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宁少女时无忧无虑和没心没肺的安生日子仿佛过多了,多到上天看不下去的地步。于是创世神无所不知的眸眼一转,掌管运命和福祸的神明指尖一划。

    顺遂安乐的人生自此偏离轨迹。

    栽入万劫不复和一步一挪的劫难。

    魏宁天塌了,雷霆万钧般的劫难将她分割,遍体鳞伤。

    可内里灵魂千疮百孔,皮肉的躯壳仍完好无损,魏宁如行尸走肉般游走了一段时日。

    常言,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魏宁三年前仿若断她肝肠的悲恸,也渐渐消弭在光阴岁月之中,曾经沟壑难平的血肉苦难凝结成瘢。

    徒留淡淡的怅惘和难受。

    魏宁看似温雅平淡度日,仿佛早已忘却锥骨抽筋之痛,心甘情愿在如今平淡祥和的安生日子醉生梦死。

    他人瞧不出,魏宁还是难受且心存不甘的。比如某些时刻,恍然间见到故人剪影,以及夜半思念之时,又见他人佳偶两成,成双入队言笑晏晏之时。

    她温雅般存在的夫君,总会让她心脏犹浸早春寒江水,一呼一吸间酸涩难忍。

    魏宁心怀长忧,有千千结难解。

    而魏峥亦然。

    浓墨般的晚间,魏峥走得堪称仓皇,魏宁心绪不宁,于卧榻辗转难眠。

    她回想起魏峥今日举动。

    魏峥自言,惦记她伤势,心中有愧,特来赠药。未细想时,除却魏峥来的方式和时刻有些不同寻常的古怪之外,魏宁没察觉其他怪异。

    直到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细想这段记忆。

    她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倘若魏峥当真夜有忧思,辗转难眠进而临时起意,深夜前来探望的话,那真是可歌可泣。换句话说,白日的魏峥态度可不曾如此和善,可称得上横眉冷目。

    是不屑于搭理她的,仿佛她的存在便入不得他眼。

    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怎么一日内对另有一人呈现截然相反的态度?

    想到此处,魏宁忍不住轻笑。

    据魏峥所言,是愧疚心作祟。

    她可不信魏峥会为着不曾援她心中生悔。

    况且,内室向来是不开窗的,当然今日不会例外,那魏峥现身前,木屏后的窗缝存在便格外意味深长了。

    魏宁笑意不达眼底,目光又沉又冷,飘向木屏,她甚至可以预想,魏峥如何轻身立于窗下,又是如何窃窗听闻的。当然,魏宁心想,锦衣卫擅刑讯刺探,文武兼备,魏峥打着前来探望旗号,于窗外行窃听之举实属再正常不过。

    她心大。

    偷听便听呗,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宁理顺思绪,忍不住思忖。魏峥在她窗户听到什么?抑或魏峥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她给的这个答案为何又会使魏峥心怀歉疚?致使他短短两三时辰,对她的态度南辕北辙。

    或许谜底只能由魏峥解答。

    魏峥来时悄无声息,翻窗而入,离去之时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由正门出,他仍旧沿来时路,翻窗跳墙,身形隐入夜色。

    他心绪激荡不安。

    对面魏宁本身,以及她所在女子居所特有的气息所环绕,怎样也待不下去。

    魏峥仿佛化身拘谨胆小的猛禽,狩猎之间偶然发现猎物踪迹,沿着痕迹一路追踪,却误入一处神秘且神圣的洞穴。居所中无有猎物,有得只是像极他妻的魏宁。

    初始万般警惕,唯恐狡狐设套下圈诱他入陷阱,百般猜忌怀疑,隔着云山雾绕给她定下罪名。他当魏宁为伺身的饵,冷眼试探相向针对。正欲一意孤行,却见魏宁虚假与真情两相。

    她深爱她亡夫,同他挚爱他妻一般无二。

    那一刹。

    魏峥心头胆颤惊涛,和着炽亮的灯影垂死挣扎般猛然一颤,晦暗滔天的暗影张牙舞爪铺陈,可磅礴的身形却只拉伸了范围,并未增加浓度和薄厚,于是一阵滔天的震颤后。

    孤悬在心头的杀意和猜忌失了根基,倏尔虚弱黯淡下来,变成贴在墙壁,丑陋枯瘪的暗斑。

    魏峥惊诧良久。

    向来自诩公正端明的他,原来也会如此刻薄,产生这样丑陋冲动的想法,多么荒谬,难以置信。

    可事实便是如此,一旦牵扯微宁,再多的谨慎都成了裹身的皮囊,一动便原形毕露,袒肉显疆。魏峥澎湃不平的心绪渐渐平息,他既意识到此。

    便格外清明,避而持重,修身抱守。继污蔑魏宁清白后,魏峥又暗自给她定下新罪名。

    此罪不可言说,不可见天。

    生于人心,囚困人心,亦被人心囚困。

    魏峥自始自终怀抱着一种自我牺牲、自我献祭的清醒,宁可孤身孑立,熬心沥胆,怀抱“微宁”二字绝望向死,绝不愿在虚幻镜中觅得个幻影作寄托。

    魏宁此身所在,正是睹之思人,并移情寄托。

    这便是魏峥与魏宁,二人差别。一人心存希冀,寻觅脚步永不停歇,直到心力交瘁、筋疲力尽;魏宁则截然不同,他的夫君已然远去,虽无复生希望,但同样不再惦念生死的抉择问题,她只需思念旧人,渡过仿徨痛苦,而后平静无波的生活下去。

