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辰和锦妤坐上轮渡走了半日,下了船,又沿着蜿蜒崎岖的小道往前走了几里路,这才看到一个小小的村落。

    村子里零星几座破旧的房舍,人走近了,便闻得犬吠四起。

    子辰拉起锦妤的手,说:“来,跟着我走,昨天夜里下了雨,路上尽是泥水,不要让你的鞋踩进湿泥里了。”

    锦妤小小的绵软的手由子辰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两旁的稻田飘出稻谷清香,锦妤因此觉着空落落的一颗心此刻似乎没那么冰凉了。这样馨香的微风似乎曾出现在她生命某些温暖的时刻,她想。不然怎么会觉得如此温馨又熟悉呢?

    两人走过很多条长满杂草的小路,这才看到一个破败的小院。子辰伸手推开破朽的竹篱,和锦妤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狭小的两间茅屋,房顶的茅草上长了杂草,还开出了许多黄色的野花来。轻轻推开残破的门扉,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像这间老房子在叹息。

    子辰环顾四周,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童年的一切似乎历历在目,又异常遥远。

    往昔的时光,仿佛伸出手就能碰触,却又无法握住。

    幼年时并没觉得这茅屋这样狭小啊,许是人长大了,孩童时期看任何事物都是庞大的。子辰想。

    房间里散发出一股腐朽的霉味,屋顶有一处漏了,阳光自那道缝隙落下来,在地上洒下几点细碎的金色,在微风中不停跳动。

    锦妤望着蓝蓝的晴空,幽然说道:“如果我们在这里躲起来,可能就不会有人找到我们吧?”

    子辰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锦妤摇摇头:“我是说如果——说说而己,你那么认真干什么?”

    子辰说:“如果躲在这里,应该没人会知道。这里这么远,和榆州隔着那么多重山,又这么小,谁能找得到?”

    锦妤侧过头来看着他:“真想一直在这里。”

    子辰苦笑:“小时候和祖母住在这里,我们祖孙两人可是遭了不少罪。冬天风大,又冷又烈,从茅草缝隙里吹进房来,冷得我俩抱在一起也直哆嗦。夏天时常暴雨,屋外滂沱大雨,屋里就下小雨,雨若是下到天亮,我们也别想睡了,得拿家里唯一一个木盆接漏下来的雨水,接满了赶紧波出去,然后再接我就那么看着那柱从天而降的水柱,觉得总也流不完一样。”

    “我一岁之前都在乡下,倒是没什么记忆了,但是模模糊糊的,还是有点印象的。一共有几次吧,有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容总是在我的梦里出现,每次她都是什么也不说,也不看我,而我也不害怕,看着她觉得格外亲切,可是我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谁。”

    “我听你说过这个梦境,但我认为只是梦而己,不必记在心上。”

    “不是,”锦妤摇头:“ 不是梦,我清楚地感觉到有她这个人存在,只是我没找到她而己。”

    “锦妤,”子辰望着她:“为何我觉得你渐渐不快乐了?以前那个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孩,可是走失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渐渐就会丢掉小孩心性与欢乐。”

    子辰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粉裙小姑娘的身姿,一张粉白稚嫩的小脸蛋上忽闪着一对晶亮的眸子。那是初次相见时的锦妤,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己经长成秀丽少女。

    时光从指缝间偷偷溜走,将一切悄悄改变了。

    “子辰,”锦妤欲言又止,面容被一团愁云笼罩。

    子辰从没见过这样忧郁的锦妤。

    锦妤踌躇再三,像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开口说道:“一直以来都认为是我淘气,所以妈妈不喜欢我,原来只是因为我不是她的女儿。”

    “什么?”子辰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锦妤一番,这才说:“你不要胡说,也许是夫人伤心过度,胡乱说出一些无中生有的话。”

    锦妤轻轻地笑了:“她伤心?她怎么可能伤心?她一年到头对我和爹爹都是不冷不热,只有锦怡她是爱的,以前我以为是因为锦怡长得漂亮又乖巧,而我只会调皮捣蛋,所以她不喜欢我,原来不是,只是因为锦怡才是她女儿。我早有觉察,隐隐约约的,冥冥之中我似乎早己知晓,只是没有经由谁的口中说出来而己。”

    子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住锦妤,目光复杂。

    锦妤不理他,只自顾看地说下去:“昨天夜里我一直在想,她既然不是我妈妈,那么我妈妈在哪里?她为什么不要我?我都长得这么大了,她怎么一次也不来看我?”

    子辰说:“也许不要你并不是她愿意的,有很多事情并不是谁能自己决定的,她有她的难处。“

    “我并没有怪她,“锦妤一边用树枝抠鞋沿的湿泥,一边说:“我只是想找到她,我想看一看,她是不是我梦中那个人。我有预感,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你有线索吗?她是谁?她又在哪里?”

