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刚过的钵钵街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古老的青石板街面旁,黛绡河水一如既往温柔地流淌着。

    白日里繁忙穿梭的舢板纷纷慢了下来,船家坐在船尾盘点一天下来赚得的船资,思忖着能换几斗米、今夜又是否要点灯。勤快的鱼贩早已卖光了鱼获,但一刻也不肯空着船,在甲板上摆满了鲜花和果子。这些东西经不住白天日头的曝晒,只有到了晚上才敢放在船上叫卖。

    灯火稀稀拉拉还未完全点亮,整条街却早已开始热闹起来。

    摆摊的小商小贩们在街头巷尾卖力吆喝、挥汗如雨,势要将先前因宵禁没能出夜摊的铜板一并赚回来。米糕在沸腾的油锅中变成金黄色,烧饼铺的炉膛烧得通红,粗茶在滚水中绽出一朵朵深绿色,白色的锅气在整条街上飘荡着。

    夜越漆黑,反倒衬得这整条街都是彩色的。

    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桑麻街的案子破了,二水滨的凶手也寻到了,日子便可按部就班地继续过下去。

    没什么比过日子更重要的事。如果有,那便是如何过得更好。

    秦九叶脚步沉重地在人群中穿梭而行。

    从前,她便是这些汲汲生计、碌碌奔走的普通人中的一个。而现在,她的身份地位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可心境却令她再也无法融入这暖人心的烟火气中。

    她的眼里全是热闹,思绪却被阴谋诡计填满了。

    先前她便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何同样都是病患,那和沅舟即便饮了不少血却还是失去理智,而李樵却能一直保持清醒。

    起先她以为那是他体内那残毒的反作用,但郭仁贵的话却令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如果和沅舟确实并非一开始便如此,而是过了一阵子后才恶化至此,那便有两种可能。

    其一,这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或许再过几日李樵也会变成依靠本能、渴望鲜血的怪物。其二,在苏府过往的十数日中,有某种东西诱发了苏家老夫人的病征,使得她瞬间发病且坠入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是什么呢?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究竟是李樵太过幸运,还是那和沅舟太过倒霉……

    等等,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就算李樵与苏家老太得到的“秘方”都出自同一人手笔,但这两样“秘方”却未必是一模一样的东西,而正是这两者之间微妙的不同之处,使得感染之后的两人有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一个念头突然在秦九叶心底闪过,令她又是一阵后背发凉。

    如果那幕后操纵一切的人也有过和她相似的疑惑呢?而这便是他要做这残忍实验的原因呢?

    天地无边,山河广阔,其间万物之无常,向来不可预测,更没有人能在一开始便洞察一切。是以从古至今,多少医者以身尝百草,将经验汇聚成知识代代流传下来,最终才有了如今的医典。

    然而成佛成魔不过一念之间。

    有想要兼济苍生的,便有想要收割人命的。而这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利器并非刀剑,而是疾病。其效率之高、速度之快以及难以防备的程度,远胜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往远了说,古书曾有记载,北方那座沼泽边缘的古城曾因瘟疫在一夜之间陷落,历时百年的休养生息仍无法恢复旧日辉煌。而往近了说,当年先帝为讨伐孝陵王出兵,其中居巢一战格外惨烈,传闻战后不久周围郡县便先后爆发瘟疫,朝廷派专人治疫三年才得以完全控制住局面。

    秦九叶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然而不论她想得如何头痛欲裂,摆在她面前的这轮阴阳颠倒、混沌难辨的日月,都不是她一人可以扭转的。

    不远处,几个半大的孩子聚在水沟旁捞鱼虫,不知捞出了什么,哄笑着在沟堤上追逐打闹。

    秦九叶有些晃神,思绪突然便调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从听到苏凛提起“秘方”开始,她便一头扎进各种阴谋之中,忙着怀疑从一开始的清平道、宝蜃楼、再到之后的苏家,很可能都是由一条暗线串联起来的。只是她分析出了这一层表象,却没来得及细想这其中隐藏的深意,以至于落下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如果一切诚如她大胆猜测的那样,这一切的背后操纵者乃是同一人,李樵同和沅舟也当真染上的是同一种怪病,那么被李樵狠狠咬过一口的她,是否也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病人?

