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为配合北伐战争,助北伐军夺取上海,上海工人举行第一次武装起义。

    十一月初,孙传芳狼狈逃回南京。

    春风得意楼里,说书先生眉毛高高扬,自若地扇着手中折扇,饶有风趣地讲起来:“革命的洪流不可抗拒,‘东南王’在江西战场上顽固抵抗了一个月半,到头来仍被打得大败涂地,一溃千里……”

    四周的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兰昀蓁坐在包间里,细细地品着茶,悠闲听着。

    “……二爷,您这边请。”廊道上,跑堂步履匆匆地领着何人上楼来了。

    包间的翠绿珠帘被唰一声掀开,清脆凌乱的珠玉碰响后,露出来者沉沉的脸色。

    “二舅来了,请坐。”兰昀蓁转头看向黑着脸的聂纮,朝跑堂的道,“二爷爱饮元宝茶,去添一盏来。”

    跑堂应下来,又匆匆地退出帘后。

    “今日你见我,所为何事?”包间里只余下他二人,聂纮落了座,语气略显冷硬。

    他在商行里得兰昀蓁邀约时,恰好在开会,身边的秘书面露难色地低声复述了一遍她的话,他心底惊诧极了,马不停蹄地赶来,连大衣也是匆匆套上。以至一眼瞧去,他脸鼻都是冻红了的。

    “我见二舅近来满面红光,神采好极,想来当是谈成一笔大生意,又该得老太爷青眼了。”兰昀蓁微微一笑。

    隔间里,炭火旺旺地烧着,时而发出轻爆开的哔剥声响,聂纮进包间前不曾脱下大衣,此时心中焦灼,不知不觉已逼出来一身热汗。

    “要说什么,快些说了吧。”他将外衣脱下,搭在酸枝木官帽椅背,低首避着兰昀蓁的眸光。

    “二舅似乎还有事要忙,那我便不叙旧了。”兰昀蓁端起青花瓷杯,不急不缓地吹开茶面上的浮沫,“临近年关,大舅身边的人手不够用,拜托我为他查查账目。”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发觉,账上有几处,如何也对不上。”兰昀蓁呡一口清茶,幽幽道,“我才疏识浅,因此才请二舅舅来为我解惑。”

    “您可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聂纮的身子霎时僵住,抬头看向兰昀蓁,见她面庞上携着浅笑,却不尽真切。

    “有出入的那笔钱,还是须尽快补上才好,这次得亏是我查出的,若叫旁人发觉,只怕早已告知老太爷了。”她添道。

    尽快补?这一下子如何能尽快补上?

    聂纮挪用公款买下的那笔私盐,早已随运盐船的“倾覆”而化为泡影,眼下不说得利,便是连本也追不回。

    “蓁儿,这事你可万万不能告知你祖父啊,他如今尚病着,若再气坏了身子,你也该伤心不是?”聂纮着急了,拊在八仙桌上的手掌不住地点着桌面。

    “您说笑了,我并非这种人。”兰昀蓁缓了缓,“可这账本也不是我一人在查,大舅亦有人手在其中,届时您若被大舅捏住把柄……”

    后头的话,兰昀蓁适时止住,未再说下去。

    聂纮哪会听不明白她的含义,背后的热汗都快转为冷汗,急急道:“昀蓁,你是留过洋回来的,二舅晓得你最有法子,你就支个招,解舅舅于水火之中一次!”

    兰昀蓁垂眸瞧着杯盏中澄澈的茶汤,似在深思着。聂纮见她迟迟不开口,心底若火烧火燎般的急,指关节在桌面上叩响的声音愈紧起来。

    “你……”聂纮终是按捺不住了,企图试探她一二,却被门帘处的动静打断。

    细长的翠绿珠帘再度碰响,跑堂的侧身避开了门帘,忙将热腾腾的元宝茶端上。

    “二爷请慢用。”

    那茶被搁在他面前,跑堂的又快步离开了。

    聂纮沉着脸抿了抿唇,被生硬打断的话头不知该怎样再接上才是。

    “我有一想法,不过算不上法子,充其一个对策。”兰昀蓁的视线从那宁静的茶面,转落至他脸上。

    刚喝了半口热茶的聂纮忙搁下茶碗,摆了摆手:“你只管说便是。”

    “二舅可还记得,民国十一年时,长兄曾赴美一趟?”她问。

    聂纮的眉头微拧着:“是有这么回事。”

    空气里忽而默了三两秒,他眸光微动,霎时反应过来:“难不成,当年大哥派他出去,不是为谈生意的?”

