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之上与光之背驰
要查珠黎的过往其实并不难。
珠黎的履历和她的性格一样大喇喇的。
珠黎曾经是冬寻的任务之一，但是在最终的汇报中，珠黎哪怕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身体各方面的机能依旧是一个正常人的，因此四大家族撤销了对她的追踪。
珠黎的履历上显示着她就读过两所高中，而第一所，就是事件发生的地方——也就是蔻蔻现在所处的位置——那片不祥的废墟。
听说这里根本无需看守，因为这一片的不祥，没有人愿意靠近，一走进大门就宛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末日废土的世界。
传言可能有点问题，因为蔻蔻在试着从校门边上的小门走进学校时，还是被叫住了——
“喂！你是来干什么的？！”喊住她的门卫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十岁的大爷，穿着色调偏灰的制服。
“啊，您好，我是做都市传说方向的自媒体，因为听说了这个学校的过往，想来看一看……”蔻蔻立即挂起标准化的亲切笑容。
“就你一个人吗？”门卫大爷看了看她身后。
“嗯。”蔻蔻稍稍有一点警觉。
“我建议你不要一个人进去。”门卫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连我也不怎么敢进去。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需要注意，不过这里的建筑设施什么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管了，很多地方可能已经老化了，你要一个人进去的话还是当心一点。”
“哦……那大爷你知道什么关于这个学校的故事吗？”
“我啊……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荒废了两年了，我知道的事情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原本是一所很正常的高中，突然之间这块被围墙圈起来的地就像被诅咒了一样，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在里面的人全部消失了。”
“全部？”
“没有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把里面的故事带出来——啊，对，我后来又听说好像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女学生，全身是血，背上被开了一道很大的口子，拉着路人就哭：‘我被我的同学捅了！’——不过看那架势，那个女学生下半辈子多半也只能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吧。”
“被同学……捅了？”蔻蔻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胡话，反正当天从学校里跑出来的应该只有她一个，其他的都人间蒸发了……”
“所以……您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吗？”
“差不多吧，反正这块地方给人的感觉怪毛的。”门卫大爷缩了缩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1月底的温度过于寒冷，“我老板招我的时候说是不希望有流浪汉住进来，但是这种鬼地方，连狗都不会住进来！”
蔻蔻打了个哈哈知会了声“那我进去了”就走了进去。
走进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光秃秃的绿化带，原本里面应该是有花的，后来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便杂草丛生，到了冬天连杂草都睡去了，泥土就裸露在了空气里，露出两个方形的柱子，大概原本是用来支撑LED屏的。
塑胶操场也因为长时间没有人保养起了一块一块蚊子块一样的鼓包，裂缝里生长着蘑菇。球门和篮筐已经腐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损的地方犹如折断的枝丫。
在这里似乎能异常清晰地观察到自然如何默默地吞噬着人的造物。
建筑的窗玻璃都破碎着，有的地方还挂着风化后布料的纤维，似乎曾有人急切地想从这里逃出。窗户的下面有一条排水渠，水迹是新鲜的，排水渠的边上有一只插着吸管、被折过的塑料奶茶杯，大概是哪个学生偷偷从窗户扔下的。
一走进建筑，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地面上很乱，满是剥落的墙皮和碎裂的瓷砖，踩上去的每一步都“喀啦喀啦”作响。墙上是分不清来源的、深浅不一的灰迹。不远处有一只褪了色、干瘪的鞋子。手边是一扇门，一扇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落灰、让人光看都不想用手去触碰的门。
因为两边都是教室的缘故，走廊里哪怕在艳阳高照的白天依旧昏暗。
蔻蔻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尖的指甲戳开一扇虚掩的门，门“嘎吱”一声打开，接着合页轴承“啪”地一声发生断裂，整扇门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里太安静了，以至于门板砸到地面的“咣当”一声直接吓了她一跳。
门是教室的后门，前后两块黑板上已经看不出曾经写过的内容，清晰的只有上面硕大的爪痕。金属讲台像一个被挤压过的盒子，布满了褶皱。桌椅毫无章法地胡乱摆放，有些翻倒了，有些发生了破损，那破损明显是由外力造成的。地上掉落的电扇和灯管的碎片都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仿佛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冻食品。
在她的正前方是一排破碎的窗户，阳光从裂口的切面折射着耀眼的亮光。
