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昀蓁购下的那幢宅子,与云家旧邸仅一巷之隔。

    清寂萧瑟的落魄旧址旁,是灯火通明的苏式宅院。

    兰昀蓁还未下车,便已远远地听见了栩鸢稚嫩的哭声,她稍稍偏头,探出窗外,便瞧见青锁怀抱着小丫头轻哄着,立在正门口处,等候着她。

    “我们到了。”坐在前座的弥月欢喜地扭过头道。

    其实,是似揭开真相般地说给贺聿钦听的。

    可她刚讲完便反应过来,贺聿钦对自己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还一无所知。

    弥月悻悻地摸了摸嘴唇,下车去牵兰昀蓁下来,却见后者已兀自下了车,将要为她打开车门的贺聿钦都甩在身后。

    “瞧,小鸢儿,那是谁回来啦?”青锁抱着哭得小脸布满涕泪的栩鸢,引她去瞧。

    怀中的孩子霎时便止住了哭泣,只圆眼含泪,可怜巴巴地瞧着她。

    兰昀蓁三两步迈上外阶,将朝自己伸出双手的小女儿抱入怀中,紧紧拥着。

    “鸢儿!”

    “怎地不在屋里等,天黑了,外头不安全。”她低首,以脸颊贴了贴小丫头的额头,是正常的体温,未被外边的夜风吹得着凉,才渐渐放下心来。

    “你姑娘不肯呢,我瞧呀,她若是再见不到你,嗓子都要哭哑去。”青锁抬手,笑着轻戳了戳栩鸢红扑扑的脸蛋儿,一掀眸,瞧见自那辆军用车另一侧走过来的人,倏忽愣住了。

    “他,这……”青锁瞧着贺聿钦一步步走来,赶忙转眸去瞧兰昀蓁,见她与自己对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过来。

    小栩鸢打出生起便对着照片日日认父亲的脸,咿呀学语地唤着爸爸,如今倒真派上用场了。

    兰昀蓁单手拿出手帕,温柔地揩拭干净栩鸢脸蛋上的泪珠与鼻涕。

    扎着两股辫子的小丫头呢?此刻恬静地依偎在妈妈温暖的怀中,睁着圆溜溜似黑葡萄的眼睛,直瞧着朝自己走来的贺聿钦,一点儿也不怕生,似乎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贺聿钦站定在母女二人面前,也低头看着栩鸢,身遭没了往日的凛然之气,仿若被磨平棱角似的温和下来。

    父女二人就这般大眼对小眼地安静对望着。

    兰昀蓁正一心为栩鸢调整着衣裳的领口处,捂严实些,以防灌入冷风,全然不觉忽而静下来的气氛。

    青锁是个最怕安静的人,面前的这三人又是这样的关系,她欲说些什么,好歹有些人声,不至叫她心里没个底儿,可脑海中想到的第一句平常话语却是,要小鸢儿快些叫人问好。

    不行不行,这个话头不行,青锁当即将这个想法扼杀在喉头。

    小鸢儿打招呼,那是管他叫叔叔,还是叫爸爸?

    青锁的头皮直发麻,忙笑道:“别在屋外站着了,你二人赶了这么久的车,快进屋坐下来歇会儿。”

    室内已烧起了炭火,要比外头暖和许多。

    贺聿钦在屋中的印花沙发落座,脚尖朝向坐在柔软毛毯上玩玩具的栩鸢,似乎一直瞧着她。

    青锁正蹲下为栩鸢解开裹在最外的厚棉衣,心中想着,该如何让他们一家三口多相处些才是。

    “方才在外头吹了许久的风,我好像都有些头晕了,今夜便将小鸢儿交给你了。”青锁将栩鸢的外衣搭在酸枝木角椅上,抱恙一笑。

    兰昀蓁正从橱柜中寻出茶叶罐,要泡茉莉香片,闻言回过头来,眸色担忧地看她:“你好好休息,若明日还不爽利的话,便上医院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青锁摆了摆手,加快步子离开了,将空间留给他们一家子。

    “晚上喝茶,会不会不太好?”兰昀蓁有些犹豫。

    “不会,我已许久不曾喝过你泡的茉莉香片了。”