    “是为谈生意没错。”兰昀蓁道,“但这笔生意见不见得人,就不得而知了。”

    她抬眸看着聂纮犹疑的脸色,悠悠道:“当年府中不是也有下人在传,言大少爷是去国外倒卖文物?只不过那时恰逢长兄葬礼,那几个嚼舌根子的人便被大舅处理了。”

    “你是说……!”聂纮诧异。

    兰昀蓁不置可否,只低首往自己的茶盏中缓缓添上茶水:“长兄不在了,传闻中的文物也不见,钱财同样的没了踪影。”

    聂纮一瞬间便静下来,桌上的手指也不叩了,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二舅不妨去找一找,若能寻到那批文物,燃眉之急不就解了?”兰昀蓁朝他淡淡一笑,“毕竟,老太爷本就是厌恶洋人的,更不要说,聂家出了走私文物的贼。”

    聂纮的眸底闪过一丝精明。

    转瞬后,却又沉沉地睨着她:“说了这么多,你怎地不去帮衬你的亲舅舅,反倒来帮我?”

    兰昀蓁似是并不意外这个问题,反而面容平和:“我仍记得刚回府那年,自己跪在聂府庭中时,是二舅为我解了围。”

    听她如是说,聂纮这个主人公反倒有些意外的怔忡。

    兰昀蓁看着他的神情,唇畔浮现出一抹隐隐冷意。

    聂纮哪会记得十余年前,自己随手施下的一份“恩惠”?

    民国二年的那个雨夜,她在前庭中跪得两眼发昏,宅门口处忽而照来两道刺目的车灯光。

    车子停住,里面下了人,踏着雨水快步往主屋里去,经过她时,似乎略瞥了一眼,未作停留。

    “翟叔,这人是哪来的?”

    她微微抬首透过雨幕看去,只见府里的管家跑出来忙为他打伞。

    “是绫小姐的女儿。”管家回了,“二爷今日笑得开怀,定是有好事要传给老太爷听了……”

    二爷,聂岳海的二儿子聂纮。

    浸没在雨中的她,记住了那人的背影,再抬眸时,看见的便是他的正脸。

    他那夜当真是有喜讯,谈成了一笔大生意,从府中再出来路过她时,心情颇好地放缓了点步履。

    “雨落得这般大,小心让她病死宅邸庭中,别坏了风水。”

    他抛下一句。

    一旁的管家仍为他撑着伞,闻言连连应下。

    她在冰冷的雨水中淋得神志混沌,再清醒时,瞧见一个丫鬟在她身旁为她撑着伞。

    伞很小,只能遮住一人,那丫鬟埋怨地离她远远。雨水侵袭着她的半具身子。

    到后来,不过多久,她两眼一黑,栽倒于水洼之中。

    再醒时,便是聂缇守在她床榻边了……

    “原来,你还记得此事。”聂纮故作忆起。

    兰昀蓁的手指有些发凉,她低首呡一口温茶,身子回暖些许:“同样是舅舅,血缘亲近的却感情薄凉,我心中一直记着二舅这份情,因此这回甘愿帮你。”

    “好,我便知你是个知恩图报的。”

    聂纮听她重提旧事,对此深信不疑。

    -

    二月新年时,栩鸢发了一场高烧。

    收到这则电报消息时,兰昀蓁正在上海与贺亥钦打离婚官司。

    “……有没有给她及时添衣?房里可烧了炭火?”房间的电话机边,兰昀蓁手紧握着听筒,眉头担忧颦起,“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小栩鸢喝了药刚睡下呢,我给她换了厚厚的袄衣,房间里的炭火也成日烧着。”青锁在电话那头道,“就是前两日落了一场大雪,你不在,没人能压得住这小丫头。这不,一个贪凉,多玩了会雪,当天夜里便高烧起来。”

    “深更半夜的,哪请得来大夫?还是贺少将军携了位军医连夜赶来,喂了些温和的药,情况才渐渐好转。”

    “幸好还有他在苏州……”兰昀蓁的心渐渐落定下来,但仍觉后怕,若贺聿钦未及时赶到,不知栩鸢烧得该有多难受。

    “你是未曾瞧见。”青锁神神秘秘道,“我从未见他那般慌忙过,又是抱着喂药,又是换冷毛巾的。随行的那位军医也是见过生死大场面的,见他紧张成那样,也枕戈待旦起来。”

