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扯“平昌有宝”一干事众,多是为鸣冤而来的,并不关注什么千金宝贝、荣华富贵。因而,有冤之人被带走后,原地只余下数十位。

    这数十位浑水摸鱼者失了水,当下面面相觑,心下不禁生了怯意。

    魏峥唇角一丝笑意也无,冷道:“乌廷。”

    乌廷会意:“大人稍等片刻。”

    一炷香后,乌廷一身血气出现在魏峥面前,呈递上一份供词,其上巨细,小至幼时翻墙行窃,大到故意杀人。

    乌廷已然褪了外袍,仅着内里棕色薄棉袍,袍角染有血渍。

    “大人,十二人如何处理?”

    魏峥神色未变,道:“谢纾既派了人来,便将涉案所有人,一并送去。”

    黄松和李二亦关涉此案,不似方才十二人,气息不正,身背命案,不便由乌廷审讯,因而交予锦衣卫另一刑讯掌事人。

    须臾火焰“噼啪”骤响,转角环佩叮当。

    另一间刑室走出个女子,墨蓝渐染襦裙,一双桃花眼,眼角点痣,风情妩媚,嗓音却冷淡,眼神不曾落在乌廷身上一丝一毫。

    “大人,这是黄松和李二的供词。”

    乌廷身形整肃,脸色有些热切,忙不迭接来。

    魏峥看过,与李二方才所言并无出入,只有一点古怪,竟特意提起,他曾偷听魏宁与愿娘谈话,听得“平昌坊有千金之财”。

    不由眉梢微攒。

    黄松供词,与所言却大有出入。

    他自言,京都游宦子弟,有向狎妓者,又偏生好幼童,一旦破身便弃若弊屣,他虽唾弃但又热衷迎合之,专程设了套在那些贫穷好赌之人,待他们典当家产,仍不可还清赌债时,便撕破脸皮,要之卖女。

    如此营生做了五年之久,残害幼女不计其数。

    魏峥面色阴郁,指尖苍白,生生攥破锦帛。

    那女子又道:“大人,论“平昌有宝”一事,似另有隐情。”

    据黄松所述,平昌坊暗地每月流水十五俱上供他人,黄松偶见平昌坊东家对之毕恭毕敬,乃是一孟姓男子,凡不法收入,皆由这男子携走。黄松苦心经营,为他人做了嫁衣,心中不忿良久。

    至于短歌,却是凭空而起,以为李二胡言乱语。

    原先,黄松并未在意,直至……

    七日前,后墙夹层中突现黄金一匣,着实奇诡。而后谣言四起,平昌坊发生多起盗窃之事,防不胜防,报官也无济于事,一茬又一茬。黄松无法,只得暗中加强守卫。

    三日前,黄松骤然发觉,他暗中记录赌坊流水的账册失窃,遍寻他处不可得。

    那是他转为拿捏东家把柄,以为要挟谋利的命根子。

    ……

    魏峥面如寒霜,手腕一翻,收了供词。

    问及:“人可送去了?”

    乌廷倾身回复:“回大人,方才出门时遇上鸠生,他接了差事,让人回禀大人,他必办得热闹。转头将人扭送谢世子府,一路敲锣打鼓,约莫此时京都之人皆知。”

    他眸光透着暖棕,落在一袭墨蓝渐染衣角上久久不动。

    “束湘,那几人何时能清醒?”

    魏峥将两人移交她审讯前,专程交代束湘让两人睡上两日。

    女子慢条斯理冷笑一声:“大人放心,就算火炙卧冰,睡梦犹死,他二人不睡足两日,是如何也醒不来。”

    魏峥打量她,快速下了新的吩咐,两人领命,一前一后离去。

    束湘之母是苗族灵巫一脉,有沟通天地,摄人心神的本领,因而由她司掌刑狱之事,可兵不血刃。

    “魏大人何在!”

    魏峥方抵沉思收尾。

    还未从刑室出去,便听见外间喧哗盈耳,尖细气虚的嗓音游丝一般盘旋在心头,听得人心口滞闷。

    “锦衣卫重地!外人禁入!”

    洪亮严肃,杀气凛然,是门首那小旗的声音。

    “本监乃天子近侍,携天子口谕,圣命在身,谁敢阻拦?”

    来人嗓音细长柔绵,白面无须,身着游鱼纹绣棉服,外披白绒大氅,腰佩禁宫令牌,走动间环佩叮当,馨香扑鼻。

    昂首阔步率众堵在锦衣狱门首。

    还未站定,便尖声高呵:“魏峥何在?”

    魏峥闲闲移来,眯着眼向外瞧,门外风雪依旧,纷纷扬扬,如浓云坠落。

    他未出声,那太监瞥见魏峥,呵斥:“魏指挥使如此散漫不经,可是不把圣上旨喻放在眼中?”

    风急雪紧,天地呼啸,须臾满地皆白,人迹全无。

    魏峥不言,倒是那位守门小旗怄气,眼神凶恶:“既是圣上口谕,口谕在哪?圣旨在哪?你若拿不出,便是假传圣旨!”