    身前的小栩鸢安静地搭着自己的积木,不小心推倒一片,不哭也不闹,又一块块拾起来重新搭好。

    贺聿钦一面回答着兰昀蓁的问题,一面将滚落至军靴边的三角形积木捡起,在栩鸢眨巴着的杏眼注视下,交还到她小手中。

    “这孩子叫栩鸢?为何起这个名字?”贺聿钦垂眸温和地瞧着小丫头重新搭积木,问道。

    兰昀蓁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方继续手中注入开水的动作:“当初取的意是,鸟借木而飞,其飞也布翅翱翔。”

    这孩子出生时,她与他尚且分离,各处难境。

    她盼着,两人都能似那只借木而飞的鸢鸟,终有一日,横绝樊牢,概日凌云。

    如今小鸢儿的名,当真是遂了她的愿。

    思及此处,兰昀蓁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淡笑。

    得了贺聿钦递来的积木,小丫头似乎对他亲近不少,从玩具铁盒中翻翻找找,拿出一张照片,站起身来要递给他。

    “给。”小栩鸢怀抱着一只狗狗玩偶,将照片放在他摊开的掌心里。

    贺聿钦凝眸看着她,笑了片刻,低眸再瞧,不觉怔忡——栩鸢从玩具盒里拿给他的,正是他自己的照片。

    当时,这张照片还是兰昀蓁问他要的,她一直留着,保存得完好无损。

    贺聿钦低首,眉头微微攒动了一下,静过好一会儿后,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方抬眸看向栩鸢。

    小姑娘虽安静话少,可心思却是细腻、敏感的。

    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低沉,起先静静地不曾打扰,待到自己看向她时,圆圆的双眼弯了弯,将怀中的狗狗玩偶也放到他膝盖上。

    贺聿钦的心中触动极了,捏着那张照片,微俯下身子,与栩鸢保持着同一高度,手指点着其中的人像,慢声细语:“鸢儿将照片给我,意思是认得我,对么?”

    栩鸢那双圆溜溜极似兰昀蓁的双眸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小脑袋。

    贺聿钦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儿,放下照片,一把将她抱起,也不忘了携上那只她钟爱的狗狗玩偶,放进她的怀里。

    兰昀蓁刚端着泡好的茉莉香片出来,便瞧见这样一幅场景。

    贺聿钦抱着栩鸢,将她举得高高的,逗着她玩儿。

    平日里,抱她的人要么是兰昀蓁,要么便是青锁与弥月。三人中,最高的也不过青锁,而青锁仍比贺聿钦要矮。

    栩鸢从未被抱得如此之高过,此刻正乐得咯咯直笑,一只小手抓着贺聿钦肩头处的衣衫,连怀中摇摇欲坠的小狗玩偶都不顾了,另一只手伸出去,摸着墙上壁灯垂落的琉璃水晶,口中直唤着“灯、灯”。

    贺聿钦则是一脸纵容地将她举得更高,看着栩鸢高兴的小脸儿,大抵是连自己都未察觉,面上流露出的笑意有多少。

    兰昀蓁实是意外于贺聿钦会直接抱鸢儿,毕竟……她还什么都不曾告知他。

    “茶泡好了。”她走到他二人身边,抬手要接过栩鸢,“趁热喝吧。”

    “好。”贺聿钦将栩鸢揽回怀中,将要递给兰昀蓁,却被小丫头直攥住袖扣,紧紧不放。

    他衣袖处的那枚袖扣,还是当年兰昀蓁送给他的那对大马士革花纹钢雕黑马袖扣。

    小丫头倒是会挑东西抓。贺聿钦眉眼携笑。

    “栩鸢,该去睡觉了。”兰昀蓁试图去抱她,却一点儿也抱不动。

    孩童虽小,手上的抓劲儿却很大。

    “我抱着她也好。”贺聿钦对她道,“免得将你送我的袖扣扯坏了。”

    冠冕堂皇的理由,兰昀蓁瞧了一眼玩得意犹未尽的栩鸢,与低眸瞧着她的贺聿钦,只得作罢。

    “其实她开口说话很早。”兰昀蓁抬手,将栩鸢汗湿的额发轻柔捋开,“只是不知为何,平日里就是少言。”

    未被带离他怀中的栩鸢,不再紧抓着那枚袖扣了,反倒用小手指仔细描摹起扣身上的雕花纹来。

    贺聿钦眼眸温和地瞧着她有趣的小动作,又看着兰昀蓁:“慢语倒也无妨。”

