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的堂兄乃是外交部的要员,我有意结识此人,还望姨父与其中引荐。”兰昀蓁回道。

    颜宗孚反问:“你结识他,是为自己,还是为了旁人?”

    “我本就不欲瞒姨父,也自知瞒不过姨父。”兰昀蓁未有那些弯弯绕绕,“前几日,新一任大总统被投选而出,举国上下非议不断,袍笏登场三把火,被敲打的反对者不在少数,我欲保全一人。”

    “那人是谁?”

    “贺少将军,贺聿钦。”

    话音一落,颜宗孚正身而坐,连神情也肃然几分:“你可知,乱世之中要保全一人谈何容易?更何况,此人是他。”

    “正是知晓不易,才会来寻姨父帮忙。”兰昀蓁沉吟少顷,“姨父的堂兄是外交部里显要势重之员,若有他一句话襄助,至少能保全他眼下平安。”

    颜宗孚紧抿着唇,视线落在她脸庞上,过了好一会儿后方开口:“你同那贺聿钦是何种关系?”

    兰昀蓁容色淡然:“患难之时,一国同胞自是共患难,同生死的关系。”

    此一番话,偷梁换柱,避重就轻,说得是无可指摘。

    “你为一个外人来寻我帮忙,就不怕我将此事告知岳丈?”颜宗孚轻笑,“我虽不常至聂府,却也听闻你六姨母随口提过几句,岳丈有意与贺家结亲——不过,是欲让你嫁给贺家大房。”

    兰昀蓁平静反问:“我与姨父不是来此处谈生意的么?既是生意之事,姨父全然可自行做主,又何须老太爷干涉?”

    “你倒是口齿伶俐。”颜宗孚点评道。

    “晚辈也不过是为姨父的家庭敦睦做着想罢了。”兰昀蓁朝他微笑,“此事若老太爷知晓,想来不日六姨母便也会得知,她若知道了我与姨父相见,心中定然不会乐意,届时同您唇枪舌战一场,颜府该又是阴云笼罩,不得安生。”

    “姨父是生意人,自不会做这般不利己,且不顾全大局之事。”她添道。

    后者凝视她良久,终了淡淡一笑:“自你十三岁那年回聂府起,有时候,我总觉你同你母亲不像。”

    兰昀蓁的手指握在咖啡杯柄,摩挲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颜宗孚。

    咖啡厅的角落处默了霎时。

    她垂首淡然又饮咖啡,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微颤,隐去眸底的警觉:“十几年来,六姨父您是第一个如此说的人。”

    颜宗孚一笑,后背靠往沙发深处,坐姿相较先前要松解许多:“若要论容貌的话,女大十八变,皮相与幼时略有相去再寻常不过。更何况,我也不曾见过你父亲,不知当初她是为了一个怎样的男子舍弃与我的婚约,自无法说明,你究竟是像谁多几分。”

    “那姨父话中所指的‘不像’,又是什么?”兰昀蓁心中略安,若释重负。

    “你不像是她会教出来的女儿。”颜宗孚的眸光依旧沉凝地落在她面庞,“阿绫为人虽温良秀慧,处事却柔茹寡断,而今日自我初见你起,便瞧出你同你母亲不是一般脾性……你不像她。”

    阿绫?……兰昀蓁不由得多瞧了颜宗孚几眼,原他心中尚且存留着往昔同聂绫的丝丝情感。

    “母亲若是那优柔寡断之人,当年又怎会宁愿被逐出聂家族谱,也要……”她如是说着,顿口得恰到好处,微微低了低首,“提及亡母,晚辈有些失言,姨父切莫往心间去。”

    颜宗孚无声听着,眉间渐渐紧攒,末了,却又感慨一般地松解舒展开来:“也罢,你或许亦有几分像你母亲,不然,现如今又怎会为另一个男子来寻我?”

    杯中的热咖啡已然凉了,兰昀蓁的手心贴上杯壁,感知着杯身烫金花边略凸起的纹路,耳畔听闻颜宗孚沉声道:“此事便如你所说这般办妥,除此之外,今日你我二人未曾见过。”

    ……

    兰昀蓁从咖啡馆中出来时,天色已然有些昏沉。

    她方坐回轿车里,弥月便一脸担忧地凑到身旁来问:“六姑老爷可有为难小姐?小姐饿不饿?可否要弥月下车去,买些糕点垫垫肚子?”

    兰昀蓁看着她笑:“六姨父未曾苛待于我,我的肚子也不饿,你可安心了?”

