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为了回应那新上任的督护取消宵禁一事,九皋城中不少做地下生意的地方都暗中有了动静,听闻就连那被封了好几日的听风堂也突然开张了。

    当然,是偷偷开张。

    堂主唐慎言在听风堂后院墙上的狗洞处开了个“小灶”,借着“销陈茶”的幌子熬起茶汤子,不动声色地做了几单生意,价钱比从前优惠了不少,几乎可算是不要钱。

    买卖消息的生意本就隐秘,而光顾听风堂的江湖客许多都是常客,实在深谙这其中门道,不过大半天的功夫,进进出出守器街的人便有个百十来人。这百十来人出了巷口又汇入九皋城阡陌交通的街巷深处,消失在了看不见的江湖河海中。

    当天晚上,城北苏家便遭了贼。

    都说树大招风,何况苏家这样的富贵人家。而且前阵子宵禁前,城里是闹过江洋大盗的,如今宵禁一结束,那些贼盗也要开张吃饭,偷到苏家头上也不算稀奇。

    可离谱的是,这苏家竟是在一晚上遭了三拨贼。听说那家主苏凛恰好外出去城外巡账未归,府上女眷吓得闭门至天亮,小厮婆子们在院子里守了一夜,天一亮便去报官了。

    苏府这一夜有多坎坷,次日南城茶馆子里的生意便有多红火。

    穷人家最爱听些什么打发时间?当然是听富人家的糟心事了呀。不仅听,还要七嘴八舌地议论几句,分析分析这苏家到底惹了何方神圣、怎么三番五次地倒霉,先是有人染病,如今又遭了贼。

    要知道如今城中接连两起命案,官府抓不到人正在恼火,哪个财迷心窍的毛贼敢在此时顶风作案?难道不知这银子有命偷、没命花的道理么?

    是以当下便有人猜测,恐怕这事不是几两银子那么简单。这苏家是藏了什么不该占着的东西,这是叫江湖中人盯上了啊。

    至于是什么东西……

    秦九叶倒是知道。

    因为这消息便是她放出去的。

    这些年她在唐慎言这里没少听故事,轮到自己编故事,没有点素材还当真有些无处下手。所幸听风堂里关着的闲人多、吐沫星子也多些,众人翻来覆去地构思了一晚上,终于定下了要安在苏家头上的这出好戏。

    不久前,那丰年米店后街先是闹了鼠疫、而后又走了水,官府派了城中几家医馆药堂去清理撒药,破米袋子一车车被拉走,折腾了整整一日。可谁知道原来清理是假,转移才是真,传闻那飘忽不定的宝蜃楼原来就藏在四条子街的后巷里,谁知道那一车车拉的究竟是遭了老鼠的粮食,还是宝蜃楼里的什么东西。那日去过四条子街的药堂总共有六家,而这六家之中,眼下最有底气做这件事的,自然非苏家莫属。江湖上已有高人推测,那宝蜃楼中掀起一阵风波的箱子正是落入了苏家之手,至于那箱子里的宝贝,自然也是珠随椟走、落入了苏凛的口袋当中。苏凛要那箱子里的东西做什么?诶呦,看看前阵子还病得需得请人入府诊治、之后却又不了了之的苏二小姐,不就全清楚了嘛……

    丑时刚过,天色依旧黑漆漆的。

    此刻的听风堂正中天井旁,一夜未眠的女子正抱着鸭子来回踱着步子。

    唐慎言窝在石案子后面打着算盘,李樵立在窗根下劈着柴,柴火垛旁的青石板上趴着剩下的几只鸭子,倒是少有的安静。

    时间过得如此之慢、如此之令人煎熬,像是那坠在叶尖、将滴未滴的露水般等得人惴惴不安……

    终于,一阵细微的声响贴着墙根响起,趴在青石板上的鸭子一惊,纷纷站起身来、扭着屁股跑开来。

    秦九叶手一松,怀里的鸭子也“嘎嘎”叫着跳进天井中的水池里。

    下一刻,杜老狗晕头转向地从院墙旁的狗洞探出头来,手中高高举起半张包过烧鸡的破荷叶,哆嗦了片刻才压着嗓子宣布道。

    “王八、王八出洞了!”

    ******  ******  ******

    昨日下了一天的雨,气温降了不少。凌晨时分的九皋城内起了大雾。

    街头巷尾的长明灯在雾气中变成一团模糊的光,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鬼影憧憧。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再严密的布防巡视也难顾及到每一个角落。

    宵禁结束后的街道依旧空落落的。最近不太平,除了孤魂野鬼,无人敢在此时上街游荡。

    冷不丁,一个颤抖中透出些许兴奋的声音在雾气中响起。

    “怎么样?我夜观天象算出的这日子和时辰可谓分毫不差吧……”

    秦九叶一把捂住杜老狗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随后紧了紧头上系着的黑布,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紧张兮兮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多亏了那墙上的狗洞,他们现下已经离开了守器街,现在就站在去往宝粟码头的路上。

    四周雾气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杜老狗熟悉城中各处隐秘小道、在前引路,李樵紧跟其后,若是觉察到什么异样便停下来,示意她与杜老狗原地保持安静,过一会再继续前进。三人如此这般搭档,一路走来竟意外地顺利。

