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五月,苏州的天气已然暖了。

    兰昀蓁将云家旧宅买下,重金修缮后,又重新搬进去。

    邻宅的人家见状,对此都窃语私议。

    “今日我出门拿报,听见他们仍在嚼舌根。”

    弥月抱着栩鸢,跟在兰昀蓁身后下楼,嘴上不满道。

    其中缘由不难猜出。

    云家出过罪人,邸宅还起过大火,烧死不少主人家。

    如此晦气且不吉利的府邸,又有谁会愿将其买下,不计赀财地将其修葺?

    “说来说去,不就是那几句同样的话?”

    兰昀蓁并不放于心间:“让他们说去吧。用不了多久,便无人再敢多嘴。”

    今日她下楼,是要见一人,若那人愿开口,离云家沉冤昭雪便又更进一步。

    “你带鸢儿去院子里玩罢。”兰昀蓁抬手轻轻摸了摸栩鸢的脸,朝她笑。

    弥月应下来,抱着栩鸢出去了。

    兰昀蓁去了前堂。

    堂右侧,那排雕花官帽椅的最末把上坐了一人。

    他身着一身藏青色长袍马褂,衣衫上的褶皱与褪色,隐示着他这段时日以来的颠沛流离。

    “三小姐!”

    那人本目光呆滞地坐着发怔,余光忽地瞥见她,忙不迭撑着椅扶手起身。

    “翟管家。”兰昀蓁看了他一眼,落座于主位。

    许久不曾听闻这个称谓,老翟叔的心头涌上苦楚:“三小姐说笑了,此处哪还有什么翟管家?我如今且就是一个苟活着的人。”

    兰昀蓁闻言淡笑:“你应下见我,不正是知晓,今后有不再苟活的法子么?”

    “如今偌大一个聂家,死的死,散的散,唯三小姐仍能安宁度日。”

    老翟叔忙俯腰回:“想来定有法子救我这块朽木。”

    “眼下,可救你的不是何法子,而是你这张嘴。”兰昀蓁平淡道。

    “还请三小姐明示。”老翟叔心中一喜,急接上话头。

    “你跟在老太爷身边最久,自知晓他发家前做过的许多事。”兰昀蓁缓说着,低眸略瞥,见雕花红木案上搁着本绘图增注的《幼学琼林》。

    那书是贺聿钦特从贺家老宅书房里寻出的。他向来敬惜书册,幼时读过的书依旧珍存得完好,纸页无折损,只余轻微泛黄痕迹。

    昨日,他便坐在此处,抱着栩鸢给她念书听。

    “知道,知道的。”老翟叔回,“老太爷尚在永兴纱厂里作工时,我便一直在他手下做些杂活儿。”

    兰昀蓁拿过那书册,信手翻动,一面淡淡继续说:“既然如此,那当初纱厂失火一案,你亦是清清楚楚的了?”

    闻言,他脸色大惊,嘴唇翕动几番,嗫嚅半天,讲不出下文。

    “你不必去猜,我是如何知晓的。”

    书册沙沙翻动,停留在夹有镂花绿檀木书签的一面,她两支手指并着捏了捏,读完的已有些厚度了。

    “你若主动登报揭露,我便给你一条活路,保你返乡,安度余生。”兰昀蓁将书册阖上,“先前你不愿说,不正是因怕大爷与二爷的报复?”

    “如今聂家所有可掌权之人都已死了,你当是再无顾虑。”

    “三小姐何苦要这般做?”老翟叔苦色,“老太爷若知晓府中族亲自相残杀,只怕在天之灵都不得安息啊!”

    “我早说过,你不必去想,我为何做这些。”兰昀蓁面色不动,“是对老太爷矢忠不二,还是使自己安老有终,翟管家择其一便是。”

    老翟叔佝着脖颈,两肩头轻微耸抖。

    兰昀蓁给足了他时间取舍。

    直至手旁滚烫的茶盏连温手都不起作用,方见他的头垂得更低,嗫嚅道:“登报后,恐还有旁人害我,三小姐定要送我平安至老家。”

    “那是自然。”

    兰昀蓁不意外他的回复,起身欲离开。

    堂外,恰好有丫鬟来报:“有位胡姓先生来访,弥月阿姊说,得赶紧告诉您。”

