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明亮处的钵钵街人声嘈杂,但深入一旁的小巷百步后,四周便安静得能听到蠹虫啃食木柴的声音了。

    秦九叶寻了个背风的隐蔽处,从身上取出火折擦亮,随后缓缓举起手中的铜镜来。

    微弱火光中,那有些磨损的镜面上映出一张瘦弱倔强的脸来:依稀还是那不够饱满的脸颊,没什么存在感的鼻子,枯黄的发丝下掩着两撇细弱的眉,只眉毛下的那双眼睛黑亮黑亮的,在这张寡淡的脸上显得有些不和谐。

    她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竟觉得那镜中之人有些陌生。这可能是因为她本就很少照镜子,上一次照镜子是什么时候她已有些记不清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从路过的黛绡河中瞥见这张脸的。

    秦九叶又看了一会,终于移开了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火折小心吹亮,随后缓缓靠近自己的眼睛。

    火苗炙烤着她的睫毛,劣质纸芯燃烧产生的烟气熏得她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但她努力撑着眼皮,借着火折靠近时的光亮,仔细观察着铜镜中那双眼睛的变化。

    漆黑的瞳孔大小正常,因为光亮而微微缩小,随后她又将火折拿远些,铜镜中那双眼睛的瞳孔便微微放大了些,但也并没有像和沅舟的眼睛一般变成两个漆黑的洞。

    她看完左边又去看右边,看完右边还不放心,又将两只眼睛重新看了一遍,但都没有发现异样。

    秦九叶长舒了一口气,将火折收起来后便跌坐回了路边。可坐了一会,她这心中又实在难安,将两只袖子挽到胳膊肘处,小心观察着那日她在关押和沅舟的房间划下的那道伤痕。

    那道划伤已经结痂,既没有愈合得太快,也没有什么恶化的迹象,就和一道普通的伤口一样。

    她放下袖子,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日最后一次见和沅舟时的情形。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所感受到的震动不全来自于对方的可怕行迹,更来自于她灵魂深处由此产生的疑问。

    身为医者,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她病倒了该如何自处。领她入门的师父就是突发了恶疾去世的,走得时候很急,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她那向来吝啬清醒的师父很清楚自己的情况,连多一副药、多一根针都没有浪费过,几乎就是躺平在了床上,痛痛快快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她那时年纪不大,却也目睹了全程,心中多少生出了些想法。

    除了半本未记完的账簿,她的师父从头到尾没有给她留下过什么药典秘籍,唯独临死前的这一段经历倒是令秦九叶铭记至今,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一种全然不同的心态:原来人除了能展现出对生的渴望与挣扎,还可以在面对死亡时展现出从容和坦然。

    人迟早是要死的。这道理虽然简单,却难倒了一批又一批的人。秦九叶自认为已在日复一日的问诊中将这道理了然于胸,可如今竟遇到了另一道难题。

    如果有一日,她不只是缠绵病榻,而是因病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失去了自我意识、甚至算不上正常人的人,她又要如何选择属于自己的终结呢?她会做下令自己后悔的事却不自知吗?她会将亲近之人撕碎并吞下肚中吗?

    想到可能发生的一切,她就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焦虑。她现在就该跑去交代金宝,如果有一日她言行开始不对劲起来,便趁早将她绑了,灌下最烈的毒药以绝后患。

    枯坐了一会,她吹熄了火折,反手将那铜镜塞回腰间,脚步沉重地走出巷子,就近来到流动的漆黑河水边,就着微凉的黛绡河河水洗了洗脸。

    带着些许腥气的水浸湿她的脸颊,迎面隐约有风拂过,令她肌肤上的绒毛根根立起。

    秦九叶闭着眼抹一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的时候,突然发现面前的水中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倒影。

    那影子就立在她身后,几乎是紧紧贴着她,不知是何时出现,而她之前却半点没有察觉。

    方才在听风堂对着旁人危言耸听,若是眼下反倒是自己先遭了秧,岂不惹人笑话?然而秦九叶来不及自嘲,只觉得冷汗一瞬间冒了出来,正想着自己能有几分胜算、是否要先发制人,便见那黑影缓缓弯下身来。

    秦九叶眨眨眼,便见一条干净的帕子被递到自己眼前。

    她顺着那帕子回头望去,只见少年那双熟悉的眼睛正穿过夜色静静望着她。

    隔着一条巷子的远处,热闹的街道两侧已尽数上灯,灯火从背后映照过来,将他勾出一道散着柔光的轮廓,使得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模糊。

    秦九叶呆立在河边许久,才勉强开口问道。

    “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李樵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帕子,最终还是缓缓收回手,不答反问道。

    “阿姊不留在听风堂,也不回家去,是要做什么?”

