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窗户跟底下的蒿草越长越高,还未长成的蝈蝈站在树梢草尖上,一入夜叫声也跟着低缓下来。

    折腾了一整天,秦九叶脑仁一蹦一蹦地疼,塞了两团棉花放进耳朵里,拿起上个月从唐慎言那淘来的医书摊在腿上,可心烦意乱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一会是那宝蜃楼里空空如也的铜箱子,一会是那当街骑马而过的年轻督护,一会是那不请自来、带着名帖的女子……

    今年才过到几月,怎么感觉这日子有些过不下去了呢?

    悲愤地合上书,她干脆取出针线、坐在床沿上,飞快缝补起白日里不小心被弄破的衣袴。

    穷人家有时赶活赶习惯了,生活上的事总是会粗糙许多,出门在外常常衣裳破了也没察觉,这里多个洞、那里勾根线,时间久了都会变得破破烂烂,何必多花心思去补衣裳?

    可秦九叶却不是这个习惯。她的衣裳虽然旧,却绝不能有破烂的地方,就连金宝也得保持干净体面。

    她将这种坚持定义为做药堂生意的尊严问题,病患来问诊,若是连坐堂的人都衣冠不整、乱七八糟,又怎么敢在你家付钱买药呢?

    所以这些年勤俭归勤俭,她无论如何还是得撑起果然居的门面的。

    为了省灯油,她缝得飞快。全都补完后那见了底的灯油竟然还没熄,她随即便想到了李樵的衣裳。

    白日里他同她一起在那宝蜃楼里被挤得七荤八素,按道理说衣裳可能也得被刮出几个洞。

    那身衣裳虽是改的金宝的旧衣服,但料子还不错,再穿几季不成问题。

    想到这,她掏出耳朵里的棉花团、利落起身,向着西边的偏房快步走去。

    金宝说什么也不肯和李樵挤在一个屋里,她只能先将他安置在存放草药的西偏房。

    偏房破了一半的窗子里透着黑,秦九叶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不见人应,抬脚便迈了进去。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陋,依稀还是先前存放药材时的样子。可奇怪的是,她叉腰站在屋子中间环视许久,也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东西。

    屋子就这么大,怎么连一件换下来的衣裳都瞧不见呢?

    许是还穿在身上没有换下来?秦九叶摇摇头、正要离开,突然便看见了药柜缝隙中露出的一角。

    她走近前一看,发现那两只摞在一起的药柜中间,竟然夹着几件叠得很平整的衣裳。

    她拽着衣角看了看,确实是白日里李樵穿过的那件。

    可什么人会把随身穿的衣裳这么放着呢?沾了灰、压出褶不说,藏得这么深拿出来穿也不方便呀。

    秦九叶皱起眉头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人各有各的生活习惯,金宝还喜欢撅着屁股睡觉呢,她管那么多做什么?

    想到这,她又展开眉头来,一把将那衣裳拽出来揣进怀里,转身离开了房间。

    果然居后墙外、那棵老结香树下,李樵正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飞快比划着。

    那是一些或直或弯的线条,每条线上都等分着一些标记长度的小点,线条上的一些交汇处被圈了出来,旁边简略地画了些符号,似乎是一副沙图。

    入夜后整个村子都静了下来,女子在前院唤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只是他正回忆到紧要关头,实在没工夫搭理她。

    反复确认过后,他终于在那交错复杂的中心位置落下最后一笔。

    站起身退后几步,他牢牢盯着地上那幅奇怪的地图看了一会,确定每一处关键都刻在了心底,这才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树枝。

    一阵晚风吹过,一朵开败的结香花掉了下来,正落在那副沙图的紧要位置。

    李樵再次抬起手、想用树枝飞快将那碍事的花移走,整个人却突然顿住。

    多年逃亡生涯练就的不仅只是高于常人的警戒心,还有些许对麻烦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他终于想起什么,快速起身、将地上的痕迹擦去,随后快步向前院赶去。

    偏房里静悄悄的,女子已经离开了。他在屋内环视一番,视线落在了药柜上。走上前飞快查看一番,左手便握紧成拳。

    是他懈怠了。

    或许白日里的时候,他就该将那东西处理掉的。

    身后轻轻掩着的门被风吹开一道缝,金宝就站在门外不远处偷看。

    他总想着能抓到这人的一些把柄,可努力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他以为自己的努力隐秘得很,却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抓不到把柄,是有原因的。

