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位西北独立而居,沟壑纵横,土崖遍布,仿坞堡之势而建,拔地数丈之高,遮天蔽日,严墙环绕,俨然有巍峨森然之感。

    其中,移步设岗,守备森严,内设瞭望楼,登楼眺望,巍巍青山,遥遥皇城,皆入眼底。

    午时过后,大雪翻飞,煞然的凶兽蛰伏假寐。

    倾天地的鹅毛大雪中闯入一瘦削人影,足下踏雪无痕,墨发与风雪纠缠不清,衣袂翻飞,走动间威势凛凛。

    正是魏峥。

    他眉目冷寂,手执一把墨伞,竹骨亦呈墨色,执伞骨的指尖惨白,自伞下露出的一点白中泛青的下颌。

    “大人好!”

    守门的小旗远远见他,迎着他便张口大呼,风雪卷着他的雀跃劲儿呼啸而过。

    魏峥僵紧的面皮微动:“嗯。”

    他的冷淡并未损伤小旗的兴致勃勃,这小旗并不惧怕魏峥凛寒态度,反而异常殷勤来接魏峥手中伞:“雪天出行,大人辛苦。”

    小旗细致抖落伞面融雪,规规矩矩收拢,置于门后。

    “今日并非大人当值,大人可是有事?”

    还未及魏峥应声,这小旗余下的话接踵而至:“哎!属下这记性,将才诸位兄弟门押回好些人,乌廷大人正着人审讯,眼下正在刑室。”

    小旗推门,内室流动的气流,裹带着经火炭烘烤后的暖意汹涌而至,激得魏峥双眸微阖,下颌那丝青痕仿若错影般,倏然而逝。

    魏峥寡淡地落下一字单音。

    锦衣狱内人影攒动,来来往往之人皆着青绿棉服,腰间并不配刀,步履匆匆,神色端重严肃。魏峥甫一进入,所有人皆循声望他,恭声问候。

    “大人。”

    魏峥颔首,众人继续抄录查找,各行其事。

    魏峥举步深入,离刑室有一步之遥时,面前棕木厚门訇然洞开,门首立着位墨绿棉袍的男人,他身量颇高,比魏峥仍要高上些许。

    “乌廷,可查出?”

    男人侧身,搭腕行了礼,嗓音冷沉:“回大人,平昌坊黄松一口咬定,李二心存怨恨,特意陷害他。”

    魏峥视线掠过乌廷,看向内室陈列的刑具,在刻意营造的阴森可怖氛围下,架着火把,棕红色火焰跳跃,照亮冷硬刑具上乌黑发沉的血迹。

    斑斑血迹,看得人心惊肉跳。

    “大人,小人冤枉啊!……冤枉……”

    李二手脚皆被缚,匍匐于地,全身蜷曲,畏缩在墙角,火光照亮他身前片余空隙,反而略过他去。

    听到二人提及他,慌乱地挣扎起来,像游曳的软体动物,蠕动着耸到魏峥面前。

    痛哭流涕嚎道:“小人从来遵纪守法,不敢杀人!……不敢杀人。”

    魏峥忽而想起跟在魏宁身后的女孩,据他所知,正是这人之女,心下不经嫌恶,面上也带出些许。

    李二见他嫌弃,顿时不敢凑近。

    只口中不断:“大人,小人有妻有女,不敢害人,不敢杀人啊!”

    乌廷挥手,两名锦衣卫拎李二像拎只瘦鼠一样,将人绑上墙上镣锁。

    请示魏峥:“大人,这人满嘴胡言,可要用刑?”

    魏峥状似思忖。

    李二剧烈弹动手脚,绞链“哗哗”作响,他疲惫沉重地喘息。

    喉咙口“咕噜噜”作响:“大人,小人不想死!……小人不能死!……我还有万两千金,荣华富贵,我不能死!”

    魏峥稍撩眼睫,冷嗤一声:“黄金万两,可救你性命?”

    他说着,上手扯了刑鞭,一声破空,长鞭擦着李二脸颊抽在墙面,带下的墙尘和发丝纷纷扬扬,呛得张口大呼的李二剧烈咳嗽。

    “荣华富贵,可保你不死?”

    沉重的煞气扼住李二喉咙。

    李二干瘦胸脯剧烈起伏,面色涨红,听得这话登时目眦欲裂:“大人,小人……小人,不想死啊……小人是冤枉的……”

    长鞭在魏峥指间盘旋,他道:“乌廷,他罪名几何?判处何名?”

    乌廷指尖捻了一张状纸,其上白纸黑字红指印俱全,在李二眼前一晃而逝,应声道:“据黄松指控,此人擅传谣言,蛊惑人心,动摇民心,如此倒行逆施,有企图谋逆之行;又兼之买凶偷盗,乱纲矩违律法;此外,游窜赌坊,流连赌术,牵扯典卖良民为娼。”

    数条罪名齐下,听得李二头晕眼花。

    乌廷抖了抖状纸:“数罪并罚,当处绞刑,即刻行刑。”

    魏峥神色不明。

    橙黄火焰跳跃,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无端阴魅,看在李二眼中,宛若嗜血修罗,眸光也是诡暗,幽幽瞥向他,唇角翕动。

    李二尚且发着怔,耳边惊雷乍起,听到魏峥道:“允。”

    炸得他天旋地转,尚不及思索,遽然脱口道:“大人,冤枉啊!”

    “这是黄松冤枉小人,他给小人泼脏水……求大人明察!”