    他的脚步太轻了、猫儿一样,常常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而她对此却毫无觉察。只是先前她似乎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道他随叫随到、有求必应,比金宝那懒骨头强多了。

    可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令她比平日更加敏感,她会莫名回想白日里,他似乎就是这么突然出现在苏家祠堂中的。甚至之前被心俞突袭的那晚,他也是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房间的。又或者说,一早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了。

    还是说远不止是这一次和那一次?在她不知不觉间或深夜熟睡之时,他是否也曾这般站在黑暗中、无声凝视过她呢?

    秦九叶暗暗摇头,强迫自己停止这些胡思乱想,再看向少年时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多了些距离感。

    “这是我的事。我不是说了,今晚不要跟着我了?”

    这句话的语气虽然不重,但情绪却很冷硬,寻常男子听了定要觉得被拂了面子,当下便会离开。

    可眼前的少年不但不退,反而又向她迈近一步,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似乎在幽幽地发着光,令人想起那些深夜在瓦间穿梭的黑猫。

    “我来问阿姊一个问题,问过之后便离开。”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开口道。

    “有什么问题不能明天再问?我不是说了今晚让我一个人……”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

    “阿姊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秦九叶哑然,半晌才再次开口。

    “这便是你跟了我一路要问的问题?”

    李樵向她走近几步,他的脸从黑暗中渐渐显出轮廓来,带着明灭的光影和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危险气息。

    “阿姊是否已经知晓了什么却不肯告知于我?和沅舟的病是否同我有关?那瓶子里装的东西是否是连你也没有见过的危险之物?”

    胃里那隔了夜的酒似乎又开始发作,秦九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疼起来。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冷下来。

    “问完了?”

    “还有。”他顿了顿,低下头去,“唐慎言说你该放手,你为何还没有放手?”

    秦九叶沉默了片刻,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脚便要离开。

    “谁说我没放手?明日、最多后日,我便去同督护说清楚,这案子我不跟了,我要回果然居继续当我的药堂掌柜。”

    然而她才迈出一步,便瞬间被对方堵住了去路。

    少年的身形在光影中被放大成模糊的一团。他似乎并不满意她的答复,反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既然如此,方才在听风堂,你为何又要追问那泛舟之人的事?”

    同样的问题,唐慎言也问过她。

    只是彼时她尚有转圜的余地,而此刻她的“对手”则分外难缠。

    他步步紧逼,她宁死不降。他越是想要她承认什么,她便越是不肯承认。

    她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她过往信守了二十多年的人生法则将瞬间被击碎,她的生活将变得岌岌可危,她的未来将像黛绡河上泛起的晨雾一样扑朔迷离、再看不到那条一眼可以望到归宿的漫漫长路。

    秦九叶终于有些动怒了。

    那怒气似乎是一瞬间涌上来的,又似乎已经在她心底同其他情绪一起憋了很久,一旦放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这些?我卷进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你?你以为我喜欢日日如履薄冰、担心后怕地为官府的人做事?你以为我喜欢瞻前顾后、夹缝求生、绞尽脑汁地权衡利弊?你以为我喜欢如此吗?!”

    她很少用这种激烈的语气说话,每说一句,肺腑都跟着剧烈起伏一下,那块塞在腰间的铜镜便磨一下她的骨头。这种钝痛和不适便是她眼下的心境。

    可她越是生气,对方却越是火上浇油。

    “你若不喜欢,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她气急反笑。

    “我若退出,你便是死路一条。”

    “那是我的事。”少年抬眼望向她,浅褐色的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阿姊不必拿我做幌子,也莫要将自己看得太重。就算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秦九叶看着那双眼睛,心中突然有一瞬间的抽痛。

    她自认拥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从不会因为旁人的冷言冷语、讥笑怒骂而动摇分毫。可为何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心会有种从内里开始碎裂的感觉呢?