    “我孩提时也少言,现在看来,也无甚毛病。”

    听他如是说着,兰昀蓁心中一颤,都未再去多瞧他的神情,只想着,他怕是已猜出来了。

    ……

    贺聿钦直陪着栩鸢玩到凌晨,兰昀蓁瞧见小丫头的反应都有些迷糊了,心知她这是困了,便唤保姆来,将她抱去睡觉。

    “你手臂上的药也该换了。”卧房里,兰昀蓁寻出药箱,搁在沙发间的矮几上,“早知晓今夜你会和我一起过来,就不必买那只枕头了,要什么东西都可从家中带去。”

    贺聿钦将衬衣解开,伸出手臂,低笑着:“这便是会过日子的人,要不然,怎能做企业家?”

    “你知道的,倒还挺多。”兰昀蓁拆开酒精与消毒棉,瞟了他一眼。

    “年初时的商品博览会,我是去看过的。”贺聿钦温和地看着她,“只是不便出面,只好托修铭买回一台收音机。我一直用着,觉得并不比进口货逊色。”

    兰昀蓁的唇畔不由得浮现一抹浅笑,却也不接话,坐下来,为他先消毒伤口。

    房中灯火葳蕤,柔黄的光线洒落于她的侧脸,映照出她动人的五官。

    她正神情认真专注地做着消毒工作,贺聿钦瞧着她脸庞,心头忆起一件事:“上回在信中,你说有件事想与我说?”

    兰昀蓁捻着消毒棉镊子的手指微顿,她听见他的声音又响起:“现在可还想说?”

    她回过神,淡淡笑了笑,低眸继续手中的动作:“你愿听,我便说,也就是一戏折子似的故事罢了。”

    “愿闻其详。”

    戏,是一场醉生梦死的大戏。

    喜时寥寥,悲时济济。

    女主人公曾是一方富庶之户的千金小姐。

    其父乃清朝富商之子,弱冠之年,殿试高中状元,被清政府授翰林院修撰一职,自此心系国事,内忧外患之下,欲实业救国,于苏州办永兴纱厂。

    苦心经营之下,纱厂成果粲然可观,曾经的同僚杨氏想求他出资办烟馆,被拒后却怀恨在心,买通厂中员工纵火,意图报复。

    终,一场大火烧死百余人,父亲于凛冬之时获罪入狱,昔日的千金小姐转眼落魄,丈夫非但在此时同她和离,甚至落井下石,罗织罪名,告发岳丈曾筹集资金,推助起义。

    她的父亲在冰冷的牢狱里惨遭酷刑,认下不实却正义的罪名,承认革命是实,但坚决不说出其他革命党人的下落。同年十二月,宁死不屈,卒于狱中。

    于火灾中丧命的工人亲眷们遭人挑唆,举起火把与火油,忿忿掷进她的家宅中。夜深人静,宅中之人尚处酣梦,无人醒来。他们就这般,沉寂地于睡梦中死去。

    一夕之间,小姐当真落魄了,且家毁人亡。

    她携女儿到戏班中谋生,那双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双手,如今做的却是最苦最累的班底的活。

    老天爷愿眷顾她一时,使她重新遇见一位善自己之人,且与他有了一个儿子;老天爷不愿眷顾她一世,前夫的情人恨她入骨,将肺痨病人的衣物悄悄塞进她衣箱,使她染上肺痨,咯血而亡。

    “往昔偌大一个云家,转眼只剩下一女一儿。好人为何无好报?她的女儿恨极了一切,心中想着,恶人自须恶人相磨,她该变得比那些仇人冷漠心狠百倍,才能为亲人讨回枉命。所以,她将弟弟送回至他父亲身旁,自己则凭借一张与仇家女儿模样相似的脸庞,无一人知晓地渗入进去。”

    兰昀蓁默了默:“她想亲眼看着这个以夺来钱财筑成的家,一点点地分崩离析,至亲永逝,亲人反目的切肤之痛,都会成为他们的报应。”

    右臂上,血迹脏污的纱布被解下,换上新的,贺聿钦凝眸瞧着兰昀蓁的神情,她看似平静地说着,仿若真将自己剥离出来。

    这样的痛,若不是已痛得麻木了,又怎能像旁观者般付之于口?