仅仅是看着这些遗留下的东西，蔻蔻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敢想象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人又遭遇了什么，连空气都有过去绝望的记忆。
她不停地颤抖着，使劲压抑着脑海中对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设想，咽下尖叫，最终发出了两个颤抖的音节：“珠……黎……”
——那个永远有自己的主见又敢于付诸行动的人、那个和自己一样的外来者——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蔻蔻作为白虎家的新娘上岛之后，作为常识了解过一些关于祸灵的信息，但那些都是完全停留在纸上的文字信息，并不会给一个完全的外行人带来直观上的感觉，只是让她知道了原来这个世上还有那种东西，也让她知道了她的丈夫偶尔需要出外勤的理由。
祸灵通常只会出现在一个区域范围内，按照该区域的占地面积大小从小到大依次以字母E、D、C、B、A记录在案，事件被记录为“祸乱”，坐标被记录为“祸乱之地”。这所学校的占地大约5公顷，应该属于C级。祸灵能够影响的区域与其破坏力呈正相关，在非正式记录中统称为“体量”——包括了其造成的物质破坏和意识破坏。
对于蔻蔻而言，那些纸面信息上比较难以理解的就是“意识破坏”——祸乱之地很少出现幸存者，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幸存者，但是那些幸存者的精神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被营救12小时后开始出现认知异常，3天后开始出现行为异常，1到4周后伴随着行为异常出现身体机能和结构的变化，从外观和行为上变成一些宛若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根据幸存者和外勤人员口述，在祸乱之地这种变化会更快，原本至少要在一周以后才会出现的变化，在祸乱之地往往只需要几十分钟。
然而从祸乱之地成功逃出的幸存者里也并非每个人都会经历“极化”——也就是由人变成怪物的过程，那种怪物也被称为“伥”，凝聚着心底最深处对人的恶意——被记录在案的无异状的幸存者有三名，该三名幸存者都因为过度惊吓忘记了在祸乱之地发生的一切，也许这也证实了极化本身是意识性的。
当然，现在该类幸存者在正式档案中增加了一名。不过因为之前的研究，幸存者的无事必然建立在对现场的遗忘上似乎已经成为了公理，也没有什么人继续关注这第四名幸存者。
他们恐怕甚至都没有发现这第四名无事的幸存者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
据说，冬寻在消失前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她……
“呦！蔻蔻，你在这里呢？”
身后突然传来欣快的声音，把她的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大半。
“你……”看着身后的门外穿着红黑色呢子大衣的珠黎，蔻蔻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个家伙说你对她产生了好奇，所以要来看看。”站在珠黎身后的是和她住在同一间百合公馆的房间里的百雉。
“明明是你说蔻蔻已经跑到我以前的学校里了，询问我要不要过来的……”珠黎苦笑了一声。
“你……你们跟踪我？”
“没有没有。”珠黎连忙摆手。
“只是凑巧看到了。”百雉的表情极其不自然，“我住的旅馆离这里很近。”她别开眼睛说。
“也离我家很近。”珠黎豁达地笑笑，“考上的时候还在想：离家那么近，真好啊……”
蔻蔻沉默了。
“好干净啊这里。”珠黎环顾四周，感慨着，好像那仅仅是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
“干净？你眼瞎了吗？”百雉看着满地的灰尘不敢置信地冲她嚷嚷。
“时间真好啊……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连血迹都变成了黑色的齑粉，和灰尘混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异常……”珠黎不受影响地继续喃喃。
百雉也沉默了，理解了她口中的“干净”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了？”蔻蔻低着头，逆光面向珠黎，将表情隐藏在刘海之下的阴影里，“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怪物？”
“我无法知道已经消失的别人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一天对我而言是非常悲伤的一天。”珠黎的视线越过蔻蔻看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
蔻蔻依旧头低低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记忆开始倒带。
怎么说呢？
真正的高中生活和珠黎想象的不一样。
没有更多的课外活动，没有令人心生憧憬的学长学姐，没有校园风云人物，没有偶像一般的校园爱侣，没有在学校里叱咤风云的学生会。感觉就是好不容易度过了中考，结果不过是让生活回归了原点。
依旧是家与学校两点一线，到哪里都是唰唰做题，宛若复制粘贴的日复一日，偶尔也会希望有什么意外发生。
而且在新的学校里，珠黎始终没能找到可以说上话的人。
后来，连可以一起做小组作业的人都没有，她就默默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做所有的事——说实话，也没有那么难。
一直以来她的朋友都很少，终于发展到了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手机的通讯录里一直空空如也，时间过去了很久也没能正式融入高中的生活。
然后有一天，意外真的发生了。
那天班里在进行数学随堂小考，教室里的同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埋着头。
坐在珠黎右边的女同学拿出了不知道从哪里透来的试题答案，坐在珠黎左边的男生已经趴在试题上睡着了。
老师在讲台上写着什么东西，接着被门外的尖叫声吸引了注意力。