    “都没有,我一无所知。爹爹也从未对我提起过。”

    “那你从哪里找起?”

    锦妤皱起了眉,脸上尽是忧愁:“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找起,我什么也不知道。”

    子辰说:“没关系,我会和你一起找,总有一天会找到。”

    锦妤感激地看着子辰,眼里噙着泪花,喃喃地说:你还对我这么好?爹爹不在之后,我以为不会再有人对我好了。”

    “因为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呀。”

    锦妤点点头:“是的,我们是朋友,永远都是,不过第一次对你说这话是什么时候?我有点记不清了。”

    子辰语气肯定地说:“是在小花园里面,那天你打碎了夫人的香水,吓得躲在小花园。”

    锦妤咯咯笑起来,脸上的愁云一下子烟消云散,一瞬间又仿佛变回了幼年时的锦妤,:“那时候我真是淘气呀,又毛手毛脚的,还没闻到香水味儿呢,不知怎么地香水瓶就在我脚边碎了,我被吓坏了,怕妈妈责罚我,还好小花园里花木多,花草又茂盛,往里面一躲,谁也找不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很开心,似乎那个傍晚发生的事就在昨日。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的稻田里响起蛙鸣声,一声接一声的田间小曲儿,使得这黄昏显得不那么寂寥。

    夜幕渐浓,天边现出第一颗星。

    荧火虫三三两两地游在半空,发出微小的亮光。

    渐次出现两颗,三颗,四颗星星,一不留神,繁星满天。

    两人只在上轮渡之前一人吃过一块白糖糕,此时早己饥肠辘辘,腹中不时传来咕咕声。

    子辰起身走到屋后的菜地里,细细寻了半晌,用手刨出几个硕大的红薯。

    他把红薯上的泥土抹净,又到屋内找了打火石来,将屋后竹林中的枯枝拾起来一把,在院中生起火来。

    柴火光亮中,锦妤的脸孔若隐若现,一双明眸在火光印照下显得亮若星子。

    红薯在火堆上咝 咝 冒着热气,食物的异香扑面而来。

    子辰拿柴枝挑起一个,将上面的灰土拍打干净,双手从中间掰开,将上面腾腾的热气吹散,才递到锦妤手中。

    “好吃。”锦妤接过来咬上一口,甜甜地笑了。

    子辰记起那次锦妤带他到街市吃白糖糕,锦妤也是这样将白糖糕掰开,两人一人一半。

    晚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蛙鸣渐弱,天上飘着几朵灰黑的云,一弯模糊的残月悬在天边,几颗星子在天际若隐若现。

    更深露重,两人衣着单薄,渐渐受不住夜里的寒气,便回屋里去了。

    子辰将唯一一张竹床擦拭干净,同锦怡一起和衣躺在上面。

    万籁俱寂,两人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子辰,”锦妤说:“爹爹不在了,妈妈也告诉我其实她并不是我妈妈,我现在如同弃儿一般,真不知道以后还会怎么样?”

    “但你仍是苏家二小姐,不必寄人篱下,更不必奔波生计。”

    锦妤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她说宅院是她们文家的财产,并不是我们父女的,近日她就会将宅子卖掉,苏宅马上就会易主,还讲什么苏家的二小姐。”

    子辰吃了一惊:“那么她是想将你赶出苏家?”

    “她说会帮我在教会学校缴足到十八岁的学费与生活费——本来这次还准备等爹爹回来,同他商量让我回原来的学校上学,谁知道短短几日,头顶上的天都变了。”

    子辰听到锦妤轻轻叹出一口气,侧过脸去看她,夜太黑,只看到模糊的一张脸的轮廓。

    他在黑暗中紧紧握住锦妤的手,说:“没有关系,我先你两年毕业,等我找着了事情做,你就来同我们一起住,我和我娘都会照顾你。”

    半响没有听到锦妤回答,起身去看,原来锦妤己经睡着了。

    子辰看着窗格上被风吹动的竹叶影子,久久难以入眠。

    清晨,子辰早早就醒来了,锦妤还在酣睡。

    他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屋外。

    清冷的薄雾将整个山村笼罩,天还没有大亮,天空透出一种极浅极淡的蓝。竹篱上盛开着几朵白色的牵牛花,几只雀鸟站在院中的空地上轻轻踱着步子。

    子辰想到祖母的墓地去看一看。

    祖母就葬在屋后不远的小山坡上,子辰与母亲几年未回乡扫墓,低矮的坟上爬满了青藤和野草,有的还开出星星点点细碎的的野花。

    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扑啦啦地从面前掠过,子辰给惊了一惊。

    采一束随处可见的野菊放在坟前,子辰默然地伸手将坟上的杂草拔掉,

    祖母,娘常说一共有两个世界,一个活人住的,一个死去的人住的。娘说死去的人会在另一个世界生活,死去的亲人会在那里保佑你,这些可是真的?你在那个世界几年了,可还过得好?

