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秦九叶开始归纳整理擎羊集上收来的药草,又将那从白浔手中千辛万苦得来的三枚野馥子藏好。在果然居忙前忙后一整天后,她不出意外地失眠了,一直翻腾到后半夜才睡着,早上一睁眼便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可下一刻低头看到地上整理好的药箱,想起那日找上门的“一百两黄金”,整个人瞬间就清醒了。

    今日便是前往苏府问诊的日子,她这条咸鱼命定翻身的一天。

    三两下整理好自己,秦九叶又站到了柴门口。

    那日她带李樵出门的时候,对方几乎没让她等、后脚便跟了出来。今日她已站在柴门外整整半柱香了,金宝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废柴从前虽说懒惰,但也没有如此磨蹭过,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她等得心焦,担忧路上耽搁会过了约定的时辰,正要回院里催促,金宝终于扭扭捏捏地走出了柴门。

    饶是天已大亮、阳光刺眼,秦九叶还是愣在了原地,随后揉了揉眼。

    金宝不知从哪找来一件艳蓝色的小褂子,头发糊了层猪油一般发亮,腰间的带子系得格外紧、在那小肚子上生生勒出几道褶子来,整个人走路间都提着气,好像只要一松懈便会撑断那根腰带。

    “怎么一直盯着我瞧?不走了吗?”

    对方开口说话了,声音似乎都变了调,有种拿捏过后的做作感。

    秦九叶合上了半张的嘴,只觉得额角有根筋在跳。

    她在心中飞快盘算了一下让对方进屋换身衣服重新梳头□□费的时间,最后只得压下心头那口气,尽量平和道。

    “快些跟上,要迟到了。”

    秦九叶说完快步走开,自始至终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金宝不疑有他,踮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一阵风吹过,柴门那根快要断掉的木梁上多了个瘦高的身影。

    李樵目送那两人走出村口后才翻身下来,安静将柴门关好,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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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府坐落在九皋城北地价最贵的玉藻街上,这里截取了黎水的中上游,水清而缓,背靠碎旒山,形似聚宝盆,整块地方横平竖直、没有旁支泄气,可谓城中上风上水的一块宝地。

    今日这块宝地上挤满了大半个城的医者,大到绿松堂那年近八十的金针医圣,小到那走街串巷的云游郎中,但凡是有些名气的,都被请来了苏府东侧的迎客门。

    若有些阅历的人便能看出,除了前来参与问诊的行医之人,这其中也不乏从外乡赶来大药商,这些常年坐镇帷幄之后的大家主们并不会亲自出马,而是派出各自分堂的坐堂医,其中不少都是当地有名有姓的圣手,甚少走出各自的药堂。

    若只是户有些底子的富商人家,断然不会引来这么多同行中人。这便要说到这苏家的老本行。

    苏家早年是做药材生意发家的,虽没有发展开设医馆,但养下的药农、牧户、采药人广布各州各地,光是凭借多年积攒下来的采货门路,便能再立足药商老大的位置十年不止。

    这样的苏家,既是各方医馆攀结的对象,也是竞争对手的眼中钉。

    如今苏府有人生病,苏家自己竟治不好,还如此兴师动众地找人来府上问诊,任谁听了这消息都要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并不只是一次诊金丰厚的问诊。问诊至于,要么想办法与苏家结好、从中分一杯羹,要么趁虚而入、先下手为强,才是正经事。

    是以眼下苏府门前虽挤满了马车,熟人同行间互相行礼问好,但现场的气氛却很是有些微妙的。

    秦九叶识得其中不少人物,但那些端着架子的名家们显然并不识得她,她也乐得清闲,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着。本以为前日刚见识了那传闻中的白鬼伞,今日或许又要狭路相逢,可瞧了一阵子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现身。

    细想之下她又有些了然,都说那白鬼伞滕狐乃是少年奇才,自出道之日起身旁便没少过权贵金银,江湖中人更是将他奉为鬼圣手,巴不得与他交好、攀上些关系。

    这样的人压根不缺那百两黄金。

    即使先前曾代表方外观出现在宝蜃楼,想必也只是借着对方名头去“寻宝”的,搞不好事情出了岔子之后,这层关系便破裂了,那方外观根本压不住他。

    白鬼伞不在,她这朵“狗溺苔”不就能支棱起来了?

    秦九叶美滋滋地想着,只觉得今日的胜算又多了些。

    约定的时辰眼看快到了,那些先前都躲在马车里的正主开始稀稀拉拉走出车来,几个上了岁数的老江湖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多一句话也不肯说,生怕教苏府的人瞧见了会被挑刺。但也有些一看便是来凑热闹的半吊子,许是知道能拔得头筹的机会很渺茫,便干脆凑在一起小声闲聊起来。

    “今日来了这么多人,便是一人问个一盏茶的时间,也要排到晌午之后了。”

    旁边的小胡子早就站得腿麻,干脆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

    “那还不是看在樊大人的面子上?你瞧瞧那边的几位,可都有些年头没露过面了,今日竟全亲自赶来了。”

    另一人显然知情更多,忍不住开口道。

    “非也非也,樊大人占着这龙枢郡守的肥差这么久,岂会对苏家一个药商如此上心?还不是为了讨好那新来的督护,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本来站在对过的两兄弟闻声也凑了过来。

    “可是邱家长子?难怪难怪,他好像是与这病了的苏二小姐有婚约的。”

    一群人低声念叨着,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顶小绒帽缓缓转了过来、不着痕迹地往前凑了凑。

    拜唐慎言所赐,秦九叶对道听途说的消息总是抱着七分怀疑、三分玩笑的态度的。要知道捕,风捉影是这世间最不需要本钱的事情了。光凭一张嘴,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了?

