康修安年少早逝后,他们夫妻二人间的关系便一落千丈。兰昀蓁鲜少听闻她亲口提起往事,但据说,康修安的死因多少同康秉相关,也难怪这对夫妻如今行至貌合神离。

    “三姑太太。”一道谦和低沉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这声音听上去耳熟极了,莫名地让人有些心悸。

    兰昀蓁方转头看去,却又听闻聂缇笑了笑,回道:“贺大少爷。”

    贺亥钦不知何时来到了二楼观戏台,他今日梳着背头,着一身格子西装,眉棱间的英朗之气分外突显:“今朝姑太太生辰,晚辈在此贺寿了。”

    “多谢大少爷记挂。”聂缇笑道,“说来,今日宴席我也邀请过你母亲,可惜她身子骨不爽快,不便前来,改日我也当去拜访她一番。”

    话正说着,她忽地觉察出贺亥钦的视线落在身旁兰昀蓁的脸上,眸光略扫了一圈这二人,然后知趣道:“今日我作寿星,不便久不应客,就先下楼去了。”

    聂缇临走前给了兰昀蓁一个安抚的眼神,这一幕被贺亥钦收入眼眸。

    “三小姐当真是同三姑太太情似母女。”贺聿钦眼见着聂缇下楼离去,迈步到扶栏边,立在她身旁,亦是闲适地垂眸赏戏。

    “我幼时父母早丧,姨母的独子亦早逝,在这偌大的聂府之中,我与她便是彼此的依靠,关系自然亲近。”兰昀蓁正淡淡说着,楼下忽地传来雷动掌声——

    原是那曲《状元媒》开台了。

    戏台子上,锣声鼓点敲得愈发紧密。打门帘人将戏台左侧边的门帘台帐一揭,那幅丹凤朝阳的帘幕后,如风拂柳似的踱步出来一身穿金绣牡丹女帔的戏子。

    那旦角粉面朱唇、皓齿蛾眉,扮的是将珍珠衫赠予六郎的柴郡主。

    “今日来府的女眷众多,贺大少爷与我独站于二楼观台,若是站得太久,叫人看去了总归不妥。”戏音咿呀婉转,兰昀蓁只低眸望见那雕花戏台上,“柴郡主”正将衣裳前的珍珠衫取下,赠给杨六郎,“总归是丧妻未满,大少爷仍需顾惜声誉。”

    贺亥钦却依旧自若:“正因此处女眷诸多,才不会不妥。众目睽睽之下,你我行端坐正,何须避嫌?”

    闻言,兰昀蓁稍稍敛眸,余光瞧他:“大少爷是生意人,亦是聪明人,我手中并无‘珍珠衫’,你又何必与我苛求结果?”

    “既是三小姐,便不存在苛求。”贺亥钦缓缓地转头看她,眉宇间失了方才的那片温色,“更何况,三小姐虽无那‘珍珠衫’,可自身便就是和璧隋珠。你或许不知,商人最喜好的,便是这类自价金玉的东西。”

    兰昀蓁轻哂:“只可惜,这世间金玉之多,贺大少爷亦无法尽入彀中。”

    贺亥钦瞥见她唇角边的那抹淡笑,只觉分外刺目:“我处事,向来谋而后动,昀蓁,囊括在我计划中的东西,不会有丝毫偏差。”

    “但也非所有人都情愿在你那计划本之上留名,大少爷。”兰昀蓁容色平静地迎上他那道泠然视线,停留几秒后,转眸下望戏台上的那抹金粉女帔,“时移俗易,连戏子也有傲骨。”

    贺亥钦晦暗的眸光凝滞在她侧颜,听她话中又蕴话,沿她视线望去。

    只见那垂悬着大红灯笼的雕花戏台之上,绿鬓朱颜的旦角甩起翩翩水袖,细眉稍挑,丹唇微翕,正是演着戏词——

    “……自那日阵前见郎面,英姿长绕梦魂间……”

    那花旦面上施朱傅粉,墨酽的眼线勾勒出盈盈流转的眼波,双瞳似含一汪秋水。

    洇青的水袖从粉面前拂落,她微吊起两道细长的柳叶眉,隐约向观戏台之上瞅来,眉棱之下,那双如镜善睐的狐狸眼眸似乎在贺亥钦的脸庞上姗姗停留片刻,见同他视线对上了,却又轻飘飘地转眸掠开。

    台上那旦角身着金绣牡丹女帔,生得一副柳腰莲脸,不是那丹桂第一台的小夜合又是何人?

    “戏唱得再好,也只能算作一项消遣。”贺亥钦冷淡地敛眸看着她。

    “那么,大少爷可是消遣到了?”兰昀蓁如是问道。

    贺亥钦的眸色更沉下几分。

    兰昀蓁朝他淡然一笑:“姨母一人在楼下恐是忙不过来,我该去帮衬她了,贺大少爷请自便。”

    -

    贺聿钦终究是要北上的。

    亦如他那日夜里同她所言的无二,六月上旬的某天深夜,他动身离开了上海。

    来时,他悄无声息,如今要离去,亦然鲜少有人知晓。

    兰昀蓁总会下意识留心与北边相关的风吹草动,但无论是报纸亦或是流言,都难传出任何消息。

    转眼便至七月,酷暑之季,是某人的生辰。只不过眼下的时局这般紧迫,那人恐怕是无心顾及于此了。

    兰家府邸里,今日高瞻难得回府,兰太太很是欣喜,特意吩咐厨房做了满桌的好菜。

    席间,父子难得见面,饶是高仲良经年在医,也不免问起他来:“近来北方动乱频频,那些人又是在争何事?”