    魏峥不为所动,乌廷挥手,身侧锦衣卫作势要给他卸下铁链,拉拖他往外走去。李二浑身抖若筛糠,手脚腕上缠绕铁链悉簌作响。

    滑不溜手的刑链险些自锦衣卫手中脱手而出,李二抖得愈发厉害。

    边高呼:“大人!小人有冤要诉!”

    干瘦枯瘪的皮肉上,绽出一条条蜿蜒扭曲的青筋,面容又丑陋,越发难以入眼。

    魏峥饶有趣味道:“有何冤屈?”

    李二喉头高耸,慌乱中抓住了重点:“并非谣言,小人岂敢胡说,平昌坊藏有千金万两,荣华富贵,不是小人谣传。”

    魏峥眉梢轻挑,微递给李二赞许眼神。

    李二蘧然道:“……还有,小人没有雇人偷盗……”他稍一犹豫,身侧锦衣卫便迅速拖他向外走,他生怕失了救命机会,忙不迭道:“小人好赌,家里钱花了干净,婆娘供不起我赌,小人偷东西去典当,欠了好多赌债,小人没有钱……没有钱去雇人……”

    李二疲惫地喘息。

    熟料魏峥又轻又冷的笑了一声,说出口的话刻薄如弯刀:“李二,空口无据,是为污蔑,罪加一等。”

    李二惊愕愣住。

    而后身子猛然弹跳,追道:“小人,小人不是诬蔑,有证据……有的,人证,小人有人证……”

    “魏大人,我等乃是奉世子之命,卧底于平昌坊,我等不负世子托付,如今终于探得虚实,这平昌坊……”人群中冲出三人来,声势迅雷,直直闯向魏峥,一个滑跪到魏峥身前。

    魏峥打量去,个个穿着一身灰衣短打,横眉冷目面色平板,语气甚急促道:

    “这平昌坊,藏有倾世之宝,价值连城!足以颠覆朝纲!”

    这三人言之凿凿,神情癫狂,越发急促的声音也尖利刺耳起来,而话中所言远比嗓音要刺耳的多。

    三人仍起伏跌宕说道:“望魏大人明察!黄松狡诈,擅收买人心,在场人中,定然有黄松暗中收买的探子,转为打探消息,魏大人万莫要放走他们!”

    言外之意,这里所有人,皆有私藏隐瞒的罪责。

    周围人抬头,皆满脸讶异,静默的气愤顿时哗然。

    “黄金万两,荣华富贵,魏大人,宝藏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啊!……魏大人,为着江山社稷安危,魏大人,您千万明察啊!”

    京兆府尹谢纾的人。

    此三人乃李二所言“人证”,魏峥觑了眼李二脸上逐渐升腾的希望,一双眼愈来愈亮,干瘪下去的胸脯高挺,仿若确信性命无虞一般。

    看魏峥沉默,好似相信三人言论,人群登时躁动更甚,窸窸窣窣一片私语窃窃。

    “这歌谣所传竟然是真的!平昌坊藏有秘宝,若是得到宝贝,就能享受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嘿嘿嘿,价值连城的宝贝!!数不清的美人……”

    “……”

    一潭死水陡然沸腾起来,锦衣卫高压的名声也抑制不住躁动的人心,平昌坊如今倒是成了众人瞩目的所在。

    恰时,自称“谢世子属下”三人仍火上浇油。

    “……除却价值千金的宝物,还有一副藏宝图,藏有前朝宝物,得此宝物,足以称王称霸,成为一代枭雄。”

    锦衣卫面面相觑。

    熙熙攘攘的喧嚷呼号而过,仿佛打破了什么禁锢。

    有一民妇觉身而起,直挺挺扑到魏峥面前,毫不理会魏峥冷面漠然的模样。

    “大老爷,民妇有冤!

    “民妇要状告黄松,使用歹计,夺去民妇女儿。”

    “她改动良籍女子入贱籍,强行夺去民妇女儿,还请大老爷明察,为民妇做主,还民妇女儿清白。”

    这民妇声声泣血:“民妇愿当牛做马,求大人做主!”

    黄松终于吐出口中棉布:“放屁!你男人欠了赌债,还不起才将人卖于我,你那丫头生的瘦小干黑,我还不想要呢!”

    “大人,您不要听那妇人胡言,小人开门做生意,可是有在府衙备案,一切遵守法条。”

    “什么千金万两,宝物,宝贝,藏宝图,小人都没听过,统统污蔑!”

    妇人尖嚎:“黄松,你不是人!……你禽兽不如,她才八岁!……”

    这妇人情绪太过失控,魏峥命人将她带下。

    干瘦的老妪眼神浑浊,面色凄苦,头重重磕下,“砰”一声磕在人心上: “民妇亦状告平昌坊,仗势欺人,私杀人命,将我儿活活打死……”

    黄松仍要反驳,被锦衣卫眼疾手快堵了嘴,扔在角落里,躯体直挺像干尸,急的干瞪眼。

    魏峥凉声道:“可有证据?”

    老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道:“……有的,有的……”

    她老泪纵横,悲喜交加。

    魏峥颔首,斜刺里走出个锦衣卫,将她扶起带走。

    他微弯唇:“既有群冤,自当明冤。”

    后身骤然涌入一干人众,魏峥侧身,目送锦衣卫押走黄松,眸色氤氲着浅色的哀伤:“尔等若有冤情,尽数道来。若证据确凿,即可查办”

    “我等谢魏大人!”

    这一瞬,锦衣卫阴森可怖的廷狱,竟成了伸张正义的法庭。

    魏峥有些难以言明的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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