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面相太过年轻,似乎还只是个雏儿。能杀这许多人有何用?这般高调地在荷花集市上露了手,只怕之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能不能活过这次赏剑大会都不好说。

    真是可惜了那双眼睛。

    采莲女沉默片刻,终于将那些纸花收起,随后恭敬开口道。

    “客官请稍等。”

    采莲女说罢便领了那些纸花转过身去,她一一核对纸花上的姓名,清算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从身后放着的一排背篓里数出沉甸甸的一袋“莲子”,转身恭敬递给少年。

    “一共一百三十四蓬,请客官清点。”

    李樵接过那袋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实心金块撞击的美妙声响便在四周传开来。

    周围似乎更安静了,就连呼吸吐纳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明明是上百人挤在一起的密闭空间,此刻却静得令人觉得诡异。

    可那少年似乎浑然不觉,他从那圆鼓鼓、沉甸甸的一袋金豆子中取出一些放进袖中,随后又将那袋子放回到了草席上。

    “今日可还能折花?”

    采莲女一顿,又露出了那种标准的笑容。

    “当然,不知客官要出几蓬?又分几次出?”

    “一百三十蓬,一次出。”

    一百三十两金,买一条人命。这单生意可不能仅仅用“丰厚”二字来形容了。

    那采莲女最后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少年,确认自己再无法从那张脸上读出更多信息,这才转身从一旁拿过一张黄麻纸,飞快折好一朵纸荷花递了过去。

    “请客官赐名。”

    少年提笔,飞快在那纸花上落下一个名字。

    投桃报李不是他,睚眦必报才是他。

    师父的刀他会取回来,但才不是为了那个藏头藏尾的瞎子。既然对方已找上门来,他便要连着宝蜃楼里那笔账一并算个清楚。讨账,是他在果然居这两个多月以来,学到的最实用的本事了。

    收笔递花、一气呵成,李樵不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

    他能感觉到,随着他的转身,无数道探究、贪婪、嫉恨的目光从各个角落钻出来,蛛丝一般粘在他身上。

    没有人不会眼馋那沉甸甸的金豆子,可那在草席上排成一排的纸花却仿佛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喉咙、捆住他们的双脚,令他们大气不敢喘、轻易不敢上前。

    放眼江湖中,除去那些被各门派供做活神仙的顶尖高手外,当真还有年轻武者拥有连取一十七朵纸花的身手吗?

    他究竟是谁?出入这荷花市集多久了?为何他们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

    蜷缩在角落的年轻杀手们求索无果、躁动难安,他们不敢上前去追那少年,更不敢对他贸然出手。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从其他地方去探究一二。

    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暗中窥探的身影纷纷向着那少年方才光顾过的草席而去,他们会想尽办法将他留下的每一朵纸花都拆开来看,更会探明他方才究竟写了谁的名字,再从这些讯息中拼凑出关于他真实身份的种种“事实”来。

    当然,他们并不知晓,这些“事实”只是少年希望他们得出的结论罢了。

    一切皆如他所料,李樵拉了拉覆面的薄布,慢条斯理地从那人群中移开视线。他不喜欢那一双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神色,再多看一眼便会恶心反胃,而联想到他曾经的种种,这种恶心又会变成一种深深的厌弃,令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脚下步子越来越快,数百步长的甬道即将走到尽头,李樵的目光从那最后一张草席上划过时,脚步突然便顿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视线落在那张草席边上最后一朵纸荷花上。

    那草席前的采莲女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也心知他便是那方才搅动起暗流的少年,正要笑着开口询问,下一刻,一道女子声音在少年身后不远处响起。

    “李樵?”

    李樵没有转过头去,却毫不意外地从角落高悬的铜镜中看到了那佩着长刀的女子。

    她今日没有穿那身惹眼的红色衣裳,整个人少了几分孤傲惹眼,只是那腰间的长刀却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足见其主人尚显稚嫩的江湖经验和不可折辱的自尊心。

    眼见对方仍立在原地,姜辛儿快行几步,随即肯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尽管眼前的人戴着遮面用的布巾,但姜辛儿一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睛,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果然是你,你怎会在这?”

    少年的那双眼睛顿时冷了下来,他转动眼珠观察了一番四周,所幸他方才的举动使得几乎大半个场的人都集中到了那另一边的草席前,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到女子方才唤他的名字。

    李樵收回目光、不再搭理姜辛儿,飞快取了身旁草席上那朵纸荷花,随后快步踏出了那道绣帘。没有得到答案的女子见状,连忙追了出去。

    采莲女望了望那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眼神中难掩失望。

    不是一次拿出一十七朵纸花的人吗?怎地就只接了单三蓬的生意。

    ******  ******  ******

    无名荒岛之上,自地下踏出的少年脚步飞快,一个纵身便从山崖一侧飞身而下,落入下方陡峭的山岩之中,显然一早便寻好了退路。

    只是紧随他而至的女子亦非凡俗,更是个不肯轻易罢休的主,只停顿了片刻便已觉察他的动向,毫不犹豫跟着飞身而下。

    几株崖草遮蔽了视线,随即露出一条藏在崖壁上的小路来。小路极窄、附近又有崖壁交错,她险些因为偏差失去落脚之处,情急之下抽出腰间长刀砍入山石之中、才勉强稳住身形。

    换了别人可能未必有意为之,但方才那小子绝对是故意做出那副急匆匆的样子引她来追的。

    姜辛儿咬牙抽出刀来,沿着这条隐蔽的小路追了上去。

    复行数十步,只见两侧高耸的崖壁在湖风常年吹拂下已风化成一根根石柱,隐秘的小路从其中穿过,直通湖边的荷花渡。

    姜辛儿脚下疾行几步,扬起的衣摆刮蹭到两侧石柱、沾了一层灰土,半晌她终于看到了那瘦高的身影,随即脚下一个发力便冲了上去。

    她心急要擒人,手上使了十分的力道,不料对方却并没有躲闪,任由她一把扣住了肩膀,将他从小道上拖到了一旁石柱的缝隙中。

    遮面的布巾被扯下,李樵整个人被女子的刀鞘抵在岩石间,他半晌才抬起眼皮望向对方,颜色浅淡的唇吐出两个字。

    “何事?”