    高瞻着一身常服,闻言放下手中碗筷,一派正经,惹得坐于对面的兰昀蓁都不由得放缓了筷子上的动作,抬眸瞅向他。

    “半月前,内阁总理撂了挑子,挂冠而去,底下的驻军连同警厅一道催迫总统发付军饷。”高瞻说着,面色愈沉几分。

    有人觊觎总统之席。

    昔日袁氏“公民团”围逼议会的招数再度重演,北京城里已然乱作了一锅粥。

    “大选不日便会被赶出。”高瞻饮下一口烈酒,“届时才是真正的动乱。”

    兰太太一听便觉忧心:“都已是这般情形了,你还一门心思地往北去?不若留在府中歇小半月可好?你也许久未待在上海过了。”

    “让他放手做去罢。”一旁的高仲良并不赞许,“国难当前,他堂堂须眉男子,怎可安于家中敛手待毙?”

    他抬臂将酒杯与高瞻的一碰,神情欣慰地瞧着儿子:“为父,从医而救民众于病痛;为子,从军而救百姓于水火。我高家子弟,本就是要救民济世的。”

    高瞻颔首,抬手将酒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兰太太心中饶是再有不愿,也只得盘着她掌心里的那串念珠,低低地叹息着。

    兰昀蓁听罢,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心绪不宁地度过这餐饭,瞧见兰太太发了头疼,上楼歇息,高仲良坐去一旁看报,便轻声唤高瞻到一旁。

    屋外的阳光是明媚的,但那光线透玫瑰花窗,落在她脸庞上时,便笼上了一层淡淡郁色。

    高瞻觉察出她有意避开家中二老,是以放低了些声音:“你寻我做什么?”

    “你打算何时北上?”兰昀蓁抬眸看向他。

    “约莫下周动身。”高瞻简单回,他见她面色踌躇,似仍有话要讲,于是直接问道,“发生了何事?”

    兰昀蓁问出心中的担忧:“那边当真已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这回的话语权不在刀枪之上,而在钱,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听他如是答道,兰昀蓁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她不愿再弯弯绕绕地试探,是以直接问出口:“你那里可有贺聿钦的消息?”

    闻言,高瞻颇有些意外地瞅着她:“你怎会问起他来?”

    他话音刚落,垂眸瞧着她的神色,却又倏地了然了什么:“你……他此番北上,是去处理他父亲的旧部,我所知晓的那些,他当是都同你讲过了。”

    看来高瞻也未得消息。

    兰昀蓁从自己的珍珠提包里拿出一小只黑色礼盒,放到他掌心里:“你不日便也要北上,若能见到他,帮我把这只盒子给他。”

    高瞻的面色稍露不解,他低头瞧了眼手心里的盒子,那礼盒尚且不够他巴掌大,也不知装在其中的物什又该是多么小:“这是……?”

    “我该交还给他的东西。”她答着,视线落在那只黑色盒子上。

    盒子里是一副纯手工制作的大马士革花纹钢雕黑马袖扣。

    为何说是交还?

    是因着那日清晨在铭德里,他落下了一对袖扣在她的香榻上。

    袖扣是他那套军服上惯用的一对,外观已磨损了许多,她思来想去,总觉寓意不好,便欲借他在七月的生辰,给他换上一副崭新的。

    大马士革钢硬且韧,耐磨是自不必说的,花头落在那只黑马上,千里驹前蹄飞踏,驰聘沙场。

    那匹玉螭骎骎而上,将要冲破藩篱。

    她不便离开上海,只好托人为他送去,于是特意选了一只极为普通的礼盒,精美什么的便暂且摒去一旁,好在小巧易携,也不算作累赘。

    “就当是替我见他一面。”兰昀蓁转眸瞧见兰太太正往楼下来,将他的手指往里推了推,裹住那只盒子。

    她声音更轻了些:“若见不到人,能让东西到他手上也是好的。”

    如若高瞻能亲自将袖扣转交给贺聿钦,那便再好不过,至少可确保他当下无虞。若不能,几经转手再到他手中也好,总归能知晓他尚且是安全的。

    高瞻将那只盒子收到暗袋里,抬眼看着她欲言又止,还未来得及思忖好要说些什么,兰太太便在楼梯口子那处唤了——“昀蓁,我头疼得厉害,你过来帮我按一按……”

    高瞻憋了满腹的话要问,此刻话头到了嘴边,却又被悉数堵回了喉咙。

    兰昀蓁朝那边温和应下来,回首又对高瞻轻声道:“他信得过你,我也如是。”

    兰太太在那头又唤了两道,都觉着有些奇怪了,欲过来一探究竟是何事,兰昀蓁赶忙过去,遮掩住她的视线,将人半推去了卧房。

    高瞻被单单留于原处,他摸着暗袋里的那枚盒子,心中直道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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