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宁仿佛一把藏锋许久的兵刃。

    料想荒废的锋刃也许早已锈迹斑斑,但一朝抖擞精神,抽刀斩仇寇,却见刀刃雪亮,不见丝毫锈迹和怠惰之心。

    明明风寒未愈,缠绵内室。

    魏宁冷静沉着风姿,却似已整装待发,四肢充斥无穷无尽气力,披坚执锐去向战场搏杀的将士。

    她先前慌乱时脸色大变。

    如今打定主意,反倒显得沉稳从容起来。

    魏宁只身一人,孤弱无势,自寒冬中捡起一条性命之后,发觉在陈冤雪恨前必然不能草草死去,因而行事力求稳妥隐蔽,诸事出行一改之前“玉碎不瓦全”的作风,变得顾惜自身起来。

    从左相身上她学得蛰伏自身、卧薪尝胆的道理,用苦难和一生荣辱欢乐换取清白,往往是满怀苦水的受难人的首选。

    看似公平可靠。

    同样,也是世上最可悲之事。

    ——其间所有牺牲,全系于她这一无辜之人,用着骨血垒砌成高台,才堪堪够到其上人,而后高台坍塌,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求得一个骨埋青石底的结局。

    魏宁尚未舍生取义,便遭了一场险些要了她性命的风雪。

    风雪过后,险些丧命的惊悸之感在她心底留下痕迹。直到如今,不到义高于生字之时,魏宁绝不肯轻易踏出安全区。

    如今她身背负罪罚和恩人遭劫,竟奇异两相重叠,恍然给她一种到了时候的微妙感觉。

    这微妙感其实很是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失去度量平衡的准则。

    一步便会堕入深渊。

    魏宁仿佛置身事外,隔岸所观的火苗却时时刻刻预备舔舐她的衣摆,将她此身牵扯。

    垂眸思忖片刻。

    倏尔笑言:“蘧姐姐,可否劳你走一趟,将这封拜帖交予锦衣卫的陆压,陆大人。”她语气恳切,姿态中肯,既不见过分惶然,又不含有失偏颇的憎恶。

    魏宁杂乱的思绪也只乱了一瞬,在她忆起初至上京那场霏霏大雪时。雪盈心扉,草木不华的脑海之中,蔓散的杂思顷刻间被收拢,魏宁提笔写了一封信笺。

    她脚伤未愈,随意动弹不得。而交予他人魏宁又不放心,干脆托蘧凉玉走一趟。

    蘧凉玉是她旧识,为人圆滑谨慎,又直觉敏锐,再合适不过。随同信笺交到蘧凉玉之手的,还有昨日陆压赠的药。

    魏宁心里清楚。

    ——陆压缘何对她另眼相看。

    无非魏峥性情古怪,扔下她一人在后山的歉意罢了。魏峥姿态高,又冷清偏阴狭,目不下尘埃实属正常。他不通人情,自然有手底下的人分忧解难。

    魏峥昨日黑灯瞎火前来,给她留下一瓶伤药,陆压所给那瓶自然闲置了。如今她欲将伤药还回,求他透露一件事情。

    陆压其人。

    倜傥温雅,凭着八面玲珑的圆滑作风,名声出人意料的好。

    每日酉戌交界时分,东郊锦衣卫大营操练结束,陆压散值自正门打马归家。魏宁只道,请蘧凉玉将信笺和伤药交到陆压手中,其余并无别的嘱托。

    陆压酉时散衙。

    在锦衣卫大营被人所拦。

    他定睛一看,不远处的马车上绣花团圃的宗徽,肆意生长的枝桠在其上勾勒出“繁花阁”三字。

    蘧凉玉轻衣红妆,言笑晏晏同他见礼。

    呈上信笺和瓷瓶。

    陆压在京都混迹多年,自然识得她。当年落魄痴情贵女和清寒薄情书生的爱情故事,话本子上惹人唏嘘的故事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惹得人竞相传看,口耳相传。

    一径自北地传至京都。

    他远远见过事件主人公,自然认得蘧凉玉。更何况蘧娘子的花艺本事在上京闻名遐迩,才女和风流轶事的搭配组合,格外引人谈资。

    可陆压并无揭人伤疤的兴趣。

    仍旧一身靛青袍服,轻轻雅雅立于原地。

    他表情算得温和,眼底却澄澈一片,乏善笑意。抚落肩头大氅的褶皱,腕间的朱砂红痣熠熠生辉。先接来信笺,看见熟悉的瓷瓶,微不可察蹙眉。

    人情难还,被退还的好意更代表着麻烦。

    蘧凉玉同权贵打交道多了,见他面色微滞,朦胧可猜到他的想法。双手交叠又是俯身行礼,道:“劳烦大人。”

    见她不愿多言,只再三恳切。

    陆压也顾不上回避,径直拆开信笺,一目十行匆匆一扫,蘧凉玉来意再清楚不过。

    ——原是魏宁求他。

    左相府毫无声息被封,魏宁早年间又受过其恩惠。年关将近不见左相府派人施粥,魏宁心中焦急难言,才起了念头找他探听消息。

    好知将至是福是祸。

    陆压眉梢轻挑,唇角噙着好整以暇和玩味的笑。

    毕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妙事。

    锦衣卫行事向来以隐蔽著称,凡刀兵扫过,莫不如瑟瑟秋风,消弭坠落于无形,魏峥手中所掌锦衣卫,尤重效率和隐秘性。

    哪像此次?