    弥月耳根子微红地安稳坐回到原座:“弥月也是忧心小姐嘛……想当初三姑太太舍弃了同他的婚事,转而嫁与旁人,饶是谁历经此事,心中都会有怨怼,弥月也生怕小姐会因此事而吃亏。”

    兰昀蓁安慰她道:“六姨父为人平和,不似六姨母那般性情直率,他并非为难晚辈之人,也且还好相处。”

    或许,二人于咖啡馆见面之初时,颜宗孚确然因当年聂绫逃婚,下了他与颜家脸面一事,而存了几分考验她的心思。

    但而后,他见到她,终究是追忆起了聂绫。

    藕丝难断,颜宗孚被故人旧情所打动,心中仍有牵动,于她而言,倒为一桩好事。

    “北上去的轮船明天白日里也还有,小姐当真非乘今夜这趟的不可么?”弥月在她身旁不解问道。

    “早些去吧。”兰昀蓁抬眸望向车窗外渐深的夜色,“即便不去,我也无法再安心留在上海了。”

    -

    听闻兰昀蓁要亲自北上来为她诊病,荣太太心中可谓是又惊又喜。

    惊奇是为,这位传闻中留洋深造、医术高超兰医生竟情愿奔赴北京来为她主刀手术;欢喜又是为,自己这拖宕已久了的沉疴终是能够医治好了。

    私立医院里,荣太太中午时分方经历完一场心脏手术,此刻正住在特护病房之中好生休养。

    兰昀蓁作为主刀医生,前去病房里问询检查一番。

    “此番呀,我不知是欠了兰医生多大一份人情。”荣太太躺在病床上,面容感激地望向兰昀蓁。

    “为医者,本职便是治病救人,荣太太言重了。”兰昀蓁为她做完心脏听诊,将听诊器的耳塞取下收起。

    “兰医生便是太谦和了些。”荣太太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早知晓你专攻于心脏,赴沪向你求诊之人不知凡几,我本欲打算这周便坐轮船去上海寻你问诊,可你却体贴至极,反倒己身赴京为我主刀,这份人情我是如何也记下了。”

    兰昀蓁温和而笑:“荣太太的病状本就出于心脏,身体虚弱,折腾不得,海上又多颠簸,长途跋涉也并非为良计,思来想去,还是我这个做医生的主动前来,更为稳妥。”

    “你年纪轻轻,又是赴洋留过学的医学生,虽学得精湛医术,却不恃才矜己,属实是难得。”荣太太亲昵地牵过她的手,引她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此番是你特意为我北上,我自不能让你意阑而归。”

    “兰医生正值摽梅之龄,不知可许了人家了?”荣太太又问。

    兰昀蓁失笑:“还未曾。”

    荣太太喜不自胜:“今夜是我先生的擢升宴,我夫妇二人请了好些人物来参宴,其中有不少昔日军校里的风云人物,届时你也一并来,刚好结识一些新朋友。”

    兰昀蓁婉言回拒道:“荣太太的手术今日午方做完,正是情况不稳定的时候,为稳妥起见,夜里我还是留在医院里较好。”

    “这个你便不必忧心了。”荣太太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宽慰她道,“住在这私立医院里,旁的不讲,至少护工照料的水平是体贴至微的,最为棘手的手术部分你已顺利完成,接下来,也该是你好好休整一番的时间了。”

    见荣太太说得如此周全,兰昀蓁倒也不便再三推拒,只温和笑着。

    荣太太又添道:“今夜我虽无法到场,你却也别拘束。我有一侄子,名唤方恕,他同你年龄相去无几,今晚宴会便让他领你四处转转如何?”

    一圈话听下来,终了,要点竟是落在了荣太太的侄子身上。

    兰昀蓁垂眸暗笑。

    忽而却又思及,方才她话语中所提及的“军校”二字。

    她记得,面前这位荣太太的丈夫,年轻时曾在保定军校任教,而后才从仕。荣太太既说了有风云人物会赴宴,也不知这般人物中是否也包括了贺聿钦……

    眼下,她正不知如何见他才为合适,此次宴席,若他会赴,那倒是个好时机。

    思忖少顷,兰昀蓁抬眸朝荣太太温和笑道:“您既安排得如此周全,那我便不拂您的好意了。”

    -

    夜里。

    荣家寓邸灯火通明,宾客如云。

    荣太太虽在医院养身,却特意叮嘱了司机,要将兰昀蓁从下榻的饭店送至荣府门口。

    赴宴之人众多,各式的老爷车排了长长一路。

    车正缓缓往前宅院门前驶着,下了车的宾客们也皆入内参宴,兰昀蓁却从车窗向外瞧见一人。

    那人要比旁人颇为不同些,旁人皆往里去,唯独他笔挺地直立于原处,并不死板地干杵在那儿,却也不过多地同旁人笑面打招呼——倒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那人是何人?”兰昀蓁问前排的司机。

    司机的视线只在那人脸庞上略扫一眼,便将他识出来:“那位便是我们太太的侄子,方少爷了。”

    原来是他……

    兰昀蓁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只瞧见那人着一身马甲与西裤,样貌倒是明朗端正,明明是从未见过的一张脸孔,可为何……他周遭的气质,却总叫人觉得似曾相识。

    “侄少爷自少时起,便被家中送去保定军校磨练,平日里难得归家一次。我们太太只有这一个侄子,心中万分挂念,若非今夜是老爷的擢升宴,只怕他此刻,该是被太太叫去医院里相见的。”司机笑着又添道。

    原也是在同一个军校里训练过的……兰昀蓁的心中之想终得解惑。

    难怪,方才看见那方恕,她心中总觉是要见到了贺聿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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