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忆起先前聂缙说过的那番话,想她定然是被困在了府中,不得自由。

    “我如何相信你?”兰昀蓁淡漠道。

    “我又如何能害你!?”胡慊的心中酸楚。

    琴房里死寂了好一霎。

    终是后者深沉地叹息,缓和下语气:“你只说,我能做些什么罢……”

    兰昀蓁盯着他的眼,沉吟良久后方说道:“我要回一趟苏州。”

    “你回那里去做什么?”胡慊的眉毛抽动了下。

    “老太爷铁了心要将我嫁给贺亥钦,在成婚之前,我想见一面姆妈。”兰昀蓁回道。

    提及云蕴华,胡慊面露愧色,却亦为难:“你既身处聂府,便也该知晓,聂老太爷不是那般容易心回意转的人。他既连医院都不准许你去,又怎会允你离开上海?”

    “你去医院寻过我?”兰昀蓁捕捉到这点,颦起眉心。

    “……是,自同你在聂家重逢的第一面起,我便……”胡慊扼着门框,似是哽咽,又喟然慨叹道,“我不会认错我的嫃儿,去医院寻你,亦是想确认一番,好让自己定心。”

    边说着,胡慊的神情显然激切起来,连脚步亦不由得往前朝她靠去:“你可知,得知你还活在世上的那一刻,我心底是有多么的高兴?幸好你仍活着!”

    兰昀蓁往后退却两步,同他相隔得渭泾分明。

    这一举措,似浇了一桶凛冽的冷水,让胡慊的心霎地便凉下来,连前进的步履亦僵硬地止住。

    “你活着便好,这便够了……”胡慊抑制住自己煎熬苦楚的心。这话既是说给兰昀蓁听的,亦是他讲来劝慰自己的。

    他的女儿心中恨着他,对此,他亦百喙莫辩。

    “姆妈病逝前,我曾答应过她,今后若是要嫁人,定会去她坟前同她讲。”兰昀蓁凝眸看着他。

    她深知如何利用胡慊对云家的愧疚,亦知晓现如今自己若想出聂府,他会是唯一的契机。

    胡慊的两颊淌下的汗更多了,他低首抿唇默了半晌,终了,以帕子揾净冷汗:“你久居宅中,想来亦是憋闷,月底会有船从上海离开,届时我寻个借口,让你能离开聂府。”

    -

    自那日琴房一别,胡慊便再无旁的消息传来。

    兰昀蓁虽不安心,却亦只能维持着从容的神情,于府中暗暗焦灼等候着。

    直至十月卅这日,老翟叔从聂老太爷处传了话来——“胡先生在苏州老家的近亲得了心脏病,欲请三小姐前去瞧一番。”

    近亲,呵,他在苏州哪还有旁的亲眷?

    兰昀蓁不动声色地应下了,由聂府中守着她的几个听差陪送着,携上弥月,启程去往码头。

    “干少爷那处,你可知会过了?”

    深黑的老爷车上,两个听差一前一后地坐着,兰昀蓁同弥月挨在一侧,她压低了声音,问询道。

    弥月悄悄偏过头来,声音亦是低低切切的:“小姐放心,干少爷已传了消息过去,想来……”

    “想来,少将军已是在码头候着了。”弥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兰昀蓁将手中的珍珠包捏得愈紧了些:“届时下了车,你要亲自拿好医药箱子,后面该……”

    “弥月都晓得的。”她见兰昀蓁的容色略绷着,轻声安抚道。

    后者未再说话了,只稍点了点头,覆着淡淡忧郁的眸子望向车窗外流逝的街景。

    待到下车,两个听差一人紧跟着她二人,另一人绕去车尾箱提行李。

    瞧见那人的手已提起医药箱,弥月忙上前去,拧着眉朝他道:“小心些!这个箱子里装的皆是精细的医用仪器,若磕着碰着了,你叫三小姐怎么诊病?”

    那男人被唬得哑然无声,莫知适从地仍拎着皮箱立在一旁。

    “你个男子五大三粗,做起事来毛手又毛脚,还是交给我来提着才安心。”弥月没好气地说着,将那箱子从听差手里夺过。

    回过身时,同兰昀蓁相视着点了点头。

    一行人走至码头口,兰昀蓁抬眸于拥挤如潮的人群中寻觅着那抹熟悉身影,隐隐约约地,似乎瞧见了他。

    她微微侧头瞧向弥月,只见后者心领意会地将医药箱悄然交至路牙子上蹲着一个小乞丐手中。

    “抢劫啦!有人抢劫!”弥月高声呼喊起来,引得身旁的两个听差纷纷回头察看。

    那乞丐抓过皮箱便撞开人潮跑走,弥月瞧着那两个听差面面相觑,使劲推了他二人的手肘一把:“还不快去把东西抢回来?那箱子若是丢了,今后连老太爷都别想看病了,你们哪还有好果子吃?”