    姓胡,且又是弥月急着告知的,兰昀蓁一下子便知晓是何人。

    “老先生舟车劳苦,你带他去后罩房歇脚,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兰昀蓁吩咐。

    后罩房在府邸最末,离那处最近的门又是后门。

    丫鬟一听,便知这位衣衫褴褛的老先生当是要从后门被悄无声息地送出去,避开庭院中那位方来不久的胡先生。

    老翟叔未查何意。

    只以为兰昀蓁思及他曾是聂府中的大管家,该给他份体面,不觉有异,连连道过几声谢,随丫鬟往后院里去了。

    她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门框,回身往前院中去。

    走得愈近,便愈可听清晰栩鸢被弥月逗得咯咯直笑。

    可她当真瞧见时,却滞住脚步——

    弥月执一柄小鸡啄米的铁皮玩具,轻晃着,引栩鸢去抓。

    而栩鸢身后不远,所立之人正是胡慊。

    他正垂眼,目光黏在玩在兴头上的小鸢儿身上,连眉目都慈和几分,脸上浮现着笑意——恐怕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还是栩鸢先发觉她的到来,撒开了手中已握住的小鸡啄米,转而向妈妈奔去,踉跄小跑着扑进她怀中。

    兰昀蓁弯下腰抱起她,看向神情有些不自如的胡慊。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昔日的云家宅邸,他一个云家的罪人,有何颜面重踏入这间宅子?

    “我已递交辞呈,决意回老家去了。”胡慊何尝听不出她话中深意,显几分局促,握紧手,“临行前,本想再见你一面。”

    话落,他的目光又从兰昀蓁的脸庞,落至栩鸢好奇瞧着他的那张脸上。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何事,直溜溜地圆睁眼眸,紧瞅着他看。

    起初,他迈进院中,第一眼瞧见栩鸢,便觉油然亲近。

    不过心中仍觉奇怪,怎会有孩子同她住在一处?

    后来第二眼,定睛一瞧,便发觉这孩子与她眉目间的相似之处。

    前些年,沪上那些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他亦是有所过耳的。

    只是不曾想,孩子这桩,竟是真的。

    他一直立在院中,瞧着弥月陪孩子嬉耍,几番连步履都迈开,欲上前抱一抱小丫头,却又怕外孙女不同自己亲近,亦惹了她的厌恶。

    瞧着瞧着,他便忆起旧事——从前她幼时,自己亦是瞧着一丁点儿大她在此院中欢乐。

    再抬眸时,措不及防对上她漠然的目光,心底不住泛起一阵酸涩。

    兰昀蓁将栩鸢交给弥月,让她抱她进屋去。

    胡慊留恋追随的目光被一并阻断。

    “你我不必再见。”她说得果决。

    “爹知晓,自己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胡慊忙低声下气,“只求你……给爹一个赎罪的机会。”

    “能赎的罪,你已赎完了。”兰昀蓁淡漠地睨着他,“早在杨氏死的时候。”

    那场大火,将杨氏烧得面目全非,亦染上肺痨。若无他的默许与遮掩,是如何也周全不了的。

    胡慊的身子一颤。

    “你以为,我不知么?”兰昀蓁接着道,“递交辞呈前,你还特找过许奎霖一回。”

    那是他意识到,她若要为云家沉冤昭雪,必会揭开当年旧事。届时,杨洪禄的罪行会被一一列出,而他,亦当被累及。

    “你欲求他从中襄助,未雨绸缪,至少保全官位。而他,却要你二择其一。”

    ——如今使他与杨洪禄有唯一关联的胡婉兮;与自己的仕途、维系半生的美名良德。

    胡慊的面色渐渐惨白下来,兰昀蓁冷眼相待。

    “你又是出卖了家庭,抛下了唯一一个,你悉心养大的女儿。”

    纵使他如是抉择了,可终了,乌纱帽却仍未能保住。

    战事频发,多少人对他的位置眼热,再者,还有一个萧宪。

    他是绝不会许他得偿所愿的。

    “至于余下的罪,饶是你死千百回,也偿还不清。”她声音冷肃。

    她的姆妈、外祖、舅舅们,再无法死而复生,往昔之日再不会复现。

    胡慊的嘴唇翕动,双臂微颤,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自院外而来的一道人声打断。

    “胡次长,久违。”

    贺聿钦自垂花门下入庭,目光扫过他的脸,终了,关怀地落于兰昀蓁面庞。

    “少将军言过。”胡慊面容愧怍,“我早已担不起你这声次长了。”

    按理说,他合该唤他一声岳丈,但依兰昀蓁的态度来看,此事怕是今生都无望。

    “我同昀蓁尚要外出,次长可要留下用过便饭?”

    闻言,兰昀蓁将自己从冷然中渐渐抽离而出。

    是了,今日聂之仪将要离沪,她已应下,会去送她一程。

    她立到贺聿钦身旁,冷眼淡声朝他:“若无话再说,你便可走了。”

    相较于贺聿钦的婉言劝离,她对他已无丝毫耐心。

    “鸢儿……”他欲再见一面栩鸢。

    至少,能让初为外祖父的他抱抱孩子。

    “她是我的孩子,我会将她照料得很好。”

    胡慊的最后一话题被彻底斩断。

    他眸底黯淡下去,兀自点了点头,僵硬转身离去。

    兰昀蓁立于原处良久,凝着胡慊凄寂的背影,直至耳畔的人声将她的心神扯回。

    “我们也动身罢。”贺聿钦低眸看她。

    兰昀蓁机械地点了点头,挽过他递来的臂弯,方觉身子逐渐回暖,一颗心落到实处。

    “方才见案桌上有本《幼学琼林》,栩鸢还这般小,你念给她听,她可听得懂?”