班里先是笑了一下，大家窸窸窣窣起来，心想这是谁啊？叫得那么夸张？
“好了好了，不要议论，好好做题，我去看一看。”老师皱起眉头，走向教室的门。打开门的下一秒——甚至没来得及尖叫——探出门的半身就被整齐地切掉了。
因为离得近，第一排的学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原本欢乐的气氛立即被恐惧所取代。
这就是珠黎对事件开始的印象。
那是一团黑色的、雾雾的东西，从雾中伸出无数犹如蜈蚣腿一般漆黑纤细的足，支持着那团黑雾缓缓地移动。
身体一旦和黑雾接触，被接触到的地方就会被整齐的切去。
被切去的部分如果不致命，伤口就会发生异变，血红色的肉瘤咕噜咕噜地从里面生长出来，像树枝一样发散，受害者失去了痛觉也失去了理智，被肉瘤堆积成肉色的庞大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吞食周围他最熟悉的人。
从刚才普普通通的随堂小考，到现在的人间炼狱，不过过去了十几分钟。
原本坐在珠黎左边的男生变成了现在教室里庞大的肉色怪物，原本坐在珠黎右边的女生被撕咬得只剩下一个头，像成熟的果实一样从怪物的嘴角落在地上。
所幸，珠黎发现它好像没有视觉。
教室里已然一片狼藉，最先反应过来、从教室后门逃出去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现在的教室里只剩下遍地辨不明身份的残肢和眼前三个活着的同学。
珠黎冷静地靠在后排的墙壁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依旧乱乱的，试图厘清刚才发生了什么——有一团黑雾走了进来，迎面撞上的人都消失了，还有一些人因为接触到了黑雾受了程度不一的伤。黑雾像一列火车，默默地行驶在它的轨道上，从前门进来，后门出去。然后身边那个失去了手臂的男生突然停止了哀嚎，变成了肉色的怪物，把其他人吃掉了大半。
在珠黎的斜前方，讲台旁的角落里，缩着三个人，每一个都吓得瑟瑟发抖，又必须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珠黎的后背发凉，身体也变得僵硬，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要保持这样多久。
教室里一片狼藉，地面上散乱着吊灯的碎片和被冲撞得乱七八糟的课桌椅，无论怎么逃都不可能完全不发出声响。
教室里那个肉色的庞然大物已经停在哪里很久了。
终于，那三个同学之一无法忍受这种压力，不顾一切地往门的方向跑去。
剩下的两个同学之一受到他的影响也站了起来往外跑。
最后那个同学惊呼了一声。
他们的声音吸引了怪物的注意力，第一个被怪物镰刀一般的前肢劈开了后背，第二个被怪物踩在脚下，第三个……
珠黎没有去看第三个，因为她意识这是她逃离的最佳机会。
卑鄙吗？
只有用别人的死才能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
此时大脑的运转被迫达到极致，她飞快地计算出逃跑的路线，从乱七八糟的课桌椅上越过，成功地从后门逃了出去。
一直到走廊她都不敢回头，她不停地跑，不敢停下，头上的灯泡发出电流不稳的“滋滋”声，她感觉整个走廊都回荡着她的脚步声。
太安静了。
仅仅是十几分钟，原本应该人声鼎沸的教学楼里，已经很难再听到人声。
她听到她的身后有奇怪的脚步声，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她看到从别的教室门口掠出黑影，她闪过了，也难以再计较那是什么东西——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逃出学校——觉得逃出学校的话，就能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当成一个噩梦忘记。
事实证明她太天真，当她逃出教学楼的时候，差一点就撞上在外面活动的黑雾。
她的腿一软，坐在地上。
当时想的是，幸好没有撞上，否则，连自己都会变成那种肉色的怪物。
黑雾像一列火车，它修长的腿规律地起伏，推动它慢慢地前进，它没有理会珠黎，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进。
当珠黎盯着它看时，注意到，在那团黑雾中，似乎有复数张模糊的人脸——这一发现让她战栗，同时又清晰地意识到，这也许是什么暗示。
黑雾很长，那些人脸的嘴部开口一开一合，似乎想表达什么又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
珠黎观察着那些口型的变化，慢慢吐出两个音节：“TE……RY……”将那音节送出口，大脑好像发生了一次急刹车，“唔！”一些意象进入了她的大脑，一个金属的圆盘，沿着圆盘边缘，有一些符号……
身后教学楼的走廊里传来怪异脚步声，这让珠黎想起了肉色的怪物，她立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重新向校门的方向前进。
她看到前方有肉色的怪物从教室的窗户里冲出来，她躲开了，紧接着那只怪物被一把消防斧砍断了作为支点的双足之一，于是怪物重心不稳倒下了，持斧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高年级男生，对方向她挥手致意，和她一起跑向校门。
那么想起来，还有点热血呢。
其实在距离校门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珠黎就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
校门外的街道，消失了。
校门外是和学校上空蔚蓝的天空格格不入的漆黑一片，天空在校门发生了断层，仿佛这个世界出了bug。
两个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借着惯性来到校门前。
那一片黑并非幻觉，校门外是一片悬崖，似乎整个名为“学校”空间被单独挖了出来，置于虚空之中。
“什么啊……这是什么游戏的世界吗？不要开玩笑了……”身边的男生声音有些颤抖。