    一句话,终是说着了要害。

    那二人着急忙慌地拔腿追去。

    兰昀蓁直瞧着两个听差离远了,一时间再难穿过汹涌人潮回身,方一路跑至一旁的报亭之下。

    灰蒙蒙地天空忽而飘起雨丝,那处恰立着一人,褪去了往日习以为常的挺括军服,身着简练的衬衣长裤,臂弯处搭着一件外衣,正凝眸看着她。

    高瞻传话传得仓促,但贺聿钦亦大致从他话语中得知,兰昀蓁同他在京见面一事,被她最信任、亲近的三姨母聂缇告了密,聂老太爷知晓后勃然大怒,若不是这回胡慊请她去苏州诊病,只怕她当下仍出府不得。

    兰昀蓁小跑着在报亭屋檐处停下,气息仍是不稳的,一双秋水似的眼眸却望向他,此刻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讲。

    “此次去苏州,要留多久?”贺聿钦拎起臂弯处悬着的干洁外衣,为她拭去落于长发、肩头上的细小雨珠。

    “一两日便足够了,那不过是个幌子。”今日的雨水格外寒凉,冷得她不由得环握住小臂。

    贺聿钦将外衣抖开来拢住她肩头,将她往怀中带,低声愧疚耳语:“是我连累了你。”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好。”兰昀蓁偏了偏头,将脸贴在温热跳动着的胸膛前。她闭着双眸,想离他更近些,仿佛是留恋这转瞬即逝的温存。

    “你的那位姨母,你想如何处置?”贺聿钦低首,左脸依偎着她携有玫瑰发油香气的额发,“她骗了你十年,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终是一份威胁。”

    她侧耳听着那片淅淅飒飒的雨声,亦感知着他低头同她讲话时微微震动的胸膛:“若要这般说,我也骗了你许多。”

    兰昀蓁睁眼,望见自檐角滚落的清澈雨珠堕入灰黄的泥水之中,浑为一体,只余一汪泥泞。

    “从在邮轮上,我说动你与我跳第一支舞起,我便骗了你。”

    贺聿钦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一一道来。

    “什么破棋之法,那皆是我胡诌出的,当初学棋是为迎合老太爷,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只知同他该如何下棋。”

    兰昀蓁依旧环抱着他的腰,默了一会儿后,接着道:“我也不曾与同学去基督教堂做过礼拜。我曾在教堂里当着神父的面说过谎言……也犯下过罪孽。”

    她又闭了闭眼,似乎等候了许久,除却发顶处传递而来他温热的呼吸,未得到他的任何回应。

    他不是那般能叫她拿捏于掌心的蠢笨男子,从前他二人曾隐晦地谈论过佛珠一事,如今自己既已如是说了,他也该将邮轮上发生的实情猜出一二。

    “你要说的,便是这些?”贺聿钦的声音平静极了。

    兰昀蓁的手微微顿住。他这话的意思是……?

    “看来我所知晓的,比你未曾告诉我的要多得多。”贺聿钦的声音温和传来。

    兰昀蓁将脸离开他的怀抱,抬首,略显怔忡地看向他。

    “昀蓁,你所担忧的那些事,我都不在乎。”贺聿钦低着头,一字一句道。

    他在世人眼中是何其正派的人物?可事情一牵扯到她,他从前立下的那些条条框框便会悉数忽略重设。

    “从前我曾说过,若我无法襄助你,亦不会情愿将你困住。但当下,这句话不适用了。”

    他不愿见她似聂绫一般背上私奔的污名,但她若孤身留在聂家,那便是垂饵虎口,使生杀予夺之权都流落到聂岳海手中。

    “你若愿意,我即刻便带你离开上海。”

    兰昀蓁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贺聿钦俯身,从她肩头披着的那件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盒子,静静地躺于他掌心之中,被揭开时,露出其中的一枚戒指。

    一场乱世之中,一片霖雨笼罩,一间窄小报亭檐下,那个使她意难平的人正弯下腰,低头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兰昀蓁怔了良久,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她缓缓抬手接过那只盒子,指尖抚过那枚在阴灰的天色下,仍散发出浅浅光泽的祖母绿宝石。戒指是冰凉的,亦如这个雨天。

