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晌午了,日头越来越辣,子辰热得直冒汗。他到集市上转转,想给娘买件褂子,看了半天也没选到中意的。

    跟着娘在城里住了几年,也去过城里的街市,不过子辰还是打心眼里更喜欢这山里的集市,城里的街市卖的东西倒是又多又好,尤其小姐们穿的锦衣,用的香粉,戴的珠宝,真是让人眼花缭乱,苏夫人以前每次去街上回来,商店的人随后都会送回来几大箱各种物什,锦妤淘气,有时候偷偷拣几样胭脂水粉拿去玩,苏夫人也从没发现过。锦妤把拿来的脂粉给宅子里的两只白猫画得猫不像个猫的,看起来别提多滑稽了,画完一个便拎起来让子辰看,问子辰像不像画报上的上海小姐。子辰啼笑皆非,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偏偏锦妤自我感觉还非常良好,把猫翻来翻去地打量,然后像有了重大发现一样,使劲地拍着子辰的肩膀喊道:”我们家这只白猫长得和胡蝴一模一样哎!你看它的眼睛多大多亮,嘴巴小小的,鼻子翘翘的,估计也是猫族的美人。“

    子辰表示很难认同,摊开两手无奈地说:“一只猫怎么能像人呢?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啊。”

    锦妤不理他,将这只粉腮红唇的猫放了,又伸手将另一只正欲逃窜的猫儿捉住,子辰明显感觉到这只猫眼中哀怨的神情。

    锦妤在一堆胭脂盒子里拔来拔去,最后挑了个桃红色,她一面给猫儿涂上,一面自语道:“这只猫儿怎么这么像阮玲玉啊,可惜她死得早,我在画报上看过她的照片,挺漂亮的,跟这猫儿一样好看。”

    子辰瞥她一眼:“这猫好像并不喜欢你给它打扮。”

    锦妤不以为然:“你懂猫语吗?它说了它不喜欢吗?告诉你,只要是女孩子,不管它是猫还是人类的女孩子,都喜欢漂漂亮亮的。”

    子辰摇头:“可它是只公猫。”

    锦妤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好奇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我一直以为漂亮的猫都是女猫呢。”

    子辰顾左右而言他地东张西望 :“我娘告诉我的,这两只猫都是公猫。”

    锦妤蹙眉:“真的假的?从哪里可以看出来啊?”

    子辰起身便要走:“你自己玩吧,我要回去做功课了。”

    锦妤撇嘴:“真是的,每天一找你玩,你就是功课功课,太没意思了。”

    子辰不理他:“你还没做你的功课吧,仔细明天老师罚你。”

    锦妤白他一眼:“你怎么常常跟一个小老头一样?真是没意思。”

    子辰笑了:“这也没意思,那也没意思,你要做什么才有意思?”

    锦妤歪头道:“这个我还没有认真想过呢,让我想想再回簽你。”

    说话间手里稍有懈怠,猫儿瞅准机会便大力挣脱开去,临了还打翻了一盒香粉,扬起一阵香雾,呛得锦妤直咳嗽。

    “这只坏猫,看我下次不打死它才怪,可别让我捉住了。”锦妤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子辰看她一头一脸都是白色的香粉,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锦妤气乎乎地抬手去擦脸上的粉。

    子辰捂住嘴:“你笑你头发眉毛都白了,成老太婆了。”

    “我要是成老太婆,你就是老头了,可别忘了,你比我还要大上两岁。”锦妤嘟着嘴说。

    正说着话,外面有老妈子在喊锦妤,说是老爷回来了,锦妤便忙忙地扔下香粉盒子欢天喜地地跑开了,留子辰一人在原地,空气中还飘浮着甜腻的香粉味儿。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作响,子辰这才从回忆里回到现实来,他这才想起早上急着出门,到这会儿还没顾得上吃饭呢。

    于是他走到米粉摊子前要了一碗米粉,看这老板是个年轻人,跟小时候常见的胖老板倒是有几分挂像,便随口问起胖老板去哪里了。米粉老板一面伸手把米粉往沸锅里扔,一面说:“你说的是我爹吧,他早死了好几年了,得病死的,走得也急,倒没怎么折腾人。”

    子辰有点意外,一时接不上话茬,只闷闷地接过碗来,埋头吃起来。

    忽然身旁的竹凳一沉,子辰抬头看到有个人坐在了他旁边,虽然戴着草帽,但是脚上穿的是皮鞋,尽管沾满了泥点子,但是看得出皮质是上乘的。

    这人对子辰点点头,也叫了碗米粉。

    子辰吃得浑身冒汗,抬手抹了把汗,看到那人带着一个皮包,正被他紧紧捂在怀里。

    ”小兄弟,你是这里的本地人吗?”那人先开口了。

    “嗯。”子辰点点头。

    “你每天都在家做些什么呢?”他又问。

    子辰说:“不做什么,上山打柴,然后背到集市上卖了换米。”

