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听风堂的小斋房从酉时开始便窗门紧闭。

    天井里不知什么时候落进一只翠绿翠绿的大蝈蝈,蝈蝈在芭蕉叶间蹦跳穿梭,引得那群鸭子争相追逐,一时间羽毛乱飞、动静不小,可屋内的人仍是不为所动。

    直到深夜子时,那狭小的斋房才吱呀一声开了门,五道身影面色沉沉地依次走出,秦三友走在最后,检查完火烛后掩上房门,开口叫住前面那道瘦小的身影。

    “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方才在屋内有那么多机会,秦三友却一直等到现在才开口,那便是不想其他外人听到。

    秦九叶回过头去,那别扭老头已背着手向院中天井的方向走去。

    唐慎言等人压根也并不打算跟过去,一个个哈欠连天地往自己房间而去,只有李樵还立在不远处回头望着她。

    秦九叶摆了摆手,示意那少年不要再跟着自己,随后同秦三友走到天井附近。

    “怎么?不同我置气了?”

    秦三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她的眼睛。

    “我何时同你置气了?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岂同三岁孩童一样说置气就置气?”

    秦九叶点点头。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你……!”

    秦三友就说了一个字,然后便顿在了那里。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秦三友终于先软下来,抿了抿嘴、别别扭扭地说道。

    “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这事我知道我管不了你,说多了你也不爱听。好自为之吧。”

    若非从小被秦三友拉扯大,秦九叶简直不能想象这世间还能有人将关心的话说得如此难听。

    她顿了顿,语气尽量和气地回道。

    “你和金宝在这确实不妥。既然帮不上忙,早点脱身也没什么不好,就当给我省心了。”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要低头,可如今听了对方这番话,秦三友还是忍不住跟着着急上火。

    “我脱身不脱身的有什么紧要?!我担心的还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最终只是疲惫地垂下头去,“明天一早我就带金宝回果然居,你把要交代的事情理一理交给他,就别两头操心了。”

    她也不想操心,可金宝那废柴就不是个省心的主。她若不操心,果然居现下怕是早就已经关门大吉了。

    秦九叶克制不住地苦笑两声,抬头看见秦三友佝偻的背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唤道。

    “阿翁。”

    秦三友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皱纹深刻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过去这几年,他们之间总是要闹些别扭,她便习惯了一口一个“老秦”地喊他,似乎已经很少开口叫他阿翁了。

    下一刻,秦九叶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跑船的活计不要做了。等我攒够了银子,你和金宝便搬进城里来住,院子我都看好了……”

    倔强的老头猛地抬起眼皮来。

    “等你攒够银子?你什么时候能攒够银子?多少银子算够?有命赚、没命花的银子吗?”

    秦三友噼里啪啦一连串地说完,当即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伤人,但话已出口,再收不回来,只能干巴巴地挺着。

    果然,那厢秦九叶听罢,方才有些平息下来的情绪又控制不住地窜了上来。

    “是那樊统赶尽杀绝、是他苏家不仁不义,难道到头来还成了我的错?阿翁之所以被卷进来,还不是因为和苏家牵扯不清?大户人家本就是非多,你若老老实实待在绥清,又怎会让我眼下这般难做又操心?”

    她这一番回击不比秦三友的话好听到哪去,但细细想来倒是不算完全占理不占亲。毕竟若只她一人身陷囹圄,她只怕担心银子多过担心自己,更不会如此殚精竭虑、四处奔走。

    然而秦三友闻言只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虽不似方才那样咄咄逼人,但听起来却更冷硬了。

    “我熬了这些年,旁的大道理不识几个,唯独是非二字算是看透。哪里有人,哪里便有是非,可真到了辩对错的时候,哪有咱这样的人插嘴的份呢?金宝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把老骨头了,不值得你去拼命,那樊统若真要拿我归案,我老秦便陪他到底又如何?你今日既说起此事,我们便约法三章,日后真要是有点什么……你且顾好自己,不必顾着我。我受不起你这样大的恩情。”

    秦三友倒完这一通话,那一口气瞬间便泄了,头也垂得低低的。

    秦九叶呆呆望着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难受,但再去理论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过了许久,那天井里的鸭子已从一边游到了另一边,她这才低声说道。

    “就算阿翁不是亲阿翁,我也从未嫌过阿翁是负累。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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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慎言和杜老狗的呼噜声隔着墙壁响起时,金宝正背对着门口收拾行李。他其实根本没多少行李可以收拾,但他愣是走来走去、做出一副很是繁忙的样子,死活不肯转过身来。

    立在门口的少年看了一会,终于主动开了口。

    “司徒兄可需要帮手?”