“走啊！”门卫室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从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女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那个地方看去——借着门卫室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全是人，门卫室的门也紧紧地关着，发话的人是品妍，珠黎的同班同学。
品妍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成绩也不错，平时和她玩在一起的女生很多，老师也喜欢她，唯独面对珠黎的时候，会收起笑容。
珠黎大概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这就是被孤立。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不熟，后来大家都开始三五成群，唯独珠黎的身边没有一个聊得来的人，那么，孤立就开始了。三五成群的小圈子互相之间有交集，也许班里是有几个特别讨厌珠黎的人，但也就那么几个，大部分人对珠黎说不上喜欢讨厌，只是说不上话而已，小圈子的交集让那几个人的讨厌开始传染，于是大家就都不喜欢珠黎了——说不上为什么不喜欢，仅仅是因为“我的朋友都不喜欢她，那她一定有问题啊”。
所以，班里的人不喜欢珠黎，品妍也不喜欢珠黎。
只是现在，那种板着脸的不喜欢似乎又加剧了几分。
“什么玩意啊？你们为什么要全部挤到到那种地方啊！”珠黎身边的男生不满地嚷嚷，“而且，谁要和你们挤到一起去啊？！”
珠黎比他稍微冷静一点，感觉那些人应该是像自己一样跑到校门口发现校门外的世界完全消失了，无处可逃，于是躲进了门卫室。
珠黎正估摸着那些人跑来的时候门卫室里应该没有人，没有人就不会有肉色的怪物，那个地方就是相对安全的；这些人现在着急驱赶别人，估计也是担心别人以相同的思维躲进门卫室，而门卫室里的人已经够挤了。
就在珠黎还在思考的时候，门卫室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品妍身后一个波波头的女生：“喂……我刚刚发现……其实不需要受伤就会变成那种东西……”说着，她的身体开始发紫，发紫的地方像蚁群的扩散一样生长出细密的鳞片，四肢拉伸，变得柔软，身体上除了嘴巴以外细节的部分逐渐消失。
变化几乎是在瞬间完成了，那个女生变成了一棵扎根在门卫室的奇怪大树，树的枝干都是柔软的紫黑色触手，那张被保留下来的嘴开始咀嚼任何被触手递过来的人。
拥挤的门卫室乱成一团，里面的人手忙脚乱间居然没有办法打开原本用来阻隔外面的人的门锁。
品妍惊慌地挥舞着不只从哪里捡来防身的园艺剪，园艺剪和触手相接发出“铮铮”的金属声。窗户被急于逃生的人堵住了，整个门卫室变成了那棵紫黑色怪树的狩猎场。
珠黎已经没有余裕顾及别人了，就当她和那个和她一起跑的男生惊愕于门卫室的变化时，她的余光看到了飞溅的血迹。
那是她所学会的第一课——一个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最危险的时候——是肉色的怪物，它不只是什么时候来到两个人的身后的，锋利的前肢几乎从背后撕开了那个男生，男生手里的消防斧“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照理说，此时的珠黎脑子是一片空白的——她的脑子也确实是一片空白的，然而她的本能反应比她快——面对近在咫尺的肉色怪物，她一个飞扑抓住落在地上的消防斧，借着惯性向怪物的足挥去。
珠黎会做饭，只是从初二准备中考开始就不怎么做了，后来一直到高中也没能闲下来，也就没有怎么再碰菜刀了。
和门卫室的触手不同，斧子切过足的手感很像在切肉——没有骨头的肉——那种顺滑让她感到恶心。
肉色的怪物因为中心不稳倒地。
她的下一步是带着沾血的消防斧走向门卫室，一把劈开了门卫室的门。
她觉得自己只是顺手帮个忙，至于里面能跑出来多少人，就看里面人的造化了。
做完这些，她快步走向附近的行政楼。
行政楼是距离校门最近的一栋楼，平时基本上是空的，因此也没有大量出现怪物的条件。
品妍和她两个来自其他班的伙伴从门卫室逃出，他们面对眼下的处境已经不知道应该做坐什么，看到珠黎走向行政楼便也跟了上去。
在他们的身后，那团黑雾缓缓走来，经过倒在地上的怪物和尸体，等它再次离开，怪物和尸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地血迹。
行政楼的一楼是半开放式的走廊，珠黎径直走过去找到了一间有黑板的教室，用斧头劈开门坚定地走了进去。
品妍和她的两个伙伴也跟了进来，一进门就开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珠黎的心思不在那里，她开始在黑板上涂涂写写，时而表现出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她的脑子里突然涌入了大量信息，她坚信，只要厘清这些信息，就可以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金色的圆盘，被人放在那棵学校里的百年榕树下。
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
虔诚、忠心、崇拜、石碑、以及……MAGNUM INNOMINANDUM……
她开始发了疯一般地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那些奇怪的文字，仿佛已经失去理智。粉笔不停地在黑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她浑然不觉——直到她的背被尖锐的东西刺中。
珠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她身后、一脸厌恶的品妍。
“我早就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了！”她恐惧、她愤怒，学校异变带来的压力已经突破了她的承受范围。手中的武器没有挥向敌人，转而用来制裁被视为异类的同胞，“你以前就这样！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怪物！你敢说学校里的这些事情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那把园艺剪，插进了珠黎的背里。