    那人点点头,又说:“那我找你打听个事,——你这几日看到过两个二三十岁的男人吗?他俩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你们山里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外地人。”

    子辰低头看看自己那黝黑的胳膊,心想难怪他一眼看出我是山里人,这阵子上山打柴晒得都快成黑炭了。

    子辰抬起头刚好对上那人的目光,他无端地觉得他的眼睛冷冰冰的,虽然他在微笑着。

    见子辰不说话,他又柔声问道:“想起来了吗?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子辰想起临出门时小孟的嘱托,便摇摇头说:“没有见过,我每天在山里打柴,见的最多的就是野兔了,人倒是不怎么看得到,更别说生人了。”

    那人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不再跟子辰说话。

    子辰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心里生出许多疑惑来,心想姓孟的两兄弟不是药贩子吗,怎么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来打听他们?话又说回来,这人只说是两个外地年轻男人,也没说就一定是孟家兄弟,或许并不是找他们呢。

    子辰这么暗自思忖着,不由得偷偷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正低头吃米粉,倒也没发觉子辰偷看他。

    此人也就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穿着跟一般城里人差不多,应该是个洋行先生之类的人,反正不像是做粗活的人。这就更奇怪了,这样一个人来我们山里做什么,难道真为了寻两个翻山越岭采药的药贩而来?

    子辰越想越觉得奇怪,但也不便过多逗留,在集市上买了米面,又去到一个小药铺替孟家兄弟抓好药,便匆匆往回赶。山里的雨说来就来,特别是春夏两季。雨水一淋,本来就难走的山路更加泥泞不堪,行走起来更加艰难,所幸今天直到回到家中也没落雨。

    远远就看到母亲正在院内晾晒野菜,却不见孟家兄弟踪影。

    “娘,在我家借宿的两个采药人呢?”子辰一面放下背篓,一面问。

    母亲直起身子道:“吃过早饭就上山去了,说趁着天气好想采点药材。”

    子辰嘟嚷:“这两人说是采药材,可是却没看到一根草药,还让我去集市的药铺买药回来。”

    母亲嗔笑道:“你这孩子,平日里话可没这么多,怎么这会儿啰嗦起来?”

    正说话间,孟家两兄弟回来了,小孟远远地向子辰点头,大孟在一旁呵呵笑着。

    “药我给你买回来了,这是余下的钱。”子辰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钱塞给小孟。

    小孟把他的手推回去:“余下的就当作我们的留宿费嘛。”

    子辰摇头:“我们山里留宿从不要钱的,再说也要不了这么多。”

    大孟走上前来,一把将钱塞回子辰口袋,说:“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啰嗦,叫你拿着便拿着!”

    子辰无措地看着母亲,母亲向他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就不要抚了两位大哥的好意,子辰明天拿钱到肉铺买点肉回来做给客人吃好了。”子辰只好将钱收下。

    小孟又悄悄对子辰说:“我今天替大婶略略把过脉了,留下一个方子,虽然不能药到病除,但是可以调理身子,小兄弟,请跟我到偏厦取药方。”

    子辰应声跟着他进去了。

    小孟将药方从枕头下拿出来 ,交给子辰,又说:“令堂的病确实如之前的医生所说,很难医治,我只能竭尽所能。”

    子辰闻言,如晴空下忽然遭受雷打雨淋,原来还心存疑虑,想着是惊忧了那老大夫,他心生不悦才胡乱把脉,也不肯开药,不想竟是真的。

    小孟将手搭在他肩上,温言说道:“这方子可以益气补血,对久病体虚病人尤其适用。”

    子辰点点头,默然地将药方折好,揣在帖身衣服里。

    “你要的药我给你买回来了,不过,”子辰欲言又止,小孟温和地看着他,说:“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子辰说:“今天在集市上看到个人,一身城里人打扮,不过脚上全是泥,像是走了好久的山路,他向我打听两个人,我怎么觉着是在打听你们两个。”

    小孟急忙问道:“那你告诉他了没有?”