    可关于邱陵的消息,就算只是些不着边际的传闻,她也想多听一耳朵。

    先前她便知道这苏沐禾同邱陵有些渊源,但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议论,可想而知这位年轻督护当初在做这决定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要避嫌。

    这么一想,秦九叶心里更加酸溜溜了。

    起早的金宝还在靠着墙根打瞌睡,她正觉得自己是在自讨苦吃、想要缩回去,又有一人凑到了石墩子上。

    “欸,怕是没那么简单了。”

    嗯?苏沐禾要嫁到邱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吗?怎么又横生枝节了?

    秦九叶脚步一停,瞬间竖起耳朵来。

    “苏家那位大小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起先是因为瞧不上才退了婚事,谁知这些年过去对方竟成了佩玉督护了,听闻还在青重山书院的时候便多少人暗中递过八字,最后却让个不声不响的庶女白捡了便宜。”

    小胡子面露疑色。

    “照你这么说,那苏家二小姐的病,不会是内宅使的手段吧?若真是如此,那就算诊得出,苏家也未必肯认账啊。”

    “那可就不好说了。不过总之,别看苏家兴师动众地搞这一出,那苏二小姐实则处境凄凉啊,不知她那未来夫君能否挺过这一茬,要知道邱家好歹也是有门楣的人家、军功赫赫,就算如今不比以往了,他老爹应当也不会让他娶个病秧子回去的,真是对苦命鸳鸯啊。”

    众人不禁齐齐发出一声叹息,末了又因为插嘴一段轶事而颇为满足,再次聚拢谈起别的事来。

    秦九叶神色复杂地站了一会,末了走到墙根处、狠狠踩了金宝一脚。

    司徒金宝大叫一声,浑浑噩噩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全然不知自己成了泄愤的对象。

    秦九叶瞥他一眼,一脸正色道。

    “到时辰了,给我打起精神来。”

    金宝晃了晃头,扛起药箱跟上来。

    与此同时,苏府那扇门终于敞开,一名紫衣美婢迤迤然走出,脸上带着些礼貌疏离的笑,扫视全场后才让出身后的门道来。

    “各位久等了。入府除了要提供名帖外,所有人需得接受简单的检查。各位先生请吧。”

    什么检查?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医者出门问诊,随身带的无非就是些药箱、药瓶、药罐子,最多带些活物已经算是离谱的,全身上下最锋利的东西可能也就是那几根金针了。

    可即便如此,那苏府的管事还是一板一眼地将所有人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门槛后不是苏府,而是都城那金灿灿的皇宫呢。

    前面几位排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管事的下手还算客气,等轮到了那些无名之辈,不仅翻了随身药箱,竟还搜了身。

    有个看起来有些寒酸的走方郎中,就连腰上吆喝生意的八卦铜铃都被收了去,也不知这检查标准到底是个什么。

    秦九叶排在队伍末端远远看着,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这苏府的问诊和她想象中可不太一样。

    都以为有钱人家的银子最好赚,现下细细想来,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

    越是有钱的人越是谨慎抠门。

    一点饵料入了池中,有的是鱼儿抢破头来。她可算得上这池中最干瘪的一条咸鱼了。

    眼看便要轮到自己,她提前将药箱从背上卸了下来,正要转头叮嘱金宝,不料却见对方脸色僵硬,一会摸摸鼻子、一会抠抠眼睛。

    相处这么些年,秦九叶太熟悉这废柴犯错时的神情了。只是她不明白,他这点能耐,到底能闯出什么祸来?

    秦九叶凑近金宝的耳朵根,几乎是一边磨牙、一边低声道。

    “马上就到我们了。你若是还没开始就给我出岔子,我可饶不了你。”

    金宝垂下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然而她再来不及追问了,前面那几个白衣白胡子老头已经进到院中,下一个便是她。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正要调整表情、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来,余光瞥过门后立着的人,脚下便一个踉跄。

    方才那门口一人多高的门板挡着,她并看不到这里还站着人,自然也不会知道站的人是他。

    一个晃神间,前方负责检查的管事郭仁贵已经开口催促了。

    “下一位,请吧。”

    秦九叶勉强将目光从那门后的年轻督护身上移开来,先将自己的药箱递了过去。

    郭仁贵手脚利落地开始翻看,期间几次停顿,都来自对秦九叶行医工具之破烂的震惊之感,最终草草收场,将药箱还给了她。

    她莫名心虚,拉着金宝便想混进前方的队伍中,不料却被那一直站在门后的人出声喊住了。

    “这位随行的药僮还未查过。”