品妍的两个同伴看到此情此景，慌慌张张地想要离开。在他们的搀扶下，品妍像是受了委屈一样拔出园艺剪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因为疼痛，珠黎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接着是身体。
后背的血浸染了校服，她就用血在地面上书写着最终的答案。
“你们什么时候……好好听过我讲我想的事情呢？”她躺在自己书写的符号里，梦呓般地喃喃，像一支悲伤的摇篮曲。
不远处传来了濒死的哀嚎。
真的……好难受啊……
分不清生理和心理，那一边更痛一点。
珠黎的履历和她的性格一样大喇喇的。
珠黎曾经是冬寻的任务之一，但是在最终的汇报中，珠黎哪怕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身体各方面的机能依旧是一个正常人的，因此四大家族撤销了对她的追踪。
珠黎的履历上显示着她就读过两所高中，而第一所，就是事件发生的地方——也就是蔻蔻现在所处的位置——那片不祥的废墟。
听说这里根本无需看守，因为这一片的不祥，没有人愿意靠近，一走进大门就宛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末日废土的世界。
传言可能有点问题，因为蔻蔻在试着从校门边上的小门走进学校时，还是被叫住了——
“喂！你是来干什么的？！”喊住她的门卫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五十岁的大爷，穿着色调偏灰的制服。
“啊，您好，我是做都市传说方向的自媒体，因为听说了这个学校的过往，想来看一看……”蔻蔻立即挂起标准化的亲切笑容。
“就你一个人吗？”门卫大爷看了看她身后。
“嗯。”蔻蔻稍稍有一点警觉。
“我建议你不要一个人进去。”门卫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连我也不怎么敢进去。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需要注意，不过这里的建筑设施什么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管了，很多地方可能已经老化了，你要一个人进去的话还是当心一点。”
“哦……那大爷你知道什么关于这个学校的故事吗？”
“我啊……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荒废了两年了，我知道的事情也是听别人说的——说是原本是一所很正常的高中，突然之间这块被围墙圈起来的地就像被诅咒了一样，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在里面的人全部消失了。”
“全部？”
“没有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把里面的故事带出来——啊，对，我后来又听说好像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女学生，全身是血，背上被开了一道很大的口子，拉着路人就哭：‘我被我的同学捅了！’——不过看那架势，那个女学生下半辈子多半也只能在精神病院度过了吧。”
“被同学……捅了？”蔻蔻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胡话，反正当天从学校里跑出来的应该只有她一个，其他的都人间蒸发了……”
“所以……您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吗？”
“差不多吧，反正这块地方给人的感觉怪毛的。”门卫大爷缩了缩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1月底的温度过于寒冷，“我老板招我的时候说是不希望有流浪汉住进来，但是这种鬼地方，连狗都不会住进来！”
蔻蔻打了个哈哈知会了声“那我进去了”就走了进去。
走进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光秃秃的绿化带，原本里面应该是有花的，后来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便杂草丛生，到了冬天连杂草都睡去了，泥土就裸露在了空气里，露出两个方形的柱子，大概原本是用来支撑LED屏的。
塑胶操场也因为长时间没有人保养起了一块一块蚊子块一样的鼓包，裂缝里生长着蘑菇。球门和篮筐已经腐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破损的地方犹如折断的枝丫。
在这里似乎能异常清晰地观察到自然如何默默地吞噬着人的造物。
建筑的窗玻璃都破碎着，有的地方还挂着风化后布料的纤维，似乎曾有人急切地想从这里逃出。窗户的下面有一条排水渠，水迹是新鲜的，排水渠的边上有一只插着吸管、被折过的塑料奶茶杯，大概是哪个学生偷偷从窗户扔下的。
一走进建筑，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地面上很乱，满是剥落的墙皮和碎裂的瓷砖，踩上去的每一步都“喀啦喀啦”作响。墙上是分不清来源的、深浅不一的灰迹。不远处有一只褪了色、干瘪的鞋子。手边是一扇门，一扇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落灰、让人光看都不想用手去触碰的门。
因为两边都是教室的缘故，走廊里哪怕在艳阳高照的白天依旧昏暗。
蔻蔻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尖的指甲戳开一扇虚掩的门，门“嘎吱”一声打开，接着合页轴承“啪”地一声发生断裂，整扇门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里太安静了，以至于门板砸到地面的“咣当”一声直接吓了她一跳。
门是教室的后门，前后两块黑板上已经看不出曾经写过的内容，清晰的只有上面硕大的爪痕。金属讲台像一个被挤压过的盒子，布满了褶皱。桌椅毫无章法地胡乱摆放，有些翻倒了，有些发生了破损，那破损明显是由外力造成的。地上掉落的电扇和灯管的碎片都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仿佛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冻食品。
