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外忽地便急匆匆闯进来一人,使这场刚冒头的唇枪舌战戛止。

    踉跄着跌进屋内的人是聂纮。

    他扶在案台沿气喘吁吁,身上的衣衫狼狈极了,灰头土脸,似方经历了一场恶仗。

    “聂理司呢?!那个狗崽子,给我滚出来!”聂纮激动极了,连一旁轮椅上的老太爷都忽视,目眦尽裂地朝宅中怒吼起来。

    “做什么?做什么!”聂老太爷猛地呵斥。

    聂纮的嗓音被压下去几分,却仍旧赤红着双眼:“爹,您当真得管管老大家的了!聂理司那畜牲竟敢对我开枪!他这是要杀我啊爹!”

    正说着,屋门又被遽然撞开。

    来人若非聂理司,又是何人?

    他的情况亦好不到哪去,浑身脏污,似在地上被碾过一遍,手中紧握着一把袖珍手枪,手指间、衣裳上还沾染了血迹。

    聂纮回头一瞧,更惊慌了,死抓着老太爷的肩不放,抬臂指着聂理司,似要将他戳出个洞来:“爹——你看呐!他当真是要杀我来了!您老得为我做主啊!我一个长辈竟被晚辈如此对待……”

    “我没有!祖父……”聂理司听着这番胡诌,矢口否认,他慌张地看了眼手中的枪,只得解释,“我不知对方竟是二舅,不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开枪的。”

    原先嚣张的聂绮瞧见眼前这般混乱景象,都不由得哑了声,余光瞥着那把手枪,僵直地坐在沙发角里,身子一动也不敢多动。

    全屋子里,唯有兰昀蓁自若平静,欣赏着这出闹剧。

    “够了,先把枪放下。”聂老太爷沉脸掀眸睨一眼手臂颤抖的聂理司,便知他尚且没这个胆子要谋杀聂纮。

    这副模样,只怕是被人利用了,还尚不自知。

    得了话的聂理司若大梦方醒,连忙将紧握着的手枪远远丢在地毯上。

    “你们两个,究竟是在做何事?!”聂老太爷愠怒。

    从不曾想过,新年的两场闹剧,竟都是在自家门内始起的。

    一瞬间,聂纮与聂理司都哑了火,心虚地瞥了眼对方,抿着嘴未说话。

    老太爷见这般场景,心知有鬼,将欲发作,老翟叔便递消息来了。

    “老太爷,胡先生说要见您。”

    聂老太爷冷哼一声,怒极反笑:“好好好,我这身老骨头倒要瞧瞧,今日是怎样一出好戏!”

    书房内的沙发上,五人对坐着,气氛沉凝。

    连大爷聂缙都被叫了回来,此刻正黑着脸坐在二儿子聂理司身边。

    兰昀蓁安静地端着一碗药汤进来,在老太爷身旁坐下:“您老先将药服下,顺顺气。”

    药碗被搁在他手旁的三腿月牙桌上,聂老太爷却碰也不碰,冷眼睨着周遭三人:“药有何用?你们几人,就差把我气死!谁来说,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气氛死寂一霎,三人略微抬眸互相瞥了眼对方,又难以开口地将视线撇开,头低下去。

    坐在老太爷左手边的胡慊拧着眉头,踌躇半晌,终是率先开口:“您老有所不知,今日我本还在办公,突然便得知家中仓库被人盗劫,情急之下唤了巡捕房的人过去,也不知为何是纮老弟与理司在那里,三方人便交火了。”

    “好端端的,你们俩为何出现在胡家的仓库里?”聂老太爷眯了眯眼,眸光剜向右手边的两人。

    “我是去寻东西的,先前并不知那是胡家仓库。”聂纮辩解着。

    “我也是去寻东西,不晓得仓库是胡叔的……也不知二叔同样在那里。”聂理司紧随其后道。

    胡慊艴然不悦:“好一个找东西!我家仓库里是放了什么价重连城的稀世珍宝,非要你二人在门口开起火来?”

    “这段时日,底下有人手脚不干净,理司出现在那里,是去为商行寻回货物的。”沉默已久的聂缙此时开口,为小儿子遮掩道。

    他心知聂理司此番是在找什么东西,但亦同样知晓,此事绝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大哥且别急着搪塞。”聂纮瞧着聂缙,面露不屑,转而朝另一边道,“胡兄此言也甚是虚伪,你那仓库之中藏着什么东西,你心底里没数?”

    “我胡慊行端坐正,胡家的仓库里存放的都是防灾用的粮食,何来‘藏’一词?”

    “有防灾的粮食是不错,可那粮食之后呢?藏着的是我们聂家的古董!”聂纮冷笑两声,朝着老太爷指他道,“爹,您怕是还不知吧,我们家的大半古董,都被他私吞去了自己囊中。”

    闻言,聂缙的脸色微变。

    “口说无凭,这事是你说有就有的?”胡慊眉宇间的川字拧得更深了。

    “谁说我没证据?”聂纮唤了人将一只红木箱拿到书房的茶几上,站起身,抬手掀开盖子,“爹,您仔细瞧瞧,这从胡家仓库里搜出的,究竟是不是咱家的东西?”

    红木箱中静静地躺着一只银鎏金点翠花鸟纹鼻烟壶,聂老太爷凝眸一瞧,面色瞬地沉下来。

    “我记得,这貌似是从宫里送出的。”兰昀蓁看了眼那只鼻烟壶,轻声道,“小时候常见老太爷把玩它,后来,的确是不曾再见过了。”

    胡慊扭头诧异地看着她,却只看见她眸底的淡然。

    聂纮点头,反笑着质问聂理司:“侄子,你此番寻的,不也正是这个么?”