    秦九叶猛地停住脚步。

    脑海中那些遥远的阴谋诡计瞬间变成一盘噼啪作响却算不出结果的算珠。

    细细回想,她被李樵袭击已是十余天前的事了。

    这些天中,她除了脖子上的伤口外,身体再无其他不适和症状。这是否可以间接说明,这种怪病并不会通过咬伤传播?

    但她现在一来不能肯定李樵同和沅舟染上的就是同一种病,即使他们的症状十分相似,又都不约而同地卷入那“秘方”一事之中;二来她也并不能确认自己究竟是没有感染,还是只是没有发病。

    从诊录上来看,和沅舟从服下那秘方到第一次发病,中间隔了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李樵则是去了一趟宝蜃楼当晚便发病了。可见这种怪病的发病规律难寻,很可能同染病之人的身体情况亦有关联。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靠近时的脚步声。

    四周人群好似带着旋涡的暗涌,在她身前分开、又在她身后合拢。

    秦九叶看着那一张张形神各异的面孔,只觉得他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纷乱的脚步声将她包围,其中夹杂着叫卖声和什么人的低语,仿佛有穿着人皮的鬼魅藏在人群中一边窥视她、一边偷笑。

    下一刻,不知是谁的脚不小心打翻了街边鱼贩的鱼篓,一团泥鳅从鱼篓中滚了出来,一下子涌到了路中间来。

    泥鳅在石板上奋力挣扎扭动着,滑溜溜的身体撞击着地面,圆瞪的鱼眼泛着银光,鱼口大张着倒着气,沾满粘液的胡须跟着一鼓、一鼓……

    秦九叶的思绪就这样被打断,她的胸口突然无法自已地泛上一阵恶心,连带着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不过一瞬间的工夫,鱼贩已一个迈步跨到街面上,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将那洒了一地的泥鳅一一扔回鱼篓中,青石板路上只剩一小片黏腻的泥汤子。

    双目失神地站了一会,秦九叶终于抬起脚步,向路边一排排扎着彩灯的小摊走去。

    结着彩灯的街边,有些卖胭脂水粉的小贩,他们对着往来穿着鲜艳的年轻姑娘们堆着笑脸,而秦九叶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们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秦九叶知道,她看起来绝不像是能花银子买胭脂水粉的人。而她现在也确实不是想买这些。

    一条街快要走到尽头,转角巷口处的那盏纸灯笼有些昏暗,附近做生意的贩子们便少了许多,只有一名老妇在卖些鲜花和不值钱的小物件。

    老妇闭着眼、低着头,似乎在靠着自己的板车打瞌睡。几个调皮的半大男孩子见状,蹑手蹑脚地靠近,欺她上了年岁、耳朵不灵光,偷偷伸手去抓那车上的花环。谁知那老妇好似另长了一双眼般,手中竹竿狠狠一敲,正落在那“小贼”的手背上。

    男孩惊叫一声,看一眼肿得老高的手背,忿忿瞪一眼那老妇,却再不敢耍花样,招呼着小伙伴们一溜烟地撤退了。

    待那几个孩子完全跑没了影,秦九叶这才走向那老妇。

    老妇的板车很破旧,但收拾得很干净。车上杂七杂八地堆了许多东西,大到笔洗、栽好的招财树、腌菜用的大缸,小到针线、铜扣子、绣鞋面的小木珠,一应俱全。

    秦九叶看了看,从中捡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保管得也不是很得当,背面的菱花已有些缺损,正中可依稀分辨出篆体的两个小字“无伤”。

    寻常铜镜背后大都喜欢錾刻“未央”、“昭明”之类的吉祥话,而她手中这面倒是有些不同。这不同的寓意旁人或许不会喜欢,却正应了她此刻心中所求。

    “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板车后的老妇不知何时抬起头来,闭着眼、摇头晃脑道,“姑娘与这镜子有缘,不妨买个好彩头。”

