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时,聂府突生巨变。

    府中消失已久,据说被辞退了的老管家突然登报,聂二少爷先前并非交还文物,而是聂家本就倒卖文物。

    且还有一则更为嚇人的消息,聂家二爷弑杀亲父!

    为掩人耳目,甚不惜要将老父身旁的管家杀人灭口,幸而苍天有眼,使他得人所救,苟全性命,偷生下来。

    此言一出,掀起一片哗然。

    这日,颜宗孚约兰昀蓁在远东饭店见面。

    这是他第一回主动要见她。

    缘由无他,无非是他着实看不明白兰昀蓁此人。

    “你究竟想要什么,难道就因为你娘的故世,要整个聂家陪葬?”

    兰昀蓁淡然一笑:“我以为,姨父来寻我,是为了六姨母继承的遗产一事。”

    “遗产非我所关心。”颜宗孚凝眸盯着她,瞧了良久。

    “你如今这副模样,倒让我始终在想,当年被接回聂家的,究竟是不是阿绫的女儿。”

    “您多疑了。”兰昀蓁平静答,“若我不是,那十几年来,府中上下,为何无一人质疑?”

    颜宗孚瞧着她,并未出言。

    “至于,六姨母的那份遗产。”她轻轻搅动着杯中咖啡,“我已正式登报启事离婚,该给她的那些股份,会由律师转交给她。”

    “这正是疑窦所在。”

    颜宗孚淡淡笑了:“既不求在府中掌权,又不取分毫家产,从说动我帮查倒卖文物一案起,你便存心要整垮聂家。”

    “姨父错了,真正使聂家倾覆的,是他们自己。”

    兰昀蓁不温不火:“蓄意纵火的聂老太爷,远去海外走私文物的聂缙,挪用公款以贩私盐的聂纮,他们犯下这些罪恶,全是因自己利欲熏心,与我有何干?”

    “你说岳父他……?”颜宗孚的脸色转瞬一丝诧异。

    “您仍不知?”兰昀蓁不紧不慢,“老翟叔顾念着主仆旧情,不愿坏老太爷的好名声,只说出二舅与二哥的事情来。可得罪了大房与二房,他还能有几日好活?”

    “人被逼急了,饶是何事都可说得出口。聂家,当真是个腌臜到极致,连狗彘亦不食其余的地方。”

    咖啡杯中的方糖化尽,而兰昀蓁却一口也未饮。

    “可以想见,府中近来会有多么忙乱,”

    她搁下匙子,淡言:“我还得回去处理残局,姨父若无事,便不必多聊了。”

    兰昀蓁从侍应生手中接过大衣与钟形礼帽,未再去看身后颜宗孚的面色,迈出旋转门。

    马路上,三两报童在街道口处,手举报纸,高声吆喊着——

    “卖报卖报!聂家二少二爷双双入狱,文物归还国家!”

    去报童手中买报的人聚得愈多,兰昀蓁抬手将帽沿压低些,取出零钱递过去。

    “给我一份报。”

    报童不曾注意到她的脸,麻利地抽出报纸塞进她手中,又去收下一份零钱。

    她拿着报纸走远了些,方展开来瞧。

    报上,聂缙痛批自己教子无方,文物一事,全系聂理司受其外家唆使而为,而二弟聂纮弑父,应当被逐出族谱,追责到底。

    “这聂家大爷当真是大义凛然,长子英年早逝,自己身边只余一个姨太太所生的儿子,事到如今犯了错,竟也甘愿将他送入狱中,着实令人生敬。”

    身后,同样有人对着报纸议论纷纷,兰昀蓁听罢,只作淡哂。

    于聂缙而言,舍弃一个儿子又有何妨?

    保全了自己才是王道。

    且借这次时机,又将虎视眈眈的聂纮一并铲除,算来已是赚而不赔。

    -

    四月中旬,北伐革命遭反动背弃。

    “三日前,在闸北青云路举行的那场群众大会牺牲了好多人,那些反动军半途屠杀,有百余人被捕入狱。”

    楼下,学生们义愤填膺地议论着,要如何抗议。

    楼上,兰昀蓁静静听着,边为贺聿钦把袖扣系好。

    “本以为,这回到革命已至高潮,结局会令人皆大欢喜,却不曾想,意外属实来得突然。”

    那对熟悉的大马士革花纹钢雕袖扣被稳妥系上,兰昀蓁抬眸瞧他,轻声叮嘱。

    “我听闻,前段时日,上海工人纠察队被解除武装一事,其中有青帮的手笔,今晚你去丹桂第一台,可也得提防着些。”