    那太监浑然不怕,清了清嗓,身后簇拥他之人呼啦跪倒一片,口中高呼万岁,而对面却无人跪拜,又咳嗽一声,仍无人行动。

    当下细长眉眼倒竖。

    “魏指挥使,你可要抗旨?”

    小旗气急,“噌”一下拔出长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今日真有圣上口谕,便速速说来,如若没有,趁天色尚早,全尸好保。”

    “咱们一切从速。”

    那太监又惊又怒,眉须剧烈抖动两下:“魏指挥使好大的架势!今日本监回宫,便回禀圣上,魏指挥使目无尊上!抗旨不遵!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哼!”

    眼见小旗长刀嚯嚯向他,那太监不敢再拖。

    “传圣上口谕,出在京畿的事儿,魏峥你掌锦衣卫听朕命令,事拥百忙,眼皮子低下的芝麻小事,还是交给京兆府尹来处理!”

    这白面太监异常倨傲,语气轻慢。

    “朕听说,魏卿抓了平昌坊的掌柜,无论平昌坊关涉何事,你插手难免名不正言不顺,朕有意,你将此事全权交予谢纾处置罢。”

    “三日后年节至,宫闱内外,莫不戒严,兹安全之事体大,使朕无后顾之忧,唯卿而已。”

    “魏指挥使,本监既来了,便将这差事办了。”

    “桑监来得不巧。”

    陆压施施然挤开风雪,含笑道:“我家大人脾性素来古怪,别看人称一句‘玉面檀郎’,我家大人可缺少一副古道心肠。”

    魏峥沉眸,虚虚扯开一抹讽笑。

    桑监用着一种格外惊异的表情瞧他。

    陆压慢吞吞立身魏峥身侧,墨色大氅翻飞,手腕轻搭在腰间刀鞘一侧,腕间红痣闪烁。

    “不劳桑监费心,平昌坊之人,可早已送去谢世子府。”

    他转向魏峥,正色道:“大人,桑监千里迢迢,大人可想好待客之道?”

    魏峥短促一笑,脸色陡然阴鸷。

    明灭的雪光打在魏峥面颊,缠绵锐利的艳丽容貌浮上一层冰雪般的冷厉。

    “目中无人,假传圣谕,押入锦衣狱,等候发落!”

    锦衣卫纷纷抽刃,银亮的刀光和雪地的银光交杂辉映,晃得人睁不开。

    “混账!”

    “本监是谁!魏峥,你又是何人!区区鹰犬!竟敢诬陷本监!……你是想要拥立权势,自立门户?……”

    光刃割开雪色,架在一行不速之客脖颈。

    魏峥眼皮向下弯垂,上下打量一番,冷讽道:“自然是圣上最信任的太监。”“太监”二字轻飘飘自魏峥舌尖辗转,和着冷冽低沉的嗓音,有种嘲讽的意味。

    “不过一个无位无秩的太监。”

    杀了便杀了。

    桑监跪伏在地,抖若筛糠,咬牙切齿道:“竖子……”

    话未说完,“咻”的一团雪球劈头盖脸砸来,半个雪团正中双唇,剩下的话全堵在舌喉内。

    魏峥掸衣抻袖,挥手将人押入锦衣狱。

    思及那所谓“圣上口谕”,魏峥不由冷笑。

    自黄松赌坊闹出个匪夷所思的短歌,谣传平昌坊有足以称霸天下的重宝,整件事情的始末,他早已上奏,更有甚之,相关卷宗也已递交大理寺。

    今时今日,枭雄可堪称霸,这位天子姗姗注意,不曾忧心皇权稳固,竟一心想着如何剥他的权,断他的臂膀?

    何其可笑!

    这就不得不提那位谢世子——明亲王世子谢纾,皇亲贵戚,天子亲信。任京兆尹职,任禁军羽卫统领,同锦衣卫指挥使同起同坐。

    有着得天独厚的外表和名声。

    陆压走了来,已解下大氅,偎在炉火旁请示:“大人,这太监如何处置?”

    未等魏峥回应,他先揣测道:“早先我同你道,那位刚愎自用,一叶障目,不可信,你心灰意冷,懒得理会。”

    他向北撇了撇嘴。

    “如今,你怎忽得耳聪目明,知杀鸡儆猴了?”

    魏峥不应,只眸光定在适才刑讯的刑室,沉沉的苦涩压在舌端。

    刑室实掩的门扉幽然。

    他怔然,低喃道:“宁宁,你苦于赌疫,如今诸多人皆苦于此,卖儿卖女,家破人亡。我往日闭目塞听,如今才知,他们同你一般。”

    如出一辙的无依无靠,仓皇求生。

    因而,宁宁,为着你——

    魏峥心道,他在见到微宁之前,应做一事——关涉微宁苦楚,抚平她些微遗憾,堪称微宁之夙愿。

    说不出心中动容偏多,亦或弥补往昔更甚,他心中有种渴望萦怀。

    这渴望渐长,泡得他心尖发涩。这种渴望,带回了微宁模糊的虚影,他虚虚在心间环抱着,萌生了一个愿世间祥和的壮志。

    我愿世清平,赌毒消匿,沉冤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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