    明知人家左相大人行事光明正大又高调,势必圣上可是隐私之事做得多了?尝到甜头,竟无论何时都想凭一己之私欲,肆意妄为。

    他暗自冷嘲,压下眉眼,将信笺和瓷瓶一同还给蘧凉玉:“左相大人吉人天相,且放下心,等上两日便是。”

    此话之意,便是虚惊一场。

    蘧凉玉身心俱松,颔首称是。她落落大方行了礼,驻足目送陆压远去,才折身返回繁华阁知会魏宁此事。

    陆压归宅。

    空无一人的宅院门锁完好,推门却见长廊下立着一人,衣衫单薄临风而立,齐整官袍衣角沾染着新鲜墨痕,寒冬回旋拂过,猎猎作响。

    是魏峥。

    凝霜含怒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陆压自今日上值起,便不见魏峥身影,他当时就有猜测。毕竟魏峥素来准时,恨不得宿在锦衣卫营地。到了辰时仍不见人,那便是入宫见那位去了。

    本以为午时便回来了。

    却不料下值时刻,仍不见魏峥。

    如今可终于见到人,陆压好歹松口气,正色道:“锦衣卫西部昨晚暗动不止,黎明时分我访魏府,却不见你。”

    自开国女帝设立明暗两部,而后明光与暗影相生相克。

    ——祖制成规,伴随历代帝皇绵延百年之久,成了东西两部对立相峙的局面。当今天子却一反常规,大肆发展锦衣卫暗部,却没成想,魏峥直接驳了皇帝东西两部合一共治的折子。

    圣上大怒,斥责魏峥。

    “西部大半锦衣卫暗中出动,封闭左相府,软禁了所有人。”

    见魏峥眉眼微动,眸光暗沉如晦,讽意沉沉。

    陆压紧接道:“我料定,西部行事太过鲁莽潦草,必然不能成事,大人又不在,我便按兵不动,权当不知了。”

    闻言,魏峥眉间总算有一丝放松。

    他道:“此事不用理会。”

    左相出将入相,叱咤朝堂之时,当今天子尚且未曾入主东宫,想靠着揠苗助长起的西部扳倒左相,可谓痴人说梦。

    魏峥姿态未变,嗓音却是十足的喑哑干涩。陆压听之讶然,忙唤人斟茶。

    愤然一句:“吝啬小人。”

    魏峥只睨他一眼,带着微薄不可查的笑意。

    陆压似想起什么,将魏宁求他一事来龙去脉告他。末了追问一句:“可要查上一查?”

    查的自然是魏宁与之左相府的往来关系。

    魏峥颇为意外于魏宁与左相之间竟有关联,但想到左相宽厚为人,及魏宁绵里藏针,风骨隐于皮肉下,宁折不弯的性子。

    又觉得合理。

    他略做沉吟的,道:“不必太过在意。”

    对比前几日魏峥对魏宁,尚且淡泊无关、疏离自持,如今魏峥堪称宽和的态度,堪称惊悚。

    “魏百策,你可是良心发现?”

    陆压惊诧下,震撼出声,唤了魏峥许久不曾用的字,而后得到魏峥淬冰剜刀的一眼。

    他嘿然一笑,将陡然冷却的尴尬气氛掩饰过去。

    “口误,口误。大人见谅,见谅。”

    心道,魏宁孤身生活本就不易,少可魏峥作堵,也能顺遂许多。

    魏峥不经意低头,却骤然瞧见袍角污迹,当下眉头紧蹙,面色上的嫌恶扑面而来。他袖间拔刀出鞘,斩去脏污衣角,甚至嫌恶仍在。

    袖风一扫,履下绯红衣角飘飞,纵身入了中堂炭盆。

    登时成了一撮飞灰。

    魏峥立在门槛处不愿挪动,陆压只得抬脚将火盆踹到魏峥身旁,披了大氅蹲在一旁被冻得哆嗦:“大人一身单衣,临冬风不畏寒,当真钢筋铁骨。”

    魏峥细长眼尾轻撩,眸光钉在棕红炽热的火炭上,眸光莫名。

    他眼中火耀耀的红炭慢吞吞长出火苗,笼在上好的檀盆熏笼中,镶金嵌玉的笼盖吞吐着轻薄的烟雾,轻轻沾附在魏峥袍服之上。

    魏峥步履轻慢,俯身叩拜。

    “臣魏峥,叩见圣上。”

    皇宫书房落针可闻,内侍皆屏息凝神,魏峥声落许久不见有所应,只听闻玉阶之上笔墨游走纸张响声,细微平缓的呼吸声,以及奏折翻动的摩梭声。

    他耐得住性子,沉默便如同沉淀开的尘土,一寸寸侵蚀延展。

    直到内侍一声轻唤,埋头政事的君王抬眼才恍然瞧见魏峥,怔忪一瞬唇角温和含笑。先皇长寿勤勉,文治武功,功绩彪炳,是个难得一遇的明君,先皇晏驾后当今天子才即位。

    虽已不惑之年,可这位天子爷在位时间的确不长,也只堪堪三年光景。

    根基不算牢固。

    “有劳魏卿。”温和慈厚的嗓音响起。

    长年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松弛了君王的皮肉,也消磨了盛年时的雄心壮志,开口时明显威严不足,散漫温吞的温和居多。

    魏峥眼皮也不曾抬:“不敢。”

    却不曾想,帝皇急促地轻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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