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宁心间凄风苦雨摇曳,临安那场弥天大火张牙舞爪自心尖窜起,烧灼得她骨筋发烫,血肉化成一团流质之物,渗入泥土。

    在下一瞬,如坠深渊,寒潭浸身。

    身躯沉重,拖拽着她沉沉下坠,冰冷河水进入肺腔,她狠狠打了寒噤,珊珊回神。

    魏峥又道:“汪元之家产尽败后,靠着世家名声娶亲,填补账面上巨大的空洞,维持生计,后来祖荫登科补录鸿胪寺主簿,做了官后抹消之前行径,又改不了赌博惯习,暗中赌了不知多少次。”

    “三年前,汪元之隐瞒行踪,暗下江南,登千金台携千金作赌。”

    魏宁咋舌,仰头长叹,欲将淤窒在喉头的浊气吁出。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话说与魏峥,亦道于己观。

    鹤春死后,魏宁花费半年,追寻江州纵火案踪迹,走遍江州地界,遍查蛛丝马迹。

    曾远观鸾台。

    台上人尽失礼义廉耻,毫无人性,眼睛赤红麻木,疯癫至极,投注下赌,家产净输,直至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魏宁面上冷沉一片,丝毫笑意也无,一双偏柔和的杏眼含霜凝雪。

    她不知汪元之的事迹,也从未有此猜测。倘若真如魏峥所言,汪元之遇刺身亡,乃咎由自取。

    魏峥语中带讽,字字短促尖锐辛辣。

    听在耳中的朝廷命官的家世阴私,往日皆潜藏暗处,今朝陡然揭露,魏宁略作思索便知,出入人喉舌的言论,必然是要公之于众。

    而她却迫切欲知——魏峥缘何讲述于她。

    她谨慎道:“魏大人,京都赌风由来已久,且官府素来不加管制,愈演愈烈,已成伤筋动骨之固瘤,京都诸如愿娘存在多矣。”

    魏峥睨她,无动于衷,不出言阻亦不颔首赞同。

    目光带着打量和揣测,像是在估量她的价值和胆魄。

    魏宁短促笑了声,立在锦衣卫簇拥中央,傲骨铮铮,直勾勾端望魏峥:“魏大人,民女孤寒一身,孑然无累。民女敬您体察下民,望您慈悲,救京都千万子民于水火。”

    “民女为凡牵扯赌案女子请命,乞求大人垂怜。”

    也是好笑,京都官员数百,上至天皇贵胄,下至京兆府衙,魏宁不去状告,偏生求他个杀人如麻的锦衣卫指挥使。

    魏宁其实拿不准魏峥态度,但那又如何?

    现下左右皆是锦衣卫,今日所言,魏峥倘若不应,不会成为她把柄。而一旦答应,这盟约于她而言,百利无一害。

    魏峥其人,凡事皆不挂怀,不以偏狭事威胁于人,虽以行事狠标榜,然其人如日月皎然,京都平民之众皆道,魏大人有君子之风。

    早在初遇魏峥之时,魏宁便料到今日场面,而魏峥缄默一如揣测。

    “魏宁钦佩大人,又受诸多恩泽,魏宁惭愧,无以为报诸娘子大恩大德,愿为大人手下棋子,九死不悔。”

    似铁了心,魏宁眼神明曜炽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魏峥扯了扯唇角,眸色沉沉,眉宇间郁色一闪而逝。

    “既是你所愿,我自成全你。”

    然成全何事,魏峥匆匆带过。

    他真是昏了头。

    竟相信魏宁之人,乃良善之人,如今看来,这良善要大打折扣,想必初遇时,已然盘算一切,日久人心,辨他真心可靠与否。

    心机深沉又格外会打感情牌的小女子。

    魏峥沉潭般的眼眸,似一块打磨干净的乌镜,无波无澜定在魏宁脚跟。

    “魏大人恩德,魏宁拜上,终不敢忘。”

    魏宁素衣逶地,恭敬叩首,嗓音哽咽,适才所言,仿佛锥心之语。

    周身锦衣卫静默无语,大气不敢出,眼角余光皆望此处,兴味甚重。魏峥警告一眼睇去,一众眸光中炯炯稍敛。

    魏峥薄唇轻抿,唤她起身。

    萦绕身边气氛恢复,有某种二人心知肚明的存在浮动,鬼魅难测。魏宁长睫轻剪,淡色阴翳留在眼睑方寸间。

    “叮铃——”

    悠远绵长的驼铃声响,伶仃缠绵的铃音阵阵,王府门首前,长街沥青石道,马车辚辚向前,攒花团圃的繁花徽在阴沉穹幕下熠熠生辉。

    魏宁驻足。

    长街尾,悠悠然驶出一匹驴车,清浅迟缓蹄声淹没在锦衣卫急促长靴与马蹄中,寒冬腊月轻纱飘帐,寒风拂过,绉纱质地起着波纹样涟漪。

    魏宁觉得似曾相识。

    清脆绵绵的铃音越发得近,沉水云木香被送至鼻端,清隽得像是一场细雨,不知不觉沉醉其间。

    魏宁恍然失神。

    驴车晃晃悠悠停在马车旁,自纱帐内响起一道细弱柔软的江南吴音,勾缠含魅。

    “小女子惊扰大人。”

    魏峥幽潭般的眸子倾覆,翻涌上一阵虚浮飘渺的温情,浮浪泡沫一般。

    在魏宁雾水般摸不着头脑的视线内,温声道:“女郎客气 。”

    “见女郎徘徊良久,两顾御街曲江畔,踌躇不前,可有难处?”