在她的正前方是一排破碎的窗户，阳光从裂口的切面折射着耀眼的亮光。
仅仅是看着这些遗留下的东西，蔻蔻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敢想象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人又遭遇了什么，连空气都有过去绝望的记忆。
她不停地颤抖着，使劲压抑着脑海中对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设想，咽下尖叫，最终发出了两个颤抖的音节：“珠……黎……”
——那个永远有自己的主见又敢于付诸行动的人、那个和自己一样的外来者——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蔻蔻作为白虎家的新娘上岛之后，作为常识了解过一些关于祸灵的信息，但那些都是完全停留在纸上的文字信息，并不会给一个完全的外行人带来直观上的感觉，只是让她知道了原来这个世上还有那种东西，也让她知道了她的丈夫偶尔需要出外勤的理由。
祸灵通常只会出现在一个区域范围内，按照该区域的占地面积大小从小到大依次以字母E、D、C、B、A记录在案，事件被记录为“祸乱”，坐标被记录为“祸乱之地”。这所学校的占地大约5公顷，应该属于C级。祸灵能够影响的区域与其破坏力呈正相关，在非正式记录中统称为“体量”——包括了其造成的物质破坏和意识破坏。
对于蔻蔻而言，那些纸面信息上比较难以理解的就是“意识破坏”——祸乱之地很少出现幸存者，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幸存者，但是那些幸存者的精神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被营救12小时后开始出现认知异常，3天后开始出现行为异常，1到4周后伴随着行为异常出现身体机能和结构的变化，从外观和行为上变成一些宛若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根据幸存者和外勤人员口述，在祸乱之地这种变化会更快，原本至少要在一周以后才会出现的变化，在祸乱之地往往只需要几十分钟。
然而从祸乱之地成功逃出的幸存者里也并非每个人都会经历“极化”——也就是由人变成怪物的过程，那种怪物也被称为“伥”，凝聚着心底最深处对人的恶意——被记录在案的无异状的幸存者有三名，该三名幸存者都因为过度惊吓忘记了在祸乱之地发生的一切，也许这也证实了极化本身是意识性的。
当然，现在该类幸存者在正式档案中增加了一名。不过因为之前的研究，幸存者的无事必然建立在对现场的遗忘上似乎已经成为了公理，也没有什么人继续关注这第四名幸存者。
他们恐怕甚至都没有发现这第四名无事的幸存者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
据说，冬寻在消失前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她……
“呦！蔻蔻，你在这里呢？”
身后突然传来欣快的声音，把她的三魂七魄吓飞了一大半。
“你……”看着身后的门外穿着红黑色呢子大衣的珠黎，蔻蔻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个家伙说你对她产生了好奇，所以要来看看。”站在珠黎身后的是和她住在同一间百合公馆的房间里的百雉。
“明明是你说蔻蔻已经跑到我以前的学校里了，询问我要不要过来的……”珠黎苦笑了一声。
“你……你们跟踪我？”
“没有没有。”珠黎连忙摆手。
“只是凑巧看到了。”百雉的表情极其不自然，“我住的旅馆离这里很近。”她别开眼睛说。
“也离我家很近。”珠黎豁达地笑笑，“考上的时候还在想：离家那么近，真好啊……”
蔻蔻沉默了。
“好干净啊这里。”珠黎环顾四周，感慨着，好像那仅仅是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
“干净？你眼瞎了吗？”百雉看着满地的灰尘不敢置信地冲她嚷嚷。
“时间真好啊……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连血迹都变成了黑色的齑粉，和灰尘混在一起看不出任何异常……”珠黎不受影响地继续喃喃。
百雉也沉默了，理解了她口中的“干净”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了？”蔻蔻低着头，逆光面向珠黎，将表情隐藏在刘海之下的阴影里，“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怪物？”
“我无法知道已经消失的别人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一天对我而言是非常悲伤的一天。”珠黎的视线越过蔻蔻看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
蔻蔻依旧头低低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记忆开始倒带。
怎么说呢？
真正的高中生活和珠黎想象的不一样。
没有更多的课外活动，没有令人心生憧憬的学长学姐，没有校园风云人物，没有偶像一般的校园爱侣，没有在学校里叱咤风云的学生会。感觉就是好不容易度过了中考，结果不过是让生活回归了原点。
依旧是家与学校两点一线，到哪里都是唰唰做题，宛若复制粘贴的日复一日，偶尔也会希望有什么意外发生。
而且在新的学校里，珠黎始终没能找到可以说上话的人。
后来，连可以一起做小组作业的人都没有，她就默默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做所有的事——说实话，也没有那么难。
一直以来她的朋友都很少，终于发展到了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手机的通讯录里一直空空如也，时间过去了很久也没能正式融入高中的生活。
然后有一天，意外真的发生了。
那天班里在进行数学随堂小考，教室里的同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埋着头。
坐在珠黎右边的女同学拿出了不知道从哪里透来的试题答案，坐在珠黎左边的男生已经趴在试题上睡着了。
老师在讲台上写着什么东西，接着被门外的尖叫声吸引了注意力。