    隔壁村那瞎眼的牧户当初怎么说得来着?以为捡了条狗,其实是只狼崽子。

    那股憋了很久、分辨不清的情绪变了滋味,秦九叶的脸上带了一点冷笑。

    “先前你说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又求我做解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湖中人都是如此。阿姊可知晓何为江湖?”少年的声音很轻,说出口的话却很重,“河海相连,川流不竭,水脉暗通,往复不绝,便是江湖。江湖是一张无形之网,斩不断、理不清、挣不脱。困于其中之人必须无时无刻地向上挣扎,否则便会被淹没吞噬、尸骨无存。他们可以用最无耻的姿态行走四方,用最恶毒的手段去对付无辜的陌路人,用最卑劣的谎言去骗取身边之人的信任。这便是江湖中人的底色。”

    也是他的底色。

    他是如此,旁人又怎会不同?

    李樵每多说一个字,秦九叶面上那种压抑的情绪便多溢出一分。

    但她仍努力维系着最后的平和,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非没有同那些人打过交道,我知道他们有多恶劣。但人性本就如此,那些江湖之外的人也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我也没有高尚到哪里去。”

    “是吗?”李樵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那阿姊知道吗?那天在听风堂,邱陵曾对我说,你并非只是贪财,和我不是一类人。”

    秦九叶仍是沉默,不知是否听进了他的话。

    少年盯着她的脸,声音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浸染。那情绪有愤怒,也有不解。

    “阿姊为何不说话?他明明说得不对,我们才是同一类人。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们能活在这世上已经十分艰难了,为何还要为了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流血流泪?”

    少年的质问声在河边回荡。许久,秦九叶才缓缓开口说道。

    “我愿意诊谁、医谁、救谁是我的事。我是医者。医者治病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有些气力不足的样子,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世人都明白的道理。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人用力抓住。她抬起头,望进一双几乎在燃烧的眼睛。

    “可是他们不值得!”李樵定定看着她,双手扣得她肩膀生疼,“元漱清不值得,苏家人不值得,宝蜃楼中的那些人不值得!”

    他也……不值得。

    那些贪婪冷漠的人,那些手上沾染鲜血的人,那些通过杀戮掠夺、践踏他人获得满足的人,那些如他一般在这尘世中挣扎、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人……怎值得她深陷其中、赌上性命?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走向崩坏和毁灭,那便由它去。

    他是看透了这一切,才能活到今天的。

    而她应当也是如此。难道不是吗?

    然而他的声音落地很久,女子仍旧没有开口回应他。

    他终于明白,尽管手下的那具躯体瘦弱而单薄,但不论自己在其上施加多么大的力气,它也不为所动。

    李樵缓缓松开了手。

    “这便是阿姊所说的人心吗?人心若是如此,我看不要也罢。”

    面前的光影一阵晃动,秦九叶再抬起眼的时候,少年已不在原地。

    微凉的夜色中,只剩她一人立在河边。

    秦九叶盯着那安静流淌的河水,河水中隐约映出她僵硬疲惫的身影。

    她不是为了旁人,她是为了她自己。

    她跟着那不间断的流水声一遍遍在心底重复着那句话,像是试图说服什么。

    可是为什么?继续在这件事中纠缠下去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她不是自诩活得通透明白吗?为什么今日轻易便被问住了?她医人救人到底是遵从本心,还是只是因为医者这个身份?她所做的一切当真是为了旁人好,还是只是为了自己生而为人那点不值钱的良心?

    她能明白李樵所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从那面铜镜中照见了最真实的自己一般。

    邱陵说的、李樵说的,似乎都是对的,又似乎都是不对的。

    她感觉自己像被人一刀劈成了两半,这两半的自己都是真实的,可这两半的自己却在相互摧残。

    她自诩懂得人心,却连自己的心都没有弄明白。

    李樵的质问声落在她的灵魂深处。而她清醒地明白,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答案。

    怎么办?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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