    魏宁骤然想起——今晨与之擦肩,驼铃声下,云木先至,沉水相携,令她如坠无间,恍然青天白日撞鬼的一幕。

    待她触及魏峥温和假面,轻而易举看破潜藏其下的郁躁,顿觉察魏峥虚与委蛇,不甚耐烦。

    魏宁甚感机缘巧合,是她表功时刻。

    听得魏峥所言,女郎撩幔,显露一张芙蓉面,风流意趣,横媚婉转,轻纱摇曳下,白肤媚骨,揽风垂眸,光彩照人,若九天神女。

    女郎怯生生开口:“大人见谅,小女出初来乍到,烦请大人指路,何处可投宿?”

    魏宁心知她不怀好意了。

    京都正值年关,新火酬酒,御路金翠耀目,茶坊酒肆,鳞次栉比,闻着庖厨的酒食味,闭目都能摸到地方,何须指路?

    呵!

    魏峥冷笑一声,目光嫌恶,不沾染陌生女郎妩媚面庞半分。

    言语颇有难处:“不甚方便。”

    女郎欠身,黛眉轻蹙,姣好容颜笼上一层愁绪。

    魏峥不动声色指向魏宁,真诚道:“此乃魏娘子,待人最是真诚,一腔热血乐于助人。”

    魏宁忍不住侧目——

    当仁不让道:“大人此言甚是。”

    那弱柳扶风的女郎似有眼疾,直到听得魏宁清润嗓音,才施施然望向魏宁。

    目及魏宁含笑面容,那却女郎陡然一惊,脊背生出一层细汗,当下眼尾飞红,泫然欲泣。

    犹犹豫豫道:“这位女郎,好生眼熟。”

    魏宁笑眯眯反问:“是吗?”

    可不是嘛。

    二人相对,除却气质迥异,及两三分细微差别,总体观之,宛若揽镜自照,一颦一笑皆相似。

    今早甫一照面,魏宁险些惊魂。

    魏宁冥思苦想一番,而后作恍然大悟状,慷慨捶胸,一槌定音:“我与女郎肖似,此乃天定缘分,我今日注定与女郎邂逅,定然倍加珍重。”

    “万望女郎莫要推辞。”

    女郎唇角嗫嚅,眼神殷殷望向魏峥,琉璃明镜般的眸子波光粼粼,欲语还休。熟料,魏峥坐怀不乱,坚若磐石,毫不动摇。

    只得丧气点头,轻声道:“劳烦魏娘子。”

    魏宁唇角挑着一抹笑意,口中道“不妨事,不妨事。”余光闪烁不定,在这神秘女郎和古怪魏峥之间打转。

    此事算是敲定。

    然话说出口易,践行难。马车内,魏宁支颐拧眉,发愁将此人安置何处。

    愿娘手拎雕花竹木提盒登车,倚坐魏宁对侧,将一双手缩进魏宁手心,仰头问道:“魏姐姐,那车上是你姊妹吗?”

    正是问驴车上之人。

    魏宁思绪一顿,思及那人容貌,深觉一阵棘手。

    愿娘煞有介事点头:“那我懂了,魏姐姐可是在发愁如何安置此人?”

    魏宁不语。

    “那交给我吧,既不是姐姐亲友,亦不是贵客,招待这样人,别处哪有客栈来得好。”

    愿娘正中魏宁心思,魏宁思量片刻,交代愿娘将人安置何处、以何礼待之些许琐事。

    却闻叩窗声,咚咚作响。

    魏宁豁然启窗,外间陆压策马,眉目温雅,与车厢并行,马蹄声和着车辙辚辚之声。

    陆压目光先寻愿娘,后看向魏宁。

    “魏娘子,别来无恙否?”

    魏宁领了寒暄,清凌凌笑开:“民女一切顺利,陆大人午安。”

    “大人道,你接了件棘手事,若你尚未定下去处,提议你将人带去西街安置。”陆压笑得温和,毫无压迫感:“当然,只是提议,端看魏娘子是否采用。”

    魏宁稍一思量。

    言笑晏晏:“既是魏大人提议,民女缘何不从?”

    西街人员组合复杂,浑水摸鱼者,身负案底者,诸多亡命之徒藏匿其中,说不上稳妥去处。反而言之,这位来历不明人士置身其间,约莫是要像沸水滴入滚油。

    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毕竟——西街赌坊鳞次栉比,门庭若市,是这样怯懦雌兔般的女子,最好不过的去处。

    魏宁无不阴狠地想。

    “你将人安顿下,大人仍有一事要嘱咐你……”

    话未言尽,陆压眉峰高抬,锋锐凛然不可犯,目光锐利凝望前方,倏尔,打马狂奔,将魏宁二人远远甩在身后。

    马蹄阵阵,伴着隐灰幽暗冬景,阴风嘶吼间,烟尘滚滚。

    有震心摄魄之靡乐,与曲调粗狂之短歌,乱七八糟的笙乐之声迎头相撞。

    靡靡之音曰:

    “湛湛露斯,”

    “匪阳不曦,”

    “厌厌夜饮,”

    “不醉无归。”

    短歌曰:

    “平昌有宝,宝有千金。

    得此宝者,称王称帝。”

    分庭抗礼,嘈杂诡异,扭曲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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