    门外的呼吸声迟迟不肯离开,李樵终于转过身来,面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神色。他径直向门口那有些张皇的人影走去,在对方逃走前将他叫住了。

    “司徒兄可知道我今日换下的衣裳去了哪里?”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他那响亮的姓氏了,金宝有些激动,但面上还要摆足架子,非不用正眼瞧对方,一副有事要忙的样子。

    “什么衣裳?我可没瞧见。”

    李樵不急不恼,但也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就那边药柜下的衣裳。”

    金宝本想冷漠高傲地离开,可脚换了几次方向,愣是走不出两步远便被对方堵了回来。

    他气哼哼抬眼想要威慑一下那始作俑者,却发现对方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那窄腰也结实得很、怎么推也推不动。

    他有些气馁,实在不愿承认自己从来处于下风,半晌才喃喃道。

    “许是秦九叶拿走缝补去了。每次外出回来她都喜欢补衣裳。”他说完这句又有些不甘心,终于想起来翻旧账,“那不是我的衣裳吗?怎么就成你的了?改日我还得要回来呢……”

    他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眼前的人却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潮湿的木廊上只能听到他一人徘徊的脚步声。

    “喂?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  ******  ******

    昏暗的油灯下,女子正埋头做着针线,嘴里一边嚼着薄荷叶、一边像往常一样哼着奇奇怪怪的调子,似乎没什么异样。

    “阿姊。”

    少年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针险些戳进手指头里。

    不知是否是白日里残存的一点错觉,秦九叶感觉对方的目光同以往都不太一样。

    他以前从不这样直勾勾地看她,总是瞥她一眼便低下头去,眼下这样站在那里俯视她,眉骨间的阴影似乎都浓重了起来。

    在这有些诡异的对视中,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床沿边上,他那件白日穿过的短褐和中衣就搭在那里,看不出是否有被翻弄过。

    他不露声色地移开视线,伸出自己的左手。

    “白日在楼里的时候划破了手指,阿姊可有药?”

    秦九叶的视线落在对方的指尖上。

    那道伤口看起来太新了些,血还往外渗着。她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

    “你在药堂这么久,连药膏都不知道放在哪吗?”

    对方顿了顿,低声道。

    “那是给客人的药,我不能动。”

    这话说得真是既圆满又卑微,她的形象一下子便从英明神武的药堂掌柜沦为了刻薄悭吝的奴隶主。

    不就是一点膏药?不至于、不至于。

    她终于移开视线,俯身从床下面拉出一个箱子。那是她方才收拾好的出诊药箱。

    “过来,我帮你包一下,省得干活手脚不利落。”

    他垂下头去,又恢复了那恭顺的眉眼,乖乖走到床榻旁蹲下来。

    他身量很高,蹲下后仍能与她平视。但他偏不看她,就那么垂着眼任她摆布。

    秦九叶看着对方的样子,心中莫名有股子气,但也不说话,只是手下力道大了些,几乎要将他那伤处再挤出几滴血来。

    李樵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像是她折磨的并不是他的手指一般。

    最后她也有些放弃了,草草包上一点干净的旧布条,便再懒得看他。

    “赶紧回去睡觉吧,明早要是起不来扣你工钱。”

    她没有提那帕子的事情。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但故意没提。

    蹲在地上的人站了起来,却没有立刻离开。

    片刻后,她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阿姊认识邱家人?”