    子辰摇摇头,说:“没有,我告诉他我没见过,他就不再问我了。”

    小孟紧绷的脸瞬间松驰下来,他拍拍子辰的肩,说:“谢谢你,小兄弟,看来你们家我们也不能久留了,你能帮我们准备点吃的吗?我们打算趁夜走。”

    子辰觉得此人好生奇怪,别人都是趁白天亮堂赶路,这两人偏要黑灯瞎火地赶路,虽如此,他也不再多问,转身去灶间烧火做饭。

    一面往灶肚里添柴,一面想起母亲的病,子辰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母亲端着一盆择好的野菜进来,看到他满脸泪水,关切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子辰连忙抬起尽是柴灰的手背往脸上一揩,一张脸马上黑不溜秋,他还不停地摇头说:“没有没有,我就是让烟给呛的。”

    母亲心疼地说:“让我来烧吧,你看你两只眼睛给熏得通红。”

    母子俩和孟家兄弟一起简单吃了点家常饭,席间,母亲只草草吃了两口菜便推说头晕,留子辰与孟家兄弟在桌上。

    大孟只顾闷头吃饭,子辰也不是话多的主,倒是小孟比较健谈。

    “小兄弟,还不知道你名讳呢。”

    “我叫刘子辰,立刀刘,君子的子,时辰的辰。”

    “倒是个好名字,看来令尊是有点学问的人。”

    子辰摇头:“我的名字是以前村里私塾的一个老先生起的,我爹娘都没上过学,并不识字。”

    “那你呢?你可曾上过学?”

    “在城里刚上中学一年级,这不一打起仗来,便停课回乡了。”

    小孟频频点头,道:“读书出来你想做什么?”

    子辰说:“也没什么大志向,能找份好差事养家糊口就够了。”

    小孟听罢笑了,说:“我亲戚的药铺正缺人手,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帮你这个忙。”

    子辰摆手:“家母现在离不开人,我不能抛下她——孟先生,我娘果真一点救都没有了吗?”

    小孟歉意地道:“令堂好比一盏即将油尽的灯,药物对她己经对她起不到多大作用。”

    子辰颓然:“几月前好说歹说娘才答应做了手术,原以为手术后就会痊愈,谁知竟不能治了。”

    “令堂做过手术?”小孟沉思道:“那么,一定是术后原先的病灶又再次复发了,估计这次复发的范围还更大一些。”

    “孟先生,没想到你一个采药的人竟懂得这么多。”

    谁知大孟听完脸色竟一变,用手肘□□了小孟一下,子辰不明所以,赶紧噤声。

    小孟说:“无妨,子辰小兄弟并不是多事的人,”又转向子辰道:“我们兄弟从小在药铺里长大,自然懂得些许药理,不然如何在山上识得药材,不过,还请小兄弟千万记得,万万不可向外人透露我俩的行踪。”

    子辰见他俩神神秘秘的,心里满是狐疑,又不便发问,只得满口应承下来

    饭毕,子辰在灶间收拾碗盏,大孟借口要给伤口换药,便拉着小孟进了偏厦。

    门一关紧,大孟便生气地说:“你跟个小孩子说那么多话干什么?别忘了,那些人还在到处找我们,我看这小孩方才在集市上碰到的肯定是他们的人。”

    小孟竟笑起来,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是替这小兄弟母亲诊治了一番,我原本就是个医生,不过弃医从戎罢了。”

    大孟瞪着他,说:“反正我们千万要小心,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可不能功亏一溃。我们也就罢了,还会连累其他人。”

    小孟伸伸懒腰,打着呵欠说:“知道了,我们今晚连夜走,顺利的话明早就可以把情报送出去。你放心,这片大山我打小就跟着外祖一起采药,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那些白狗子在里面只能兜圈子。”

    大孟这才脸色稍霁:“这次路上几次遇到白狗子,多亏你小子机灵,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小心使得万年船,我们两人牺牲了不要紧,下线的同志们都有可能受到连累。”

    正说着,有人来敲门,大孟的神经重又紧紧绷起:“谁?”

    “是我。”子辰在外面答。

    小孟要去开门,大孟拦住他,并向外面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子辰说:“我来问问孟先生要不要煎药,刚好炉火空着。”

    小孟答:“ 不必了,谢谢小兄弟,我俩想歇一歇,晚上凉快好赶路。”

    子辰便走开了。

    大孟将那包药找出来,一股脑倒在桌子上,用手在里面拔弄着,拈起一方小小的纸片出来。

    小孟将它接过手来,细细展开,只见上面并无一字,只有几个奇怪的符号。

    “怎么样?”大孟焦急地问。

    小孟划燃一根火柴,将纸片点燃,说:“他们己经收到了我们的消息,全部转移了。”

    大孟欣慰地点头:“都安全了就好。”

    小孟躺倒在床上,合上眼说:“我歇一会儿,你留意外面,一有动静我们从后面跑,昨天我看过了,后面有条小路。”

    大孟道:“好,你歇两个钟头,再起来换我歇息,免得夜里犯困。”

章节目录

花香满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蝉月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蝉月儿并收藏花香满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