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绛行今日也是一身素衣,清贫简朴得很,站在那里长身玉立,虽说相貌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却如漆如墨,幽远深邃。

    见她看过来,江绛行避开视线,低声道:“苑世子行事无状,自有天收,陆姑娘不必挂怀。”

    “我像是挂怀的样子?”陆兆雪喝了口茶,她烹茶的手艺的确不如卫双,沏出来的总归差点味道,于是又把杯子放下了,“我分明自在得紧。”

    “今天这样的日子,姑娘孤身在此,难道是在下想岔了?”江绛行道,“既非良配,不若早做打算。”

    他竟然在劝自己重新挑个夫婿。

    这个年代的,男人,在劝自己,踹了婚约对象,重新挑个夫婿。

    陆兆雪觉得有趣,她从前没在那天接过陆蒙雨下学,自然不认识李如,也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对每一世的“变数”都很有兴趣,忽然起了几分逗乐的心思:“江公子应该不是打算毛遂自荐吧?”

    江绛行一怔。

    人的下意识反应很难装出来,他是真的错愕,好半晌才答:“……在下无功名在身,父母皆身故,实在配不上姑娘。”

    陆兆雪:“……”

    她难得有几分愧疚:“节哀。”

    “高堂故去多年,早哀过了。”江绛行温和一笑,“配不上姑娘是实话,在下实无自荐的打算,不过孙姑娘话虽糙,有句话倒是没错——以姑娘的品貌,应当是不愁嫁的,只愿姑娘不被庸人所困,心想事成。”

    这下陆兆雪看了他很久。

    她的眼睛偏圆,灵动、狡黠,此时却是安静的,流淌着细碎的光。江绛行低头看了看自己,疑惑道:“是在下有什么不妥么?”

    “江公子耳力真好。”站得老远还能听见孙四说了什么,“认人的功夫也不错。”

    江绛行没吭声,陆兆雪又笑了笑,“不过心想事成这句,我很喜欢,多谢江公子。春闱在即,我也祝你得偿所愿,霜居——”

    霜居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陆兆雪拿过里面的东西,走到江绛行面前:“我手边没什么合适的东西道谢,黄白之物庸俗,配不上江公子的好意,此物赠与公子,愿公子金榜题名。”

    那是一道小小的黄符,系着一截红绳。

    崇福寺香火鼎盛,除前殿、中殿、后殿外,还有供着文曲星、月老与送子观音的侧殿,考试前来文曲星面前求一道符也是京中的老传统了。

    江绛行微讶,没伸手接:“我记得令兄今年也打算下场?姑娘这符,应当是为令兄所求,定然诚心诚意,在下怎可夺人所爱?”

    霜居劝道:“公子就拿着吧,十五公子的符,等等我们再去求就是了。”

    “不可如此。”

    江绛行再三推脱,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心意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陆兆雪叹了口气,表情古怪:“其实……这符一两银子一道,添点香油钱的事,没什么诚心不诚心的,我连文曲星的大殿都没进去。”

    “送你这道符,不过是图个好寓意,你若不喜欢,我让人往法物流通处换一串佛珠来,小叶紫檀打磨的圆珠串的手串,戴着也能求个心安。”

    她一脸“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为难,江绛行一怔之后,倒是低头笑了出来。

    “既如此,那就多谢姑娘相赠了。”江绛行冲她拱了拱手,“借姑娘吉言,他日若是所愿得偿,再来跟姑娘道谢。”

    再留不妥,他告辞别过。

    他无甚才名,家世……在今日一众高门世子中称得上低微,样貌端正得平平无奇,像一滴无色无味的水,转个身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寄月看她一直远望,像是痴了,有点好奇:“小姐,你很欣赏江公子么?其实他若是能中个进士,那就不算出身低,小姐跟夫人提一提,这事不是不能成。”反正肯定比那个苑世子强。

    “说了不想嫁人,做什么替我乱点鸳鸯谱?”陆兆雪回过神,瞪她一眼,“你们就没发现,他不仅一张脸有问题,整个人都很有问题么?”

    “……啊?”寄月低头想了想,还是摇头,“恕奴婢愚钝。”

    “男人这种东西是属孔雀的,给一点颜色就要开屏,若我在应天书院读书,绝不可能像他这么低调。”

    就连江停辞都有几篇文章流传于世,陆兆雪让扶刀给她抄回来看过,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有才华,才子却是说不上;可江绛行呢?即使差人去书院周边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东西。

    ——哦不,有还是有的。

    有个大娘说他心善,帮过她的忙……但这算什么信息?

    “一个人若是十分低调,或许是真的身无所长,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掩藏什么秘密。”

    他就像是一个众人视线内集体的盲点,她恰好注意到了,越看越觉得颇具深意。陆兆雪回身坐下,修长的手指点上茶杯,一叩一叩,颇有韵律,半晌问道:“此去姑苏,需要多久?”

    “快马加鞭,三五日吧?”寄月算着自己的脚程,“小姐要去姑苏查他?”