    她的余光能瞥见他垂下的那只手握紧的拳,这般紧张,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自知。

    兰昀蓁的口微微张着,心头思忖良久后得出的话语久久说不出。

    亦是头一回,她说话的声音都是轻颤的。

    “这回我不能再骗你了。”兰昀蓁将那只盒子阖上,“我不能同你走。”

    此话出口时,她心中似刀绞般地流血抽痛,可她不能就这般跟他一并离开。

    她仍记得自己是为何要顶替聂芷安的身份,即便在那个凛冽的秋雨夜里受尽屈辱与折磨,也仍要进入聂家。

    她忘不了这点,是因云家所遭受的一切冤屈都叫她镌心刻骨。

    夜阑人静之时,她都以为自己将会酣梦一场,可每每阖上眼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被人构陷,惨遭酷刑而冤死狱中的祖父,还有蹊跷染上肺痨,终了咯血而亡的母亲!

    兰昀蓁不敢忘,亦不能忘。

    十余年来,支撑着她寄居仇人篱下,同那群共流着聂家肮脏血脉的人笑言相处、生活的,不正是这不可泯灭的仇恨么?

    她的手有些颤抖,将戒指盒放回到他掌心里:“是我没这个机会带上它。”

    贺聿钦没有说话,他凝望着她,瞧见她低首时颤动的睫羽。垂下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凸起。

    “但有一件事,我从未欺骗过你。”她掀眸,眼眶隐隐泛红,“一为唐先生之事当真非我所愿;二为……初见你时,我不曾瞒过你我的姓名。”

    “我知道。”贺聿钦点了点头,低沉道。低首时,掩去眉宇间的微微耸动。

    兰昀蓁知晓,那是他想要抑制自己情绪时才会流露的神情。

    她忙低下头,避开了视线,冻得有些僵硬地手指从珍珠包中翻出一张支票,几折叠好后,脱下肩头的外衣,塞进口袋一起交予他。

    身子蓦地便凉了,兰昀蓁有些不适应:“这笔钱,是拿去支持军备物资的。同聂家见不得人的黑心钱无关,亦同兰家沾染着大烟气息的钱无关。”

    “铭德里的学生们知晓了此事,也省吃俭用地往其中添了一份心意。”

    她解释,是希望他可毫无顾虑地让这笔钱派上用处。

    远处的轮船轰鸣起汽笛,沉闷又冗长——船马上便要开了。

    弥月挤身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拼命地垫高脚尖眺望,只瞅见那两个听差已寻回了医药箱,往登船口子处走来了。

    “小姐,我们得抓紧走了,那二人回来了!”弥月跑至报亭边,焦急地催促着兰昀蓁。

    闻言,她回首瞧一眼码头,又立即转回来,面对贺聿钦,红着眼周,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我曾试过许多法子。”

    “老太爷是个好面子、要名声的人,元菁病逝不过几月,贺亥钦若不主动求娶,他怎会上赶着逼迫我嫁去?”

    她忽地讲起:“本是同小夜合说好了的,她拖住贺亥钦一些,如此既可为我宽裕时间,又能使他短期里不再纠缠我。”

    话到此处,兰昀蓁短暂地低首,忍住眼底的湿润,又抬头故饰轻松地看他:“或许,是这时候不对……”

    她说的话,他都听懂了——她曾为他们之间努力争取过。

    贺聿钦倾身镂住她,下颏用力地抵着那片削薄的肩头:“你只管做想做的。硝烟散去的那日,我定会回来见你。”

    报亭的另一侧隐约传来弥月和那两个听差的声音——

    “三小姐去哪儿了?”听差疑惑的声音传来。

    “三小姐要买一份报纸,选好了便登船。”弥月答道。

    “我去瞧一眼。”另一听差抬步要进报亭。

    “诶——!三小姐最不喜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搅,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在此处等她出来?”弥月不耐地呵斥道。

    那人似乎被弥月暂时唬住了。

    兰昀蓁的双手绕过他腋下,紧环住他后背,贴着他耳畔轻声道:“我只要你活着。”

    话音落下,又默了。

    再无时间留给他二人离别了。

    兰昀蓁果决推开他,失神地理好衣帽,回身自报亭后门消失于他的视野之中。

    那抹清冷的玫瑰发油的香气亦一并被她携去了,余下的冲淡在这晦暗的阴雨天中。

    霪雨依旧潇潇地下着,并未下得越发的大,但却似要悄无声息地浸透整个凛秋。

    他与她的那台戏落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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