    手中的针线一歪,针脚乱了一截。

    秦九叶有些烦躁地退了一针,又重新缝过。

    “算不得认识。之前帮他治过伤,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尽量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后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对方,“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微微歪过头看向她,神色如常。

    “我只是在想,今日那铜箱子里的东西,有没有可能是到了邱家人手里。”

    秦九叶一愣,随即下意识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莫说谁也不知道那箱子是真是假,就算确有其物,他要那玩意做什么……”

    “给苏家二小姐治病。”

    秦九叶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她似乎总算找到了一点站得住脚的理由。

    “那箱子里可治百病的药方有谁真的见过?如若只是传闻,他如今又有官职在身,何必趟这滩浑水?何况邱家是何门风?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的。”

    她为了将人摘出来,也不管是不是将自己搭了进去,就这么下了结论,可对方却似乎并不打算让她自欺欺人。

    “或许你低估了那苏二小姐的病症。”

    她有些生气了,又拿出了“秦掌柜”的架子来。

    “你今日格外话多,在宝蜃楼里的时候怎地不见你这样精神?还有那白糖糕的事还没和你算账呢……”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架子突然不管用了。

    李樵起身靠近她,左手扶在床边上,整个人俯下身来。

    “苏府的事,阿姊会去吗?”

    他个子高,这样俯视她时便有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秦九叶几乎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我去不去,用不着你在这操心。”顿了顿她又觉得还不够,连忙补上一句,“就算去,凭你今日表现,我也未必会带你。”

    李樵沉默下来,半晌退开来,拿起那搭在一旁的衣裳。

    “这衣服白日里弄脏了,我洗好晾干后阿姊再缝补吧。”

    他说完,不等她回应,便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屋子。

    眼看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秦九叶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憋着气。

    方才就在那少年走进屋前的一刻,她刚补完自己那条衣袴,抓起那件短褐准备翻过来时,一样东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就着油灯一看过后便愣住了。

    那是她的帕子。今日出门时绑在头发上、绣了小草的那条帕子。

    当时宝蜃楼里乱作一团,他捡了她落下的帕子倒也没什么。

    只是如今,那用绿色绣线绣着的草叶上染了一大片血污,血迹已经干涸,结成了一块发硬的污渍。整个帕子皱巴巴、鼓囊囊的一团,显然包裹着什么东西。

    犹豫了片刻,她小心展开那帕子的一角,却见一只小小的、天青色的瓷瓶子。

    她正要细瞧,下一刻,窗外微弱的虫鸣声戛然而止,似乎有什么在窗外的夜色中一闪而过。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九叶飞快便将那帕子连带里面的东西重新塞了回去,衣裳也放到了一旁。

    做完这一切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但见过那少年后,她又似乎有些庆幸自己的决定。

    或许他们之间的平静就像西房那块木头雕成的瓦一般脆弱。左右不过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那瓦一天不漏,她便偷得一天安闲,他们便能在这屋檐下相安无事一天。

    谁都有秘密。

    有些秘密不说破,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  ******  ******

    夜色静谧,月色正好。

    临池水榭正中,锦衣华服的少爷慢悠悠地抛洒着手中的饼屑。平静的水面瞬间起了皱,上百条锦鲤蜂拥而至,搅起一片鲜艳的旋涡。

    红衣女子恭敬立在三步远的地方,事无巨细、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自己完成任务的情况。

    其实,这根本都算不上什么任务。

    不过是趟跑腿的差事。府上有一百个人可以去做这件事,为何偏偏要差使她?

    姜辛儿内心有些翻涌,声音却依旧平稳。她向来如此可靠。

    “所以,她收下了?”

    池塘旁的男子没有回头,似乎一半的注意力仍在那一池子鱼身上。

    她低声应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宝蜃楼有她的名帖,她八成是知道了那箱子的事才会来的,少爷难道不怀疑她或许也知道了……”

    “辛儿。”许秋迟手中动作一停,微微侧过半张脸来,“有些事不必说破。如今这城中不比以往,莫要像以往一样说话没遮没拦,仔细有人在暗中看了笑话。”

    姜辛儿一愣,随即连忙低头请罪。

    “是我莽撞了,请少爷责罚。”

    许秋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你就那点月钱,这个月就先算了。我记下了,回头一起算吧。”

    这话她已听了许多遍了,从她跟着他做事的那一日起,每当她要领罚时,他便是这般说辞。从前她要领鞭子时他是这样说,后来她要罚银子时他仍是这样说。

    可直到今日,她既没有领过鞭子,到手的银钱也没有被罚没过。

    对此她没有感激,而是常常有些惶惑。她觉得他做事随性,又觉得那随性背后都有理由。

    她实在看不明白这男子。

    饼屑落入池水中,鱼儿又开始争抢起来。专心投喂的男子甚至没有回头,却轻易猜到了她的心思。

    “你会着急,自然是因为先入为主,对她早早种下疑心。是狐狸早晚会露出尾巴的。此次苏府寻人入府问诊,不就是个引狐出山的好机会?”