    “唔……人手还是太少了。”陆兆雪拧着眉,腮帮鼓起小小一块,纠结道,“感觉他没什么恶意,看身形和口音也不像外族人……先不往姑苏查吧,咱们先在京里盯着,等春闱放榜,再做打算。”

    “是。”

    江绛行完全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好心竟差点引来陆兆雪的探查。离开亭子,他又恢复到古井无波的表情,在寺里无声无息地转了半圈,找到江停辞,迎了上去,“如何?”

    “不如何。”江停辞摇头晃脑的,“我这点出身,谁能看得上我?倒是你,跟那陆家小姐有什么发展没有?”

    江绛行皱了皱眉:“慎言。”

    “同窗都道我是君子,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君子。这就我们俩,你还怕毁人清誉不成?”

    “到底是个姑娘。”

    “然后你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南哥儿,不是我说你,年轻姑娘在你眼里怕不是还没冬日里没柴禾用的瘸腿大娘值得注意,你何时会怕人家想不开,还特地留下,亲自劝说?”江停辞道,“爹早就叮嘱我了,得好好帮你相看,那位陆姑娘既能路见不平,倾力相救,我看倒是个不错的人,你若是有意——”

    “我早说过不会娶妻。”江绛行顿了顿,“我如今……何必连累他人。”

    “那你就要孤独终老么?”江停辞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南哥儿,你该知道,过去的人早都故去了。”

    “但该死的人,全都没死。”一句话说得沉重,江绛行顿了顿,不欲多说,话锋一转道,“那位世子呢?”

    “走了,我看着他跟家仆一起出的庙门,锄药也已经跟了上去。”江停辞小心地看着他,“你真要教训他?”

    “你要管我?”

    “岂敢,我只是希望你……注意安全。”江停辞长吁短叹,他就比江绛行大两岁,操心得像个老妈子,感觉自己鬓边早生华发,“你还说对人家无意……”

    “自古女子的名节最容易败坏,却没什么惩罚,这也是我‘路见不平’。”江绛行神色淡淡,“你这么闲,怎么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都23了,你不想成亲,你爹还要抱孙儿呢。”

    江停辞:“……”

    “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咬着牙,“你都帮我补习了……这次我一定中!”

    过了一天,苑劲松大闹崇福寺的事情就传了出去,同时有人发现,成国公府的小厮总在定北侯府外探头探脑的。

    陆兆雪刚回京,饶是她爱出门,没见过她的也大有人在。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讨论她的声音,不过有不少都不是好话。

    “得是多美的仙女才能让人这样记挂?那成国公世子可是脂粉堆里泡出来的。”

    “那位先前还和染香楼的玉娇姑娘打得火热呢,总不能……能比花魁还好看?”

    “嗐,没听说吗?人是和世子私下有往来,这才……私相授受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成?”

    ……

    话想不传进陆蒙雨耳朵里都难,他下学回来,气得在屋里砸碎了一方砚台:“他成国公府欺人太甚!”

    陆兆雪今天没出门,穿了身松垮保暖的衣裳,随意挽了头发,在屋里看书。听说陆蒙雨在书房砸东西,她带人迎了出来,“哥?”

    “怎么穿这么少,我这没燃炭盆,冷不冷?”

    见是她,陆蒙雨面色稍霁,叫下人去拿手炉。陆兆雪把人拦住了:“不冷,在屋子里烘了一整天,我脸都热红了。”

    她看了看屋内一地的狼藉,轻声道:“听说你不高兴,我过来看看。”

    说到这个,陆蒙雨就来气:“那苑四没长脑子,难道成国公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没长脑子么?分明是见爹娘不在,欺我们兄妹二人在京中无依无靠!”

    武将升官本就不易,何况如今朝中新贵皆是文臣,圣上重文轻武已久。不止是他俩,汤家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陆兆雪笑笑:“哥哥想岔了,苑苏氏宠儿子,极宠,这事全上京都知道。”

    “谁家都宠孩子,但又怎能叫他不辨是非、行事无状!”陆蒙雨满脑子的火,“你也是家里千娇百宠养大的姑娘,难道就会像他一样没脑子不成!”

    “别气啦,气坏身体无人替,我又不觉得丢人。”陆兆雪语气坦然得很,她是真不介意,“现在看清苑四脑子有问题,总比嫁了人才发现来得强吧?再说,我都安排下去了。”

    她将成国公夫人放印子钱的事说了说,又说让人去查了苑四欠赌坊多少银两。

    “他还去赌……”定北侯府从小的教育,青楼不可去、赌坊不得碰,叫陆蒙雨对此事极度鄙夷。

    “他也知道不光彩,都是偷偷去的,我还是机缘巧合才知道。”陆兆雪解释了一句,又说,“私放印子钱是违律法的事,陛下和成国公不算亲近,只要捅出来,不会对此事视而不见。国公夫人放那钱都是为了填府里的窟窿,到时候钱还不上,赌坊的人消息灵通,定会上门找苑四要债。”

    陆蒙雨:“你是想……”

    “我想着运气好的话,能断苑劲松一条腿。”陆兆雪笑眯眯的,“手指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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