    他忽地想起来,二人当初分离时,还是胡慊诌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才使他们得以见上那面。

    原来一切早有迹可循。

    他早该想到的,不然也不至她一人承担痛楚。

    “你会觉得离奇么?世界竟是这般小,小到能让我在姆妈死后遇上杜栒文。”兰昀蓁放下手中的剪子,眸光怔忡地看着梅花矮几上摇曳的灯影,“那年,恰好聂芷安病逝,自那后,聂绫精神便有些恍惚了,她整日泪流,连视力都渐渐模糊起来。杜栒文很爱他的妻子,想来亦是看中这点,才会收养流落街头的我。”

    “他将我带回家后,聂绫的状况便日渐好起来。她当真把我认作聂芷安,每日教我念书,为我织衣。我替代了聂芷安的身份,而她亦给我一种姆妈的温暖。”

    “其实,聂家人也并非全是恶人,正常的人逃了出来,余下生活在那间宅子里的,他们的心脏到极致。”

    “戏落幕了。”兰昀蓁说完,缓了缓,对上他凝视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位千金小姐之女,若是从初见时便将我利用得彻底些,或许今日便可轻松些了。”他对上她的眼眸。

    “你全然不在意么?”兰昀蓁略觉诧异。

    正常的男子听完这个故事,意识到自己被利用,都该是心有隔阂才是。

    “作你手中的那柄利刃,我心甘情愿。”贺聿钦握住她的手。

    “除开这个故事,我如今倒还得知了一事。”

    “什么?”她问。

    “原来,萧宪是小鸢儿的亲舅舅,而并非如外界传的那般。”是她的生父。

    这更印证了他心底的某个想法,现如今,只求兰昀蓁的答复。

    “有一事,我一直未曾问你。”贺聿钦的目光径直看她,灯火映得他眸色深沉,“栩鸢是不是你跟我的孩子?”

    一瞬间,兰昀蓁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空气中沉默好一会儿,她眼眶一热,只觉有泪要落下。

    “我知晓了,我都知晓了……”贺聿钦结实的手臂揽过她的肩,紧紧拥住她,手掌拊在那对颤抖的肩胛骨上,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他一直重复着这话,唇上的温热印落在她闭上的眼皮,眼尾有泪珠滑落,那抹温热追逐着,将它悉数吻去。

    ……

    抚慰着兰昀蓁入睡时,夜已很深了。

    床头柜上的海派嵌螺钿灯只亮着微弱的灯光,洒落在床上熟睡的佳人的脸庞,照出她尚有些红肿的双眼。

    贺聿钦坐在床沿,低眸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头感慨万端。

    今夜她哭得很心伤,想来是这些年经历太多,一直要强地埋藏于心底,终在他问出那句话时得以宣泄。

    家仇,实业,女儿,这几件重中之重叠加一处,将人压得无法喘息都不为过,偏她一声不吭地默默经受着,将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隐瞒于众人面前,悉心照料的同时,又在实业上大有作为。

    这几年,她过得该有多累?

    贺聿钦看着她,满目心疼。

    喉头凝涩,他欲出门吹一吹冷风,抽根烟清醒片刻,在手碰到烟盒时,却又想起,她叮嘱过伤后要忌烟。

    贺聿钦移开手,瞅见西侧房间的灯还微微亮着——那是栩鸢的房间。

    心中有一处,蓦地便软下来。

    他想去瞧一眼小丫头,哪怕她熟睡着,不知他来看她了。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柔和朦胧的壁灯,栩鸢安睡在一张胡桃木的小床里,怀中仍不忘搂着她喜欢的玩偶。

    贺聿钦俯在小床边,连呼吸都放轻,仔细观察着女儿小脸蛋。

    眉眼与嘴巴要像昀蓁多些,耳朵与鼻子或许更像他。

    小床里的栩鸢不知梦到什么,喃喃地翻了个身,不将正脸给他打量了,侧睡着,只露出半张小脸。

    贺聿钦目不转睛地注视小女儿,温和地笑了,动作轻而缓地为她掖好被子,弯下腰,亲了亲她饱满光洁的额头。

    这场仗,只有胜,没有败。

    就算是为了他的妻女,为他们一家三口的安宁,为全天下小家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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