    兰昀蓁听着听筒那端的描述,眉眼愈发地温和了。

    “少将军带孩子,那当真是备了十足的耐性。栩鸢哭了他哄,药吐了他又喂,烧退下来一些后,将她放在小床上哄睡,谁料一沾床就哭闹不止。他呀,是硬生生抱着小鸢儿哄了整晚,一宿未眠,待孩子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到小床上,叫军医来又确认烧已退,留足了备用的药才离开。走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兰昀蓁听罢,心中升起一股暖潮:“你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倒像是为他说好话的。”

    “好话这东西,除却你的,我还说过谁人的?”青锁诶呀一声笑了,“自打你家少将军踏进门起,就没放下过孩子,我这一整晚都只有在旁边干站着的份儿。”

    兰昀蓁抿了抿唇,笑了。

    “就是过年也得辛苦你了。”

    “辛苦的人哪是我呢?”青锁轻叹,“好好的一个年,都被那贺亥钦搅和了,你说,他兄弟二人就这般不睦?”

    在喜庆的新年里打离婚官司,贺聂两家还是头一个。

    旁观之人都在议论,说贺大少同聂三小姐当真是闹得反目成仇了,连年也不让对方好过。

    提及贺亥钦,兰昀蓁亦心累。

    “他提了什么要求,才肯和离?”

    兰昀蓁摇头:“他什么都不要,只是不允和离。”

    “他当真是铁了心要将你跟贺少将军耗着了。”青锁在那端喟叹,“大过年的,怎就没一条好消息传来?”

    反倒是兰昀蓁安慰她起来:“好消息倒也有一条。”

    “年前,我曾去寻过一次颜宗孚,他已应下,会托他那位在朝的堂兄查办倒卖文物一案。”

    颜宗孚此人,每每决定都在她意料之外。

    本以为说动的概率极小,可他偏偏应下来。

    “女婿出卖老丈人?你许给了他什么好处?”连青锁都诧异不已。

    当年,云家不也是女婿告发的岳父?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或许,并非我承诺给他的好处够多……”兰昀蓁沉吟许久,“可能他当真忘不掉聂绫罢。”

    他与聂绫自幼相识,年轻时,也许实然为她的弃婚之举而含怨。

    但说到底,他大抵是更加怨恨那个将聂绫逐出族谱,终了病逝在他乡的聂老太爷。

    昔日心慕的女子不爱他,他心中虽有怨,却也盼她能过得幸福,而并非佳人薄命。

    “想不到,他竟也是个痴情之人。”青锁呢喃。

    电话两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默了。

    楼下忽地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兰昀蓁望了眼门口,轻声道:“我一时半刻无法赶回苏州,鸢儿便拜托给你了。”

    青锁要她尽管安心:“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干女儿,我自会将她照顾好的。”

    听筒挂断,兰昀蓁循声下楼。

    还未见人,便听到聂绮尖锐的哭诉声。

    “他简直欺人太甚!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怎能做出这种事?眼下全上海滩的人都在瞧我的笑话,我还有什么脸活!”

    聂老太爷被老翟叔推着轮椅出来,苍白着脸,厉声呵斥。

    “不想活就死在外头!”

    聂绮霎时噤了哭嚎声,抽抽搭搭地低声啜泣着。

    “成天到晚在府里闹,你不要这张脸,我还要我这张老脸!”聂老太爷阴沉着脸,睨着眼前被娇纵坏了的小女儿,“出了事只知哭,连个男人都左右不住,到底是儿时我太纵容你了。”

    “爹不也只知怪我?早知晓会有今日,当初就不该将我嫁去颜家作续弦!”聂绮消停了没一会儿,边揾着泪边回驳。

    “你!”聂老太爷气得一口气险些未上来,轮椅后的老翟叔赶忙为他顺气。

    “六姨母说话还是莫要这般冲为好,毕竟,老太爷心脏不好,经不得你如此刺激了。”兰昀蓁从扶梯下来,随手将滚落在地的一只铜花瓶拾起,端正搁回原档。

    “你有何好说的?新年伊始,竟打起离婚官司来,还真以为是给我们聂家长脸了。”

    “姨母不必艳羡我,我亦不过是比你早了二三十年脱离苦海而已。”兰昀蓁淡淡笑着。

    “你敢……!”聂绮眼角边的泪忽地便没了,怒目瞪着她,似恨不得将她活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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