    二人相伴绕过海棠门,贺聿钦抬臂将白墙上险压至她脸边的竹叶拨开:“念一念,就作是启蒙。”

    虽都说,读了幼学走天下,但他二人的孩子,不求走天下,只盼平安自立便好。

    “如此一来,你好不易闲暇,却又忙起来了。”她温和笑着。

    “比起你这些年带着她,我做的,远远不够。”

    贺聿钦牵她的手紧了些:“鸢儿灵心慧性,像你,书中内容,有的念过一回,她便记住。”

    “或许,她今后可去念文学,就如你当年未能实现的那般。”

    “我倒觉,她今后想念什么便去念什么。”

    兰昀蓁依傍着他,闻见让人心神安宁的衣衫气息:“待她大时,也该是想学什么便可随心去学的世道了。”

    不再是为匡国济世,定倾扶危而专去学医,或投于行伍之中。

    家国安宁,海晏河清,男女老幼皆可做自己想做之事,无惧战火。

    贺聿钦自是应和:“我们的女儿,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差。”

    兰昀蓁被引笑。

    -

    再度来到码头,是为送走聂之仪母女。

    今日海风不算大,与青锁离开的那个深夜杳不相干,可当她再置身其中时,却仍觉离别之景仍历历在目。

    青锁当是已到了大洋彼岸,方安顿好,不及写信,亦或是信件还在海上漂泊……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你在这里。”

    聂之仪远远地来,手中还怀抱着那只蓝眼白毛波斯猫。

    她的思绪被打断。

    贺聿钦去寻挑夫搬运行李,并不在此,这亦方便她二人交谈。

    “怎会想去日本?”兰昀蓁看她。

    “我外祖家在日本尚有些人脉,我与我娘去了那边,也好有人照应。”

    她说着,双手紧握提包,朝码头外望去,眸底尽是留恋不舍。

    怀中那只雪白的波斯猫被揪扯住毛发,仰头喵喵地叫起来,她这才从情绪中抽离,松开了手指。

    “若非生在聂家,我同母亲、阿姊,也本可安宁度日,何须离开故土?”

    聂之仪回过身,凝着她,神色复杂:“……你为何愿意放过我?”

    她显然已猜出她的真实身份,不过临走前,仍欲问个究竟。

    “我累了。”兰昀蓁答她。

    最初的打算,是在家仇得报、云家昭雪后,将财产悉数捐出,她该去陪分别数十年之久的姆妈与外祖。

    但后来,她遇见了贺聿钦,亦有了栩鸢。

    这二人,是牵她留在这世上的挂念。

    她舍不得,只想安宁活下去。

    “你去了日本,有何安排?”

    “我打算重新拾起油画。”

    聂之仪垂眸,瞧着怀中恬静窝着的波斯猫:“阿姊在世时,满心盼着我去追求自己所想……如今,我也终有机会这般做了。”

    她抬手轻柔抚了抚猫的脑袋,那猫也贴她掌心,黏人地蹭起来。

    兰昀蓁记得,她很喜爱巴洛克时期的一位女画家。

    那亦是罕见的,游学过全欧的女画家之一。

    二太太彭氏寻来了。

    她已多年不曾出过远门,诸事生疏,此处陌生人又多,愈加离不开女儿。

    “昀蓁啊,从前二舅母待你有不妥之处,今日合该给你赔不是。”

    彭氏动容地望着她,仍视她作聂家芷安,自己的外甥女,全然不知她的真实身世。

    一旁的聂之仪挽住母亲的手臂,垂下眼眸,并未揭穿。

    兰昀蓁收回视线,朝她淡淡一笑。

    “船快开了。”聂之仪提醒母亲。

    彭氏叹息着微颔首,止住了还欲说下去的话。

    “今日一别,各自珍重。”

    兰昀蓁看着聂之仪。

    “各自珍重。”

    彭氏母女二人的身影渐远。

    兰昀蓁立在埠头处良久,静静地望着,直至海风拂起尘土,使人视线模糊,再看不清前路。

    她回身,见贺聿钦就立在身后不远处。

    臂弯处照旧搭一披风,为她所备。

    这五年光阴里,她对他有利用,有情爱,有不甘,有挂念,有不舍。

    她一转头,他就站在那,恍惚回到他二人最开始的那支华尔兹。

    风沙迷蒙双眸,却又悉数被泪冲净。

    千回百折,周而复始,越过血海家仇,越过戎马劻勷。

    她总算是安宁下来,有人可恂,有家可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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