    今夜,在丹桂第一台有一宴,办宴之主不是旁人,正是聂家大爷聂缙。

    自小儿子替自己受牢狱之灾,聂纮又被捕入狱后,聂缙便于暗中为□□筹备资金。

    现如今,北伐军衰落,他过得倒是愈意气风发。

    “我知晓。”贺聿钦低头,顿了顿,“只是,这十余年中,他以你舅父的身份自居……”

    “我心中没有顾虑。”兰昀蓁抬手,轻柔地为他将衣领捋平整,“聂家没有我的亲人,你做你想做的便是。”

    “只不过,若到最后一步,聂缙的命要留给我来取。”她说完,眸光落于他脸庞。

    贺聿钦捉过她的手,无声握在掌心里,渡她以温热。算是应下了。

    她的仇人,须由她亲手了结。

    ……

    今夜的戏楼格外热闹,是因有京剧名角儿唱戏,将众听客都勾留在戏园子里,不肯走动。

    那名伶乃是聂缙请来的,戏从三日前便开唱,到了今宵,唱的是那人最拿手的一出——《伍子胥》。

    相较于着一袭银朱色绸绣蝴蝶纹袄裙的聂锦枝而言,兰昀蓁的穿着便显尤为素净。

    她只穿一身荼白的织锦缎羊羔绒旗袍,淡雅得仿若并非来赴喜宴。

    圆桌那头,聂锦枝正喂着怀中的泱儿吃糕点,注意虽被分散些许,得空时,却仍不忍多瞥兰昀蓁几眼。

    兰昀蓁只瞧那几道眼神,便知她欲说些什么。

    “今日你穿这身,是来为爹庆贺的?”怀里的邵泱滑下膝头,溜去同聂家族亲里的旁的孩童嬉耍。

    终于不用再顾及孩子在此,聂锦枝一面抽出手帕擦手,一面责怪地睨着她,出言质问。

    为老太爷守丧时,不见她着过一日素装,如今倒好,堂堂一场宴席,被她弄得如若丧礼。

    “长姊误会了。今日宴席的主角不是我,若穿得绮丽张扬,岂不是夺了你与大舅的风头?”兰昀蓁抬盏呡一口茶。

    “你!”聂锦枝愠色,不由得收紧手中的暗花纹帕子。顾及场合,只得压住心头的恼火。

    “泱儿呢?怎未瞧见那个小鬼头?”邵文则原是在楼下帮聂缙一道迎接宾客,如今得闲上楼,恰好撞见这剑拔弩张一幕。

    这桌原就只有她二人,如今气氛更沉凝少顷。

    兰昀蓁自如微笑,朝邵文则颔首问候。

    后者亦微微点头回她。

    聂锦枝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瞧一眼丈夫:“泱儿同叔伯家的孩子玩去了,保姆在瞧着。”

    邵文则的手掌拊在她肩头,轻拍了拍,也不知是意表知晓,还是安抚。转过脸,朝兰昀蓁道:“奎霖也来了,他欲见你一面。就在楼下。”

    兰昀蓁有些意外。

    “多谢姐夫告知。”她仍应下来。

    毕竟,若非要事,许奎霖不会在这种场合私下见她。

    聂锦枝的脸色仍不好看,兰昀蓁起身,绕开她径直往楼下去。

    愈近一层,听得戏台子上的锣鼓咿呀声便愈妙。

    她匆匆扫一眼,被身后的那道熟悉声音唤住。

    “昀蓁。”

    许奎霖立身楼下的沉香木雕花海棠屏风旁,着一身灰色西装马甲。

    见她下楼来,转过身,朝她迈出几步。

    “你是来赴宴的?”她四下略望,此处由屏风作隔挡,来往之人的确鲜少。

    许奎霖稍点头:“令舅父差人至许府送来请帖,我想,他终归是你的亲舅舅,便亲自来一趟。”

    他说这话时,眸光直落在兰昀蓁脸庞。

    似乎,想将她神情上的微小变动悉数收入眼底——

    只可惜,她仍与往常同他说话时,表现得一般无二,平静地接受着他的目光,温和淡笑着。

    “你我从不曾这般说话的。若想问些什么,直问便好。”

    许奎霖听闻她前半句,沉吟良久,心中何尝没有触动。

    “近来,聂府出了许多事,我担忧你在府中吃力,曾暗中出手帮衬过一二……可到最后却发觉,那一桩桩事里,都有你的身影。”

    “我心觉不对,因我从前识得的你,不会希望聂家如此。”

    不远处,戏中锣紧鼓密地敲打着,丝竹管弦之声袅袅。

    屏风顶,一盏雕花六角宫灯茕茕孑吊,孤寂地在夜风中打着旋儿。烛影明晃,洒落雕花海棠屏风,透过鹅黄的绢纸,映衬得她脸庞覆上一层柔和的朦光。

    她的语调亦依旧是熟悉的柔和,出口的话语却让人顿觉陌生。

    “没什么不对。你从前认识的人并非我。”