    姜辛儿先前以为对方“做贼心虚”定会奔逃,谁知对方却等着让她来擒,眼下她反而被对方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可她随即想到方才的情形,当下便五指用力、手臂缩紧,几乎要将对方从地上提起来。

    “你果然、果然是……!”

    他果然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像是提起那五个字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禁忌。但她的两只眼睛仍充满警惕地盯着他,像是要当场从他身上盯出些破绽来。

    少年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就这么任由她盯了一会,这才缓缓开口道。

    “既然无事,便不要挡道。”

    说完这一句,他缓缓挣开了她的手。他的动作并没有半点杀意,但力道却似有千钧,待姜辛儿反应过来时,对方已转身便要穿出石林。

    姜辛儿大怒,提刀再次跟上前去。

    “如此招摇行事,我看你是活不过三日了。秦九叶若是知道你这层身份,只怕……”

    前方的身影突然顿住,那少年随即猛地转过身来。

    这一回,那双眼睛褪去了冷淡和麻木,转而被一种可怕的情绪所替代。

    “她不会知道。若是知道,便是你说出去的。”

    姜辛儿气极反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常在河边走总有你湿鞋的一天!你若不想让她知晓,便该藏好你的狐狸尾巴,不要在江湖地界抛头露面。”

    汹涌的情绪渐渐褪去,李樵眨眨眼,又恢复了方才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我知晓你天生好命,出庄后便跟了邱家人。但不要将你的愚蠢当做炫耀的资本。若你再口无遮拦地叫喊,我便只能让你的好日子走到头了。”

    他说完这一句,浅褐色的眼睛便冷冷扫过她身后。

    有细微的声响从石林深处传来,像是山石松动、落入悬崖深处的声响。

    姜辛儿顿住,随即意识到什么,转头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交错重叠的石柱间灰蒙蒙的一片,四周静悄悄的,瞧不见任何人影,只有阳光透过云层投下的阴影在其间飞快的移动。风吹过石缝间发出阵阵呜咽声,将方才那点异样彻底掩盖。

    但对于一名常年隐藏踪迹、躲避追踪的杀手来说,这点动静足以说明一些情况了。

    李樵收敛了神色,随即用一种极低的声音说道。

    “莫要缠着我,这样做对你没有好处。”他顿了顿,嘴角随即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与其关心我,不如看好你家少爷。我方才可还见着了他的名字。”

    他话一出口,对方果然脸色一窒,转头便要回到那荷花集市去一探究竟,走了几步才想起方才这少年在草席前的动作,自觉被唬了一遭,又急急掉头回来,少年的身影却已要消失在小路尽头。

    姜辛儿面色难看地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大声问道。

    “你的主子呢?可是庄主让你来的?”

    小路尽头的少年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终于确定这位看起来十分凶悍冷傲的女子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他收回目光,转了个弯、迅速消失在了石林之中。

    姜辛儿又原地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走了几步,突然便调转了方向,随后一个飞身跃上附近的石柱,凝神向四周望去。

    果不其然,一道白色身影在交错的岩壁间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捕捉到对方一个匆匆的侧颜,依稀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白色?敢在荷花市集穿白色的人并不多。

    只因白色同红色一样,实在太过显眼。敢穿出来便意味着可以不顾及周围人目光、自由行走,而这大都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此人乃是代替背后的金主前来打理生意的“跑腿人”,这些人本身是否有几分本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所代表的背后势力足够强大,无人敢贸然挑衅,这便是所谓的狐假虎威;其二,此人出身天下第一庄且已经有了个不好惹的主子。能够彻底拥有并驱使一名天下第一庄出身的杀手的人,绝非只是有钱人那么简单,就算只是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有时也嚣张得厉害。

    姜辛儿不知那白衣少年属于哪一种情况,也不知对方方才的尾随和偷听又是为何。但她隐隐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她在第一次见那名唤李樵的少年时也曾感受到过,那是同类的气息。

    姜辛儿细细回想一番,突然便想起了什么。

    其实她方才在那荷花集市中曾与这白衣少年擦身而过,而她之所以留下了些印象,正是因为对方便是取走了今日赏金最高的纸荷花的人。

    她还记得那朵纸荷花上的名字。

    甲十三。

    那其实算不得一个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罢了。

    而她曾经也有那样一个代号。

    不远处,太阳西斜、隐隐有落山之势。从湖面出来的风停歇了片刻,随即慢慢转换了方向,将这座岛上的荷花香气带向远处。

    荷角探出水面的一刻,就注定是要见风浪的。

    似他们这般根都扎在江湖水中的人,又有谁没几个仇家呢?各凭本事吃饭罢了。有差事自己守住,有麻烦自己解决,有喜欢或在意的人……

    便离他们远一些吧。

    姜辛儿想罢,最后一丝犹豫也从脸上褪去。她握紧了腰间的长刀,转身翻下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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