    金宝动作一顿,只觉得在“装模作样”这件事上,自己算是遇到对手了。

    除了随身的药箱,他自个的东西摊开来总共不过四五件,哪里需要帮手呢?对方这样说,当真不是在讽刺他吗?

    许是见他许久没有回话,李樵又走近几步,用一种规劝的语气继续说道。

    “昨夜的凶险,你也看到了。听风堂已经暴露了,你们若能早些离开,她也算能安心。”

    金宝终于再也忍不了,将自己那打了补丁的小包袱狠狠往床上一扔,叉着腰转过身来。

    “你倒是得偿所愿、心里舒坦了,费尽心思总算是将我挤走了,心里是不是已经乐开了花?我告诉你,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早晚会看清你的真面目的,到时候……哼!”

    金宝本想再说些难听话,但想到先前种种,又有些认怂地憋了回去,只用鼻孔出着气、表示着自己强烈的不满。

    那少年看他一眼,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他的情绪一般,竟还露出一点微笑来。

    “司徒兄心系秦掌柜,这份情谊真是难得,我很是感动。”

    “那是当然!我们可是十几年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情谊。我和阿翁是心系她的安危才会一心要留下、不想离开。不像你,人前一副乖巧的模样,真遇到了事,八成是靠不住的。”

    少年眨眨眼,乖顺地应下来。

    “司徒兄说得是。下次若再遇上昨夜那样的险情,我定会第一时间叫你来帮手。到时候司徒兄可得能腾出手来。”

    金宝便是再蠢钝,也能听出对方是在嘲讽他那日蹲在茅房、躲过一劫的糗事,当下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你是没事做了吗?非要在我眼前晃悠!”

    李樵顿了顿,似乎真的被提醒过后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抬手从腰间取下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这个?我今日突然想起,便拿来送你了。”

    金宝看着对方手中的那枚玉样的装饰,瞬间瞪大了眼。

    金宝腰上有圈肥肉,怎么系腰带看着都不大好看。但是李樵不一样,他随便系根带子都显得肩宽腰细、背脊挺直。

    这背后的真正原因,金宝是没细想过的。他只觉得这问题出在对方总是系在腰间革带上的那枚玉上。那玉看着不起眼、细瞧样式却很是特别,卡在腰间有种恰到好处的内敛之感。如果他也有一枚那样的玉饰,他的腰兴许看起来就会不一样。

    只是那玉很是有些别致,他之前偷偷差人去市集上寻过,怎么也没寻到。如今对方竟然说要送给自己,他当下便有些招架不住了。

    李樵瞥一眼对方面上神情,又轻声开口道。

    “此物名璏,本是给那些贵族用来佩剑的。我不是贵族,亦不用剑,留着也是无用。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难怪样式那样好看,却原来是贵族才能用的东西呢。

    金宝吞了吞口水,扭捏了一番,终于还是飞快伸出手,将那一看便有些年头的玉璏拿在了手中。

    也对,他那把刀那样破,实在用不上这等好东西。

    “既然如此,那、那便多谢了。”

    金宝喜上眉梢、飞快将东西塞进自己的小包袱里,一抬头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离开,仍在原地站着。

    “怎地?又后悔了?”

    李樵的面孔隐在黑暗中,声音却清晰地响起。

    “秦掌柜同她阿翁并不是亲爷孙吧?”

    金宝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你送我东西,就是为了问这个?”

    李樵没说话,竟自顾自地坐到了他那张破床板旁,整个人透着一种无声的放肆。

    金宝这才有些回过神来,自知又着了道。但许是对方开口问话时的语气刺激到了他、令他不知想起了什么,金宝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忿忿起来。

    “不是亲的又如何?亲生的还有狠心遗弃、反目成仇的呢,不是亲的便做不得家人了吗?!”

    李樵点点头,轻易便让他的怒气落了空。

    “司徒兄说得对。秦掌柜想必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金宝即便再是个棒槌,也能听出对方言语中那份正中下怀后的悠然自得,不由得一时语塞。

    秦九叶认这无亲无故的小子做阿弟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同和他、和阿翁之间多年相处的情谊怎可相提并论?他该不会以为自己也能担得起那“家人”二字吧?