    兰昀蓁缓缓道:“我不是聂芷安。”

    紧密的乐声忽而戛止顷刻,仿若许奎霖被揪住一拍的心脏。

    来见她前,他便已做好了准备,可当真听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仍感觉身体中流动的血液都凝滞。

    “当年,将手帕递给我的是……”

    他未有置疑,只因二人相处这么多年,他知晓,她不会拿此事说笑。

    “聂芷安。”她回答,“那是你见她的第一面。”

    亦是最后一面。

    “她八岁那年便病逝,她的爹娘为求慰藉,收养了同她模样相仿的我。”

    兰昀蓁顿了顿:“从杜栒文捡回我的那天起,我便认定,连老天爷都要帮我。”

    许奎霖的神情略显怔忡:“是以五年前的那个中秋,你不曾说错。”

    那年,他说动许府长辈,上门至聂府提亲。

    席间,有姑母问起他二人的相识之时。

    彼时她道,是陪老太爷在戏园中听戏认识的。

    他却只作她忘却了旧事,忘却了那方手帕。殊不知,当真是自己错了。

    深埋于他记忆之中,那个身着月白洋裙的女孩,早已消失在人世间。这十余年来,同他相识相处的人,是……

    “云嫃。我的姓名。”兰昀蓁看他,“胡慊是我的生父,我与他之间有深仇。”

    那副边框眼镜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胡婉兮和你……”

    “我娘只有我一个女儿。”兰昀蓁简单道。

    她没有与他提及杨氏与胡慊之间的那些腌臜,也未提起胡婉兮的身份。

    只因后者不曾做过什么坏事。

    “我知道了。”许奎霖的头微低,缓缓道。

    难怪……难怪有时他见胡婉兮,朦胧之间,又总似看见她。

    那些时候,总以为是自己执念过深,却未想过,她二人当真血脉相连。

    “我是感激你的。”兰昀蓁一字一句,所言至诚,“当年杨洪禄一事,我不会忘怀。”

    两人之间,忽而便静下来。

    唯余台上的戏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时伴着几声听客们兴致勃勃的喝彩。

    梁顶的大红雕花六角宫灯,再度被风揭得飘摆,灯罩中的烛火明灭幽动,照出雕花海棠屏风上的点翠、藤蔓与海棠花。

    斑驳陆离的光影落在他二人的侧脸,仿若要将人剥离去十余年前,聂府那间阴晦沉郁的书房。

    若说聂岳海心狠手毒,那么,杨洪禄便是贪如饕餮。

    他虽与聂岳海合谋夺取云家财产,且瓜分去大半古董珍宝,却并未能如后者一般,借此发家,而是染上了赌博与大烟,不过多久,便败光家财。

    他曾三番五次地上聂府寻过聂老太爷,以当年之事,威胁他给钱,聂岳海虽种种不愿,却也逼不得已,让他次次得愿而归。

    直至有一日,聂府办宴。

    杨洪禄在烟馆里掏空了钱囊,故意选在此日上门,瞄准的便是,在众多亲朋好友前,聂老太爷不敢不将钱给他。

    彼时,老太爷将他引去书房,他自以为此番又可顺利拿钱而归,可待到真正进了书房,才发觉,房中早便有聂缙等候。

    聂家父子二人已起杀心。

    聂岳海反手锁门,聂缙持刀扬去,中途却突生变故,反被杨洪禄拼死夺下。

    少时的兰昀蓁本是进书房寻笔,却无意撞见这一幕,只好掩身屏风后。

    那亦是她时隔多年后,第一次见杨洪禄。

    昔日的仇人就在眼前,且是两位。

    她眼睁睁盯着杨洪禄将聂缙推翻在地,扑身直将闪过白光的刀刃刺向聂岳海,喉间猛紧,整颗心若被置在滚水中烧燎。

    年少的她,是何等希望杨洪禄可得逞,将聂岳海刺死,亦或反之。

    总归,要叫这两个罪孽滔天之人互相残杀,要见这对昔日盟友离析分崩,必有一人死在另一人手中。

    但,聂缙强撑着痛楚,佝偻着身子抄起花瓶……

    那一瞬时,她脑中闪过许多。

    杨洪禄或许会被聂缙刺死,但他不会死在她手中,无法手刃仇人,会成为她心底的缺憾。且终了,若聂岳海发觉她在此处,尚不知会如何处置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孤女。

    “我感激你,因你当时在那处。”

    许奎霖垂眸凝着她,仿若看见当年那个满手是血,慌张失神跑出书房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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