    截然全无的失望,和未知的生死。像燎原蔓延的大火,不知那一刻天降甘霖,扑灭火势挽救一切,抑或是珍藏宝物皆被付之一炬,余下彻彻底底的失望。

    魏峥正如立在火场前观望的旅人,等候着属于他的珍宝和无尽的绝望。

    但至少此时此刻,魏峥不曾将心中充盈的渴念倾泻在魏宁身上。他悚然离去,并非魏宁足以以假乱真,且是自省与克制。

    见山知山,那自然不见不知。魏峥浮在记忆表层女子身影慢慢隐退消散,所有杂乱不成篇的絮思沉淀,骤起波澜的心湖重归平静,他如是想。

    翌日。

    魏宁薄暮时分才堪堪起身。她浑身酸软,眼皮连带面颊浮肿得厉害,且面色憔悴不堪,时而精神恍惚,浅色瞳孔放空陷入思绪。

    眼见风寒并未痊愈,反是越发重了。

    凛冬日暮,日光下行,昏沉薄暮的日光,穿不透只敢虬结形成的繁翳,便有种寒气森森的寒冷。

    这时魏宁倒是不怕了冷,饮下汤药只嫌内室窒闷,胸腔憋闷不畅,特意开窗透气。

    梁妜拦她不住,只得垂下窗帷遮些寒风。

    正昏昏欲睡时。

    魏宁却听到恍然一声笑语:“魏娘子好兴致,黑云夜光赏园中枯荷。”魏宁随声侧目,稀疏窗帷的竹编空隙间透出一骨质高挑、纱衣逶迤的女子,漫步而来。

    女子嗓音脆甜清朗,作风飒然又别具风姿。

    待她影影绰绰行至跟前,魏宁已然清醒,含笑望她:“你今日怎得闲?我可是记得左相府的公子有一桩生意托你,你这个时候闲庭散步而来,莫不是咱们才高八斗的蘧娘子恃才傲物?瞧不上?”

    闻言蘧娘子挑眉,倾身凑到魏宁面前,给她了个贴脸杀。

    见她下意识仰头。

    才收回打量,颇为玩味道:“魏娘子真是风寒一场,上好的脑子都糊涂了。这天色尚早,怎得就白日做梦呢?”蘧凉玉优优雅雅睇她。

    魏宁仍旧含笑望她,目光清明澄澈,悠然似清风拂面。魏宁自顾自笑,唇角弧度自方才便一成不变,看在旁人眼中竟同无命木偶。

    蘧凉玉从容叹气,退让般道:“你就是仗着我拿你没奈何。”继而无需魏宁主动问询,她先将此刻来意和消息抖落干净。

    “左相府闭门谢客,我自然没奈何。”

    魏宁讶然。

    “左相?”

    左相寒门出身,孑然一身仰仗天子恩宠在上京官场沉浮,历经三十载两朝才坐到如今宰辅三公的位置。左相少时贫寒,不惑之年堪称抵达权力顶端,浮浮沉沉半生。

    魏宁曾远远见过这位左相大人。

    清癯儒雅的藏青常服,行事正派的紧,偏生面容生得和煦温雅,徒步自魏宁眼前在走过之时,背脊挺拔步履稳健。

    不似寻常她偶见的文官儒生。

    但这不是主要。

    魏宁走投无路时曾受过左相恩惠,铭记于心。

    因而格外难以置信,她心口悬悬不安,想起一事赶忙追问道:“眼下正值年关,自今日起左相府便是要连施三日福粥的,可曾见左相府施粥?”

    蘧凉玉脸上没了笑意,眸光盛着淡淡担忧。

    叹息道:“不曾。”

    魏宁心下一阵惊惶,自她三年前受难蒙尘,初初落脚上京,落魄无依又体质纤弱,尤是上京第一年冬日,年关一场大雪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她当时整日惶惶不安,又思念亡夫,白日里魂不守舍,晚间又整夜咳嗽。

    形容疯子。

    魏宁病得要死的那些日子,街坊邻居唯恐惹事上身,莫不避她如洪水猛兽。靠着左相府年关雷打不动的一碗碗热粥,熨帖入心,驱散苦寒,她才活下来。

    走出寒冬,拽住了春天的生机。

    她迎着乍暖还寒的熹风感慨有加,万般苦难加深凝封的冷壳融化在朝阳中,继而筑起全新的、温情浇筑的铜墙铁壁。她全然开始新的生活,融入春风、沐浴霞光的美好接踵而至,而淡化后亡夫的思念也成了一种全新的、美好的温情。

    魏宁总要报恩情的。

    然她并非痴傻,左相权势地位不凡,又权且正当禁封左相府门厅,唯有天子御令,朱笔密旨。执行锦衣卫雷厉风行,神出鬼没,一昔间门庭改换,面目全非,实属常事。

    是乃圣上鹰犬,天子刀兵。所过之处,如临深渊。

    魏宁恍然,心头滚烫的火热和冰冷的恶寒交织,冰封两重天的感觉让她不自觉打起战栗。耳旁蘧凉玉的宽慰声接连不断,但恐魏宁一时情急,糊涂行事。

    同揪心的担忧和怒火,在魏宁心头交织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声音,响彻头脑。

    去做吧!

    沐浴春风长成的树苗,总要在霜寒来临时,抵挡一阵寒风,留下一缕春意的。

    魏宁神色庄重坚定,问心无愧的傲骨一寸寸生长。

    呈参天不屈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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