    然而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觉得自己不论开口说些什么,都会落得下风。

    他搞不明白眼前这个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究竟想要做什么、是不是真的只是想欺负自己,气鼓鼓站了一会便彻底泄气下来,将自己那小包袱拉到跟前,又恢复了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在果然居待了这些时日,心里应该有数。老秦当年捡了她、交由我娘亲拉扯大,最难的时候没日没夜在外面跑黑船,险些没了命,她嘴上不说,心里定会将这恩情记上一辈子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看着冷酷无情、实则最是念旧。”

    秦三友固然重要,为此屈居第二位也不是不可。

    李樵点点头,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那她同那邱陵又是怎么一回事?”

    金宝本已有些松懈下来,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问起这个问题,当下便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先前说漏了嘴,仔细回忆了一番觉得并不是自己的责任,只道对方是从旁人那听说了什么,这才少了几分畏罪的心态。

    “你直接去问我家掌柜不就得了?何必在这为难我?”

    李樵淡淡看他一眼。

    “你若回答,我便答应你日后都不见那钵钵街的方二小姐。你若不答,我这便去问唐慎言。”

    唐慎言是个漏嘴茶壶,兴致一上来、不值银子的消息有多少便能漏多少,他到时候便宜得不着倒惹一身腥,还不如现下卖自己个人情。

    金宝咬咬牙。

    “你说话算话?”

    李樵点点头。

    “当然。”

    金宝深吸一口气,故作深沉道。

    “邱家那位少爷是秦九叶医的第一个病人。”

    李樵眨眨眼。

    “没了?”

    金宝点点头。

    “没了。”

    “第一个病人又如何?”

    年轻刀客皱起眉来。他杀的第一个人,他现在都快想不起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了。

    司徒金宝嘿嘿一笑,脸上有种遮掩不住的得色。但凡是能让眼前的人吃瘪皱眉,他倒是愿意多讲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倒也不如何。只是当年那邱家少爷长得实在是俊啊,我家掌柜那会在山沟沟里给人当学徒、打下手,日日同那些药罐子打交道,何时见过这么标志的小少爷?何况又是自己经手的第一个病人,当然会惦念很久的。”

    李樵停顿片刻,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他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当年就算再不受待见,也不至于沦落到深山老林去看病吧?我见他如今身体矫健,也不像有什么旧疾。”

    金宝越讲越有些来劲,嗓门也大起来。

    “所以说嘛,缘分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两个天南海北、完全搭不着关系的人相遇。当初那邱家少爷乃是离家出走,路上跑丢了马,这才孤身一人落难山中,我们家掌柜那时还未出师,采药下山路过便救了他。这是何等的情谊?那邱家少爷若是回想起这件事,定要感念旧恩、再续这段情缘的……”

    李樵的嘴角勾了勾,笑得没有一点温度。

    原来她从小便养成这随手捡人的习惯了。受过她恩惠的故旧除了邱陵是否还有一个帮派那么多?似他这样在果然居做过工的是否还有好几十号人存在?而他同那些人实则也没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少年的左手不自觉地握紧,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院子里传来微弱的响动声,隐约是女子那拖沓的脚步声从天井处而来。

    李樵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

    “司徒兄赶紧收拾行李吧,落下东西可就不好了。”

    金宝的滔滔不绝被打断、显然有些不舒爽,见对方这般说辞,连忙将那新到手的玉璏往包袱里塞了塞,嘴上不忘提醒道。

    “我们果然居虽小,但规矩可不能荒废。按关系亲疏来说,我同秦掌柜可比亲姐弟,说上两句也没什么。可按理来说,拿人钱财替人做事,是断然不能私下议论东家的。尤其是你……”

    少年冷冷转过头来,脸上哪里还有方才求问时的半分乖巧。

    “我只是随口问起,是司徒兄豪言相赠,我却之不恭。”

    金宝一呆,随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落了套,顿时忍不住嚷嚷起来。

    “你、你算计我!”

    那厢少年早已消失在月光下、不见了踪影,金宝摸着包袱里不过半个指节大小、也不知是否真的值钱的玉璏,顿时觉得自己吃了亏,不依不饶地冲到窗户跟底下喊道。

    “说到底,你在果然居也待不了几天了!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他嚷嚷到一半,冷不丁迎面飞来一只烂鞋底子,正中他昨日被人踩过的面门。

    秦九叶气急败坏的声音随即传来。

    “三更半夜鬼叫什么?赶紧睡觉!”

    金宝捂着脑门、双眼含泪地缩了回来,整个人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蜷缩在床上。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明明他才是先来的那个,怎么现在反倒让旁人处处压一头?

    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左右对方能留在果然居的时日可是有数的。他司徒金宝以自己的小肚子起咒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这惯会迷惑人的臭小子天怒人怨、灰头土脸地离开,从此以后都不能踏进果然居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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