    姜辛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转念想起那半张烂纸上歪歪扭扭的名字,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可那宝蜃楼的名帖中,可疑的人也不少,少爷为何一定要选她?”

    “自然是因为……”许秋迟故意拉长了音调,半晌才郑重其事道,“自然是因为她医术高超。”

    姜辛儿不说话了。

    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特别是今日去看过那“果然破烂”的果然居后,她越发觉得眼前的人只是随口说了些什么来敷衍自己罢了。

    安静了一会,她又想起什么,声音沉沉道。

    “我今日去的时候还发现,她院子里那人,是个高手。”

    那只喂鱼的手终于顿了顿,他随即转过身来,略微思索一番后问道。

    “是她先前救的那个?”

    “是。”

    可下一刻,他又转了回去。

    “先由他去吧。”

    姜辛儿愣了愣,又有些焦急。

    “少爷难道不怀疑,先前他就是奔着清平道上的东西去的吗?此人隐藏实力,躲在一个破落村子中,一藏就是两个月,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先前她便汇报过,说那秦九叶救的人有些蹊跷,可她家少爷从未许她离近些探究。如今她算是寻了个由头与他正面打过交道,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出身江湖,而且心思颇深,绝非善茬。

    然而许秋迟显然未将她的担忧放在心上,再次摆了摆手。

    “是又如何?宝蜃楼里的东西又没落在他手里。他最多同我们一样,只是嗅着气味来、又扑了空的一条鱼儿罢了。至于那真正吞了饵的大鱼,恐怕压根还没浮出过水面呢。”

    事不过三,少爷说先不管他,她便不能再提。

    但冤家路窄,若真是对家,早晚还会碰上。

    姜辛儿暗自握拳。

    她还不信,自己对付不了一个村野莽夫。

    一阵夜风吹来,月光在起了皱的池水上跳跃着,水榭中一时无人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红衣女子终于走近一步,用比方才更低的声音小心提醒道。

    “今日已是第三十日,还请少爷赐药。”

    男子略微惊讶。

    “已经第三十日了吗?”

    “是。”

    她每日早晚各一次计算着时日,怎会算错呢?

    许秋迟没有动作,又静静看了一会争抢鱼食的池中锦鲤,这才慢悠悠开口道。

    “辛儿吃这药多久了?可愿停一停,或是换个方子?”

    女子一愣,随即面上浮现出几分少见的惶恐。

    她单膝跪下,声音听起来都有些艰难。

    “可是辛儿做错了什么、引得少爷不满?少爷尽管训斥责罚于我,辛儿定不会再犯!”

    她垂着头,不敢看那人的神色。

    过了一会,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

    “起身来说话。”

    她讷然站起身,身体依旧有些僵硬。

    那是一种被恐惧支配后的僵硬,尽管她已努力克服,但深入骨髓的痛苦记忆是不可能被轻易降服的。

    “辛儿跟着我可有七八个年头了?”

    姜辛儿愣了片刻,随即如实答道。

    “回少爷,八年零三个月。”

    烛火摇曳,偶有小虫飞来惊扰,男子自顾自地给她打起扇子来,也不去看她脸上煎熬不自在的神色。

    “八年时间,你信任我的程度还不及信任一味药方吗?”

    她语塞,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

    “辛儿绝非此意,辛儿怎敢……”

    许秋迟轻轻叹气,多情的眉眼似有愁绪,但最终又消失不见。

    他拿出袖间那只已经焐热的天青色瓷瓶,轻轻放在石案上。

    女子飞快看他一眼,正要接过,他却突然开了口。

    “晴风散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想戒掉,我可以帮你。”

    姜辛儿的手停在那里,许久才再继续向前、小心拿过那瓷瓶。

    “辛儿多谢少爷赐药。”

    锦衣少爷收了扇子,再没有望向她,只盯着那一方被搅碎的湖水。

    “无事便退下吧,叫柳管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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