    这年头,就连个街头小贩的话术也很是不俗啊。

    换了往日,秦九叶路过这些摊子时连步子都不会停一停,若听人这般劝买,更是恨不能脚底抹油、当下遁走。

    想赚她银子的都是坏人。

    可今日不知怎地了,似乎是因为这一整日的奔走令她感到疲惫,她将将走到这车前的时候就走不动了,眼睛也一时间挪不开了。

    秦九叶将那铜镜拿在手中摩挲一番,还是低声询问道。

    “这铜镜多少钱?”

    老妇闻言终于终于将双眼睁开一条缝,慢悠悠地开口道。

    “这镜子可是径荫楼里流出来的老物件,原是有一对的,姑娘若是都要了,我可一并算你九十九文钱,也算图个长长久久的好兆头。”

    径荫楼是传说中专门打造精巧玩意的玉楼,曾网尽天下能工巧匠。能得径荫楼里的一根针,都可换上一座宅院。

    可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且不说此楼只在唱词野史中出现过,就说那楼中的宝贝也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又怎会出现在一处闹市街头的临时摊子上?时间久了,“径荫楼”三个字成了黑市中那些江湖骗子们喜欢挂在嘴边的噱头,行家听了都要掉头就走。

    秦九叶笑笑,倒是没太在意。只道钵钵街能人辈出,便是随便一个老妇也深谙这生意经,叫卖起来一套接着一套的。

    “我就一个人,用不着成双成对的东西。”

    老妇闻言,撑起两片松弛的眼皮看向秦九叶,和气的眼神中又透出几分狡黠睿智的光来。

    “那便算你四十九文钱好了。除了镜子,姑娘不看看旁的?我这有白日新采下来的蓼花,粒粒带露,香气犹在,正好衬你。”

    这蓼花是水边随处可见的野花,村子里的孩子都叫它“狗尾巴花”,这老妇真是会做生意,用这不要钱的野花换铜板。

    不过就算是野花,细瞧也是可爱的,秦九叶随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干瘦的下巴。

    她与金宝就像两根相依为命的柴火苗,就连丁翁村里的人见了也要叹一句:真是苦命人。这倒是头一回有人说她衬那新开的花朵。

    “大娘说笑了。这花同我实在没什么干系。”

    “姑娘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老妇这样说,当然没错。”

    老妇说罢,抿嘴冲她笑了笑。

    秦九叶只当对方是想多卖些货、在这说些瞎话,可不知为何,对方没尴尬,反倒是她先不自在了。

    不管怎么说,这四十九文的铜镜是她前所未有的“挥霍”了,她从贴身钱袋中数出铜板递过去时,手都有些抖了。

    “就只要这面镜子。”

    老妇不再多言,从身旁的小竹筐里拿出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红纸将那铜镜包好,递给秦九叶。

    秦九叶接过铜镜,最后看一眼那佝偻着背的老妇,这才迈开脚步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走着走着,她不禁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到了那老妇的年岁,会是何模样。

    彼时她应当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院,也攒够了棺材本,若是还愿意继续做个生意人的话,或许也可以关了药堂、出来卖花卖茶卖铜镜。见了面善的姑娘心生欢喜、便夸上几句,逢那讨人嫌的公子哥便装聋作哑一番,就这么随着自己的心情赚银子,平静地对待每一天的生活,倒也不错。

    秦九叶想着想着,脸上的神情突然间变得有些酸涩。

    何止是不错,那简直就是她向往的生活。

    只是她终究不是长在清澈小溪旁的一株山花,甚至不是在花叶下躲太阳的小虫。她是一条被从泥里挖出来的泥鳅,每时每刻都在费力呼吸着、挣扎着,向着遥不可及的水岸扭动着身体。

    有时她也不知道这挣扎的意义是什么,但求生的本能令她无法停歇。

    就像她的生活终究无法平静一样。

    秦九叶握紧了手中的铜镜,向着人影稀落的巷子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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