班里先是笑了一下，大家窸窸窣窣起来，心想这是谁啊？叫得那么夸张？
“好了好了，不要议论，好好做题，我去看一看。”老师皱起眉头，走向教室的门。打开门的下一秒——甚至没来得及尖叫——探出门的半身就被整齐地切掉了。
因为离得近，第一排的学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原本欢乐的气氛立即被恐惧所取代。
这就是珠黎对事件开始的印象。
那是一团黑色的、雾雾的东西，从雾中伸出无数犹如蜈蚣腿一般漆黑纤细的足，支持着那团黑雾缓缓地移动。
身体一旦和黑雾接触，被接触到的地方就会被整齐的切去。
被切去的部分如果不致命，伤口就会发生异变，血红色的肉瘤咕噜咕噜地从里面生长出来，像树枝一样发散，受害者失去了痛觉也失去了理智，被肉瘤堆积成肉色的庞大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吞食周围他最熟悉的人。
从刚才普普通通的随堂小考，到现在的人间炼狱，不过过去了十几分钟。
原本坐在珠黎左边的男生变成了现在教室里庞大的肉色怪物，原本坐在珠黎右边的女生被撕咬得只剩下一个头，像成熟的果实一样从怪物的嘴角落在地上。
所幸，珠黎发现它好像没有视觉。
教室里已然一片狼藉，最先反应过来、从教室后门逃出去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现在的教室里只剩下遍地辨不明身份的残肢和眼前三个活着的同学。
珠黎冷静地靠在后排的墙壁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依旧乱乱的，试图厘清刚才发生了什么——有一团黑雾走了进来，迎面撞上的人都消失了，还有一些人因为接触到了黑雾受了程度不一的伤。黑雾像一列火车，默默地行驶在它的轨道上，从前门进来，后门出去。然后身边那个失去了手臂的男生突然停止了哀嚎，变成了肉色的怪物，把其他人吃掉了大半。
在珠黎的斜前方，讲台旁的角落里，缩着三个人，每一个都吓得瑟瑟发抖，又必须克制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珠黎的后背发凉，身体也变得僵硬，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要保持这样多久。
教室里一片狼藉，地面上散乱着吊灯的碎片和被冲撞得乱七八糟的课桌椅，无论怎么逃都不可能完全不发出声响。
教室里那个肉色的庞然大物已经停在哪里很久了。
终于，那三个同学之一无法忍受这种压力，不顾一切地往门的方向跑去。
剩下的两个同学之一受到他的影响也站了起来往外跑。
最后那个同学惊呼了一声。
他们的声音吸引了怪物的注意力，第一个被怪物镰刀一般的前肢劈开了后背，第二个被怪物踩在脚下，第三个……
珠黎没有去看第三个，因为她意识这是她逃离的最佳机会。
卑鄙吗？
只有用别人的死才能换取自己的一线生机？
此时大脑的运转被迫达到极致，她飞快地计算出逃跑的路线，从乱七八糟的课桌椅上越过，成功地从后门逃了出去。
一直到走廊她都不敢回头，她不停地跑，不敢停下，头上的灯泡发出电流不稳的“滋滋”声，她感觉整个走廊都回荡着她的脚步声。
太安静了。
仅仅是十几分钟，原本应该人声鼎沸的教学楼里，已经很难再听到人声。
她听到她的身后有奇怪的脚步声，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她看到从别的教室门口掠出黑影，她闪过了，也难以再计较那是什么东西——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逃出学校——觉得逃出学校的话，就能把这些可怕的事情当成一个噩梦忘记。
事实证明她太天真，当她逃出教学楼的时候，差一点就撞上在外面活动的黑雾。
她的腿一软，坐在地上。
当时想的是，幸好没有撞上，否则，连自己都会变成那种肉色的怪物。
黑雾像一列火车，它修长的腿规律地起伏，推动它慢慢地前进，它没有理会珠黎，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进。
当珠黎盯着它看时，注意到，在那团黑雾中，似乎有复数张模糊的人脸——这一发现让她战栗，同时又清晰地意识到，这也许是什么暗示。
黑雾很长，那些人脸的嘴部开口一开一合，似乎想表达什么又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
珠黎观察着那些口型的变化，慢慢吐出两个音节：“TE……RY……”将那音节送出口，大脑好像发生了一次急刹车，“唔！”一些意象进入了她的大脑，一个金属的圆盘，沿着圆盘边缘，有一些符号……
身后教学楼的走廊里传来怪异脚步声，这让珠黎想起了肉色的怪物，她立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重新向校门的方向前进。
她看到前方有肉色的怪物从教室的窗户里冲出来，她躲开了，紧接着那只怪物被一把消防斧砍断了作为支点的双足之一，于是怪物重心不稳倒下了，持斧的是一个她不认识的高年级男生，对方向她挥手致意，和她一起跑向校门。
那么想起来，还有点热血呢。
其实在距离校门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珠黎就隐隐感觉有点不对劲。
校门外的街道，消失了。
校门外是和学校上空蔚蓝的天空格格不入的漆黑一片，天空在校门发生了断层，仿佛这个世界出了bug。
两个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借着惯性来到校门前。
那一片黑并非幻觉，校门外是一片悬崖，似乎整个名为“学校”空间被单独挖了出来，置于虚空之中。
“什么啊……这是什么游戏的世界吗？不要开玩笑了……”身边的男生声音有些颤抖。
“走啊！”门卫室的窗户被打开一条缝，从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女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那个地方看去——借着门卫室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全是人，门卫室的门也紧紧地关着，发话的人是品妍，珠黎的同班同学。
品妍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成绩也不错，平时和她玩在一起的女生很多，老师也喜欢她，唯独面对珠黎的时候，会收起笑容。