    子辰在心里默默地对祖母说着话,一个人独自站在荒冢前面,并不使他感到害怕。他相信祖母仍是他的亲人,那个与他相依为命,拉扯他长大的善良老人,死后一定会继续在另一个世界保佑他的。

    从山坡走回茅屋,子辰的布鞋和衣襟都让露水打湿了,他闻到身上隐隐散发的露气草香,看到天边涌现出金粉色的朝霞。

    山中空无一人,除了雀鸟的啼鸣,只有他将脚踩在草叶上的沉闷声响。村子里升起几缕炊烟,轻轻飘上半空,再四下散去,顷刻无影无踪。

    子辰回到茅屋时,锦妤看上去似乎刚刚醒转,见到子辰,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她喃喃地说:“我以为你也扔下我走了。”

    子辰说:“我去看看祖母,几年了一直没人为她扫墓,坟都荒了。”

    锦妤点点头,说:“那我们这就回榆州去?”

    子辰看看天空,朝霞散去,太阳升起,今天依然是个大晴天。

    “趁 太阳还不大,我们赶去渡口搭船。”他说。

    锦妤起身,用手将头发斜斜挽在脑后,路过竹篱时,顺手摘下一朵牵牛花,轻轻别在襟上。

    不远处的草丛里有点点嫣红,锦妤指给子辰看:“你瞧,那些是什么?”

    子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那里开有一丛野玫瑰。

    锦妤己经蹦跳着来到玫瑰丛面前了,伸手便要去摘。

    子辰一句“小心”还没来及说出口,锦妤的手指己被刺破,惊呼着缩回手来,眉头紧紧皱着。

    子辰拉过她的手一看,一颗鲜红的血珠立于指尖,像极一颗红玛瑙。

    “这些野玫瑰不像府里的花儿,朵朵都长有尖刺,你看,扎出血来了吧。”

    锦妤气呼呼地摘下一朵来,拿起来看了又看:“挺漂亮的一朵花儿,怎么长这么多难看的刺?”

    子辰笑了:“山里的花儿跟山里的人一样,都必须使出来自己的武器保护自己。”

    锦妤低头嗅了嗅,笑起来:“这花儿真好闻,香甜香甜的,像玫瑰糖那种甜味儿。”

    子辰摇头:“果然是只馋猫,什么都能想到吃的——不过,我小时候听我祖母唱过一首歌,唱的就是这山里的野玫瑰花。”

    锦妤一下来了精神,连忙催促道:“快唱给我听听!”

    “山谷里的玫瑰开不败,生得鲜艳又美丽,风儿阵阵吹,花儿吐芬芳。”

    “就这几句?“锦妤问。

    子辰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时候的歌谣了,只记得这几句了。”

    “那我就学这几句,你现在教我唱。”

    子辰唱一句,锦妤跟着唱一句,两人的嬉笑和歌声一起慢慢远去了,只留下满山坡的野玫瑰花在阳光下盛放。

    从山坡上回来,两人草草收拾一番,复又赶到渡口坐轮渡回城。

    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气登上小汽轮,两人在一处背阴的地方席地歇息。

    船上有老有小,拥挤不堪,多数衣衫褴褛,眼里尽显疲惫。

    子辰指着一个光脚的小男孩给锦妤看:“我娘带我去苏府时,我也这么大。”

    锦妤顺着子辰的手找到了那个男孩,约摸八九岁大,身上的衣服打满补丁,瘦弱的小身板背着一捆重量不轻的行李,手里还拉着一个两三岁的妹妹。

    “他这是怎么了?他的家人呢?”锦妤不解地说。

    “在乡下多得是这种父母双亡的孩子,年纪小小就要出来做工养活自己和弟妹。”子辰轻声说道。

    锦妤低着不语,似在思索着心事。

    “你己算足够幸运,根本算不上弃儿。”他又说。

    “我还以为呆在那个牢笼一般的教会学校己经是最痛苦的事。”锦妤小声说。

    “有的人连抱怨的权利都没有,只能想着要怎么活着。”

    “我一直不知道苏宅以外还有这样的世界,”锦妤顿了一顿,又再说道:“这样一想,嬷嬷们和算术题也算不得什么。”

    子辰颔首:“以后不能像小时那样淘了,要开始自己照顾好自己。”

    锦妤点头,将头靠在膝上,似乎感到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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