    聂理司嘴唇翕动片刻,没说得出半个字。

    “老太爷,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您得明辨啊!”胡慊的视线从兰昀蓁脸上挪开,只能苍白地为自己说话。

    聂老太爷沉脸横眉,手掌重拍于三足桌上,动怒之大,震得其上的瓷器勺子与药碗碰出脆响声来,碗中的褐色汤药四溅:“乱套了这是!老大家的,你来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揪出来的聂理司支吾着不敢言语,抬眸愧怍地瞧了眼聂缙,仍是没了下文。

    “理司既讲不出口,那就让我这个做二叔的替他讲。”聂纮坐于一旁,幽幽道,“爹,您可还记得当年理毓出了趟国,美其名曰去谈石油生意?”

    聂老太爷未置一言,只冷眼掀眸瞥了眼聂缙。

    后者眸色略虚,避开了他的目光。

    “归根到底,哪有什么石油生意?那都是明面上的说辞,他那番赴美,其实是去为大哥找寻愿意购买府中那批古董文物买家的。”

    聂纮冷笑着:“大哥的算盘倒是打得极好,府中古董之多,库门钥匙又在你手里保管,走私部分文物,以换军火,战时再以高价向各类军阀卖出,当真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只可惜,理毓死在了归途的邮轮上,他只带去一半文物作了交付,余下的另一半下落不明,想来你也一直追查着下落,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小儿子跑去胡家仓库了。”

    “老二说的,可都是真的?”老太爷阴沉着脸看向聂缙。

    聂缙的面色略有发灰,眉头微攒:“爹,当年那么好的商机,实是有利可谋,我才出此下策啊!”

    “混账东西!”聂老太爷抓起手边的药碗朝他猛地砸去,瓷碗在聂缙的脚边炸得四分五裂,刺鼻的褐色药汁脏污了皮鞋面,他是躲也不敢躲,只得硬生生受着。

    空气中顿时漫延开一股苦味。

    “我病得要死了都不愿喝西药,你倒好,将家底都掏给那群洋人了!”聂岳海气得手都在颤抖。

    若不是他如今腿脚不便,无力起身,只怕此刻聂缙的脸上已被狠狠掌掴一记了。

    哑声许久的聂理司见父亲势微,抿了抿唇:“祖父也不好听二叔一面之词,二叔,你做的那桩亏心事,只怕也还未告知祖父吧?”

    原以为扳胜一局的聂纮闻言忽地愣住了,手掌心里渐冒冷汗,面色仍强撑着:“理司,说话得拿出证据,你这般信口胡说,毁谤尊长,可得当心遭家法。”

    “事实便是事实,我不担心家法。”

    这回,轮到聂理司冷笑了:“二叔,小侄听闻您近来可是做了笔一本十利的盐业生意,这么好的消息,为何不告知祖父一声,也好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聂纮顿觉背生芒刺,心底忐忑起来,都不敢多瞧一眼老太爷的脸。

    见方才盛气凌人的聂纮一下子偃旗息鼓,聂理司紧追不舍:“莫非是那运盐船沉了,让你亏得血本无归,没有脸面跟祖父说明?”

    “胡扯!”聂纮怒目瞪他,“我做的不过是小本生意,有盈有亏,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须你在这里嚼舌根子!”

    “小本生意。”聂理司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可公司账本上缺的那笔钱,可远不止能做一笔小本买卖。”

    “你这话是何意思?你认为是我拿了那笔钱?”聂纮起急。

    “二叔莫要激动,我这里人证、物证皆有。”聂理司恢复冷静,又转脸向老太爷,“祖父,年前公司核对账目时,父亲曾托三妹协助,账上的亏空,想来她也是亲眼见证了的。”

    聂老太爷紧绷着脸,看向兰昀蓁。

    她低垂着眸子,似乎万分为难。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能刺激到我的?”聂老太爷拊掌拍了两下案桌,“说!”

    “公司的账本上,的确有一笔不小的支出……”她缓缓地回。

    “那又如何证明,这笔钱就同我的生意相干?”聂纮赤红着脸,竭力反驳。

    “这个问题,由二叔身边的亲信司机来回答,应是再合适不过了吧。”聂理司添道,“二叔每日乘车去了何处,与哪几位老板应酬,谈了些什么生意,司机当是知晓得清清楚楚,将人找过来,绑到老太爷跟前,一问便知。”

    聂老太爷见二儿子那副心虚模样,便已心知此事虚实了。

    “亏了多少?”

    聂纮哭丧着脸孔,全然不见指认聂缙时的气焰嚣张:“连本带息,统共……统共是……”

    他双手比出一个数。里头有借的,也有挪用的公款。

    老太爷揭眸一瞥,只觉身体里的血都往颅内冲去。

    “你!你……”聂老太爷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脸色充血般的红,手指止不住发抖。

    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猛地往前栽下。

    “爹!爹!”聂缙连忙去搀,朝门口大声将下人喊来。

    聂理司忙于搭手将老太爷抬上担架,聂纮怔忡地瘫坐在沙发里,双手掩面,头低埋于两膝间。

    胡慊起身,格格不入地立在一旁,以便于医生进行施救。

    与他同样格格不入的,似还有一人。

    胡慊抬眸看向兰昀蓁,只见她神情淡漠地旁观着这混乱不堪的场景,眸底无一丝波动。

    后者似乎觉察到他的注视,掀眸瞥来,眸色淡淡。

    胡慊看着那抹眼神,意会到了什么,垂眸叹了口气,摇着头,默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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