珠黎大概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意识到这就是被孤立。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不熟，后来大家都开始三五成群，唯独珠黎的身边没有一个聊得来的人，那么，孤立就开始了。三五成群的小圈子互相之间有交集，也许班里是有几个特别讨厌珠黎的人，但也就那么几个，大部分人对珠黎说不上喜欢讨厌，只是说不上话而已，小圈子的交集让那几个人的讨厌开始传染，于是大家就都不喜欢珠黎了——说不上为什么不喜欢，仅仅是因为“我的朋友都不喜欢她，那她一定有问题啊”。
所以，班里的人不喜欢珠黎，品妍也不喜欢珠黎。
只是现在，那种板着脸的不喜欢似乎又加剧了几分。
“什么玩意啊？你们为什么要全部挤到到那种地方啊！”珠黎身边的男生不满地嚷嚷，“而且，谁要和你们挤到一起去啊？！”
珠黎比他稍微冷静一点，感觉那些人应该是像自己一样跑到校门口发现校门外的世界完全消失了，无处可逃，于是躲进了门卫室。
珠黎正估摸着那些人跑来的时候门卫室里应该没有人，没有人就不会有肉色的怪物，那个地方就是相对安全的；这些人现在着急驱赶别人，估计也是担心别人以相同的思维躲进门卫室，而门卫室里的人已经够挤了。
就在珠黎还在思考的时候，门卫室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品妍身后一个波波头的女生：“喂……我刚刚发现……其实不需要受伤就会变成那种东西……”说着，她的身体开始发紫，发紫的地方像蚁群的扩散一样生长出细密的鳞片，四肢拉伸，变得柔软，身体上除了嘴巴以外细节的部分逐渐消失。
变化几乎是在瞬间完成了，那个女生变成了一棵扎根在门卫室的奇怪大树，树的枝干都是柔软的紫黑色触手，那张被保留下来的嘴开始咀嚼任何被触手递过来的人。
拥挤的门卫室乱成一团，里面的人手忙脚乱间居然没有办法打开原本用来阻隔外面的人的门锁。
品妍惊慌地挥舞着不只从哪里捡来防身的园艺剪，园艺剪和触手相接发出“铮铮”的金属声。窗户被急于逃生的人堵住了，整个门卫室变成了那棵紫黑色怪树的狩猎场。
珠黎已经没有余裕顾及别人了，就当她和那个和她一起跑的男生惊愕于门卫室的变化时，她的余光看到了飞溅的血迹。
那是她所学会的第一课——一个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就是一个人最危险的时候——是肉色的怪物，它不只是什么时候来到两个人的身后的，锋利的前肢几乎从背后撕开了那个男生，男生手里的消防斧“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照理说，此时的珠黎脑子是一片空白的——她的脑子也确实是一片空白的，然而她的本能反应比她快——面对近在咫尺的肉色怪物，她一个飞扑抓住落在地上的消防斧，借着惯性向怪物的足挥去。
珠黎会做饭，只是从初二准备中考开始就不怎么做了，后来一直到高中也没能闲下来，也就没有怎么再碰菜刀了。
和门卫室的触手不同，斧子切过足的手感很像在切肉——没有骨头的肉——那种顺滑让她感到恶心。
肉色的怪物因为中心不稳倒地。
她的下一步是带着沾血的消防斧走向门卫室，一把劈开了门卫室的门。
她觉得自己只是顺手帮个忙，至于里面能跑出来多少人，就看里面人的造化了。
做完这些，她快步走向附近的行政楼。
行政楼是距离校门最近的一栋楼，平时基本上是空的，因此也没有大量出现怪物的条件。
品妍和她两个来自其他班的伙伴从门卫室逃出，他们面对眼下的处境已经不知道应该做坐什么，看到珠黎走向行政楼便也跟了上去。
在他们的身后，那团黑雾缓缓走来，经过倒在地上的怪物和尸体，等它再次离开，怪物和尸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地血迹。
行政楼的一楼是半开放式的走廊，珠黎径直走过去找到了一间有黑板的教室，用斧头劈开门坚定地走了进去。
品妍和她的两个伙伴也跟了进来，一进门就开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珠黎的心思不在那里，她开始在黑板上涂涂写写，时而表现出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
她的脑子里突然涌入了大量信息，她坚信，只要厘清这些信息，就可以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金色的圆盘，被人放在那棵学校里的百年榕树下。
事情是从那里开始的。
虔诚、忠心、崇拜、石碑、以及……MAGNUM INNOMINANDUM……
她开始发了疯一般地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那些奇怪的文字，仿佛已经失去理智。粉笔不停地在黑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她浑然不觉——直到她的背被尖锐的东西刺中。
珠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她身后、一脸厌恶的品妍。
“我早就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了！”她恐惧、她愤怒，学校异变带来的压力已经突破了她的承受范围。手中的武器没有挥向敌人，转而用来制裁被视为异类的同胞，“你以前就这样！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怪物！你敢说学校里的这些事情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那把园艺剪，插进了珠黎的背里。
品妍的两个同伴看到此情此景，慌慌张张地想要离开。在他们的搀扶下，品妍像是受了委屈一样拔出园艺剪哭哭啼啼地离开了。
因为疼痛，珠黎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接着是身体。
后背的血浸染了校服，她就用血在地面上书写着最终的答案。
“你们什么时候……好好听过我讲我想的事情呢？”她躺在自己书写的符号里，梦呓般地喃喃，像一支悲伤的摇篮曲。
不远处传来了濒死的哀嚎。
真的……好难受啊……
分不清生理和心理，那一边更痛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