    秦九叶低着头转过身来,对金宝递了个眼色,后者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藏在身后的小箱子也递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围方才还有些嘈杂的人群此刻不知为何都安静了下来,只留那管事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格外令人心烦。

    不知过了多久,郭仁贵的动作再次顿住,随即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督护。

    后者接收到那目光中的信息,又将审视的目光投向秦九叶。

    眼见自己莫名其妙被瞪来瞪去,秦九叶也有些急了,忍不住对那负责检查的管事大声道。

    “有什么问题不能敞敞亮亮地说出来?非要这般挤眉弄眼的。”

    可她刚说完这一句,便瞧见了一旁金宝的脸色。

    那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下一刻她便终于知道了这怪异究竟为何。

    只见那郭仁贵瞥她一眼,随即深吸一口气,大声念道。

    “果然居秦掌柜随行药僮小箱内查获艳书一本!”

    宛如晴空里一道霹雳落在身上,秦九叶几乎是瞬间便定在了原地。

    龙枢一带最是看重礼法秩序,私贩这类书籍是要蹲大牢的。而买艳书虽不致罪,让人知道了也是不齿之事。

    她想过对方可能搜出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甚至是一封私通对家企图谋财害命的密信,可怎么也没想过会是一本艳书。

    她更没想过,自己和那邱家少爷多年后再次重逢的场景,竟然会是这般模样。

    若她真是个每日沉迷幻想的思春少女也就罢了,可她分明是个勤奋上进、辛苦养家的苦命人,怎能就这样被人污蔑了?

    眼下的情景令人窒息,她脸都憋红了才憋出那三个字来。

    “你胡说!”

    郭仁贵胡子一翘、带着几分轻蔑的笑走到她面前,将手里那本册子“啪”地一声打开,正中页面上那几行香艳中的香艳便直直糊在她脸上。

    “秦掌柜要不自己瞧瞧?”

    秦九叶晕头转向退了半步,那册子便直直落在地上。

    身后已有不少好事的医官郎中抻着脖子偷看,有人眼尖看到了封面,不禁感叹。

    “花墟集?这本可是艳书中的艳书啊。”

    众人又是一阵叹息。不知是为这私藏艳书的人感到羞耻,还是为没能拥有一本艳书而感到遗憾。

    秦九叶盯着那熟悉的书封,手开始发抖、脸色也由红转白,心中一万个后悔自己当初竟然没有将它翻开来看过。

    是的,果然居连一本杂书都没有,又怎会有艳书呢?除非是别人带进来或者别人送的,比如两个月前她从那姓许的纨绔处带回来的那本。

    过往两个月中,金宝就拎着这本书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有无数次机会抓住那书封翻过来瞧瞧内容,可她偏偏没有这么做。

    秦九叶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要如何解释呢?她便是照实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呀!

    “在下并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书,许是方才、方才路过闹市的时候,那书贩子硬塞给我的。”

    她嗫嚅着开口,身后果然已有好事的同行紧跟着来拆台。

    “现在这销书的贩子生意不好,一个个都被逼急了么?竟敢公然在大街上吆喝相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卖饼的生意啊!”

    人群中又是一阵窃语哄笑,她这边还没丢脸完,那厢的金宝已经飞快开口道。

    “你胡说!这本故事明明写得顶好,要词句有词句、要情节有情节,每话首尾相扣、跌宕起伏,就是关键处的描写太过晦涩了些,看得人实在是不过瘾……”

    她算是知道这废柴为何一早起来便瞌睡连连了,原来是点灯熬油地看艳书呢!这看得如此仔细,都总结出心得来了,要是这劲头用在看医书上,她果然居现在已经开分堂了!

    周围一时安静,秦九叶气得两眼发黑,已经几乎不敢去看那年轻督护的脸,只哆嗦着拉住金宝、节节败退道。

    “这孩子小时候高热烧坏了脑袋。都是我管教不严,各位大人且饶他这一回,这书自然全凭处置。”

    又是一阵闲言碎语、唏嘘叹气。

    “原来是个傻子。”

    邱陵没有再开口说话,那管事郭仁贵也退开来、从头到尾也没用正眼瞧过她。

    “这等腌臜东西莫要带进府中污了夫人和小姐的眼便是。体谅秦掌柜平日想来生活困苦,需寻点乐子,也算是人之常情,便不再追究。只是这药僮既然脑子不大清醒,跟到府中问诊怕是不大合适,老奴我倒是没什么,到时候若是冲撞了各位主子可如何是好?”

    秦九叶无法,只得转身对金宝道。

    “你在外面等我吧。”

    金宝脸色瞬间灰败,今早精心梳过的发髻都耷拉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条被人抛弃的狗。

    秦九叶不忍,又低声道。

    “半日、最多一日,我便出来了。”

    是啊,只是问个诊而已,还能有什么事呢?

    金宝终于退开来,一边擤着鼻涕、一边目送着那道瘦弱的身影跟在队伍末尾消失在苏府大门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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