    从前,对那些出门办事还要请人算日子的人,秦九叶是打心底里觉得莫名其妙的。可经过今夜的种种,她突然又觉得,所谓的“如有天助”是真的存在的。

    只是她的前半生不招老天待见,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老天爷从未站在她这一边过。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继续在心底掐算着时间。

    他们先借由老唐这些年攒下的“江湖人脉”,将那编排好的小故事散出去,引来那些不好对付的江湖客们探查苏府虚实后,再将杜老狗这惯常在街头巷尾钻来钻去的“小鱼”放出去盯着苏府的动静,一旦后者沉不住气有所行动,便是他们帮忙“穿针引线”的时候了。

    谣言一事早晚都会止歇,只是需得付出些时间和代价。而从先前听风堂进了刺客一事来看,她赌苏家定不会冒险继续等下去了。被动应对不是办法,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将那一直藏在府中、可能为全府上下招来麻烦、乃至杀身之祸的东西秘密转移出去,等风头过去,再寻机会处理。

    秦九叶自然不会让苏家舒舒服服地走到那一步。

    引那“苏家王八”出洞确实不错,但这并不是今夜最重要的一幕戏。

    就算苏家真的自乱阵脚、露出破绽,她也没有狂妄自大到觉得能凭一己之力将对方的把柄拿捏在手掌心的程度。大鱼就算咬了饵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拼命挣扎,她搞不好不仅捉不到鱼、还会被鱼拖入水中淹死。

    但她做不到的事,旁人未必不行。

    有了先前几次出入听风堂的经验,她才得以提前计算好堂外巷口守卫轮换的时间,但她今夜从堂中离开,并不只是为了走脱,更是为了让邱陵手下的人在适当的时机发现她的“走脱”,然后带人追来探查一番。

    没错,今晚的重头戏不是王八出洞,而是借刀杀人。

    若想苏家认罪伏法,不仅要抓现行,还必须得是督护府院的人亲自来办。

    而认什么罪、伏什么法,或许便是只有熬过这一切才能知晓全部的真相。

    她原本以为苏家沾染命案、窝藏真凶、已是罪大恶极,但苏府寿宴却令她意识到一件事:康仁寿的死或许根本不是这一切的开端,而是某件更可怕罪行的牺牲品。她隐约觉得这一切同密室中的那只眼睛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问诊、凶案、寿宴,三者之间必有关联。

    如果行凶之人已经连夜潜逃、离开九皋,为何苏凛又要一面兴办寿宴粉饰太平、一面又在察觉到她的意图后连夜刺探、痛下杀手?如果那凶手如今仍在苏府之中,则此人势必与苏凛关系匪浅,以至后者费尽心思遮掩一切,不到最后关头绝不退让半步。

    假设寿宴是一种堂而皇之的遮掩,意在宣告众人:苏家平静无事、清清白白,那真凶很可能是当日在寿宴上露面过的人之一。秦九叶心中已有了怀疑的人选,但又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些荒唐,只能亲眼见那证据确凿才能心安。

    她只能赌一把。赌这天底下不论穷人还是富人,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弱点。她可以为了老秦等人铤而走险,那苏凛又会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行到哪步田地呢?

    蚍蜉撼树,不自量也。因风燎原,未足方也。

    听风堂或许不能令苏凛感受到需得“铤而走险”的威胁,但那些疯狂的江湖客们可以。她或许不能将苏凛人赃并获,但邱陵可以。

    这便是邱陵在这场大戏中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若是邱家确实有意同苏家暗中勾结,先前种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番借机将此事闹大至少能迫使邱陵有所顾忌;若是邱家已有意同苏家划清界限,只是缺乏时机,她便是要为他创造这个时机、将那划清界限的刀递到邱陵手中。

    为了确保一切万无一失,她甚至还将唐慎言留在了听风堂,以备在关键时刻为那督护和他的手下“指路”。

    当然,想到今晚可能要面对的情况,唐慎言本来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跟出来的。

    唐慎言瞧着是个老实书生的模样,实则内心深处也是奸滑得很,他何尝看不出今晚的凶险不比那日在听风堂遭遇刺客来的轻巧?若是出了岔子,督护这把刀非但借不到,还要砍到他们自己身上来。秦九叶等人若还没有摸到苏家“转移罪证”的踪迹便被抓了回去,苏凛得逞不说,她与听风堂众人也势必会被追责成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之后再想洗脱嫌疑便是难上加难。

    秦九叶轻轻叹一口气,气息在雾气中消失不见。

    她发现从宝蜃楼开始,自己每一步走得都比上一步更加惊险。从前为了经营果然居,她曾反复告诫过自己,要将那条她与江湖之间的分界线守住,就算赚些江湖中人的银钱,也绝不踏入江湖半步。可如今,她分明感觉到那条向来分明的界限正在慢慢变得模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如今她已没有退路,只能先拼命脱困于眼下境况再做盘算。

    想到这,她又加快了脚步、紧紧跟在那少年身后。

    再拐出三四条街的样子,他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那宝粟码头了……

    下一刻,前方李樵的身影猛地顿住,随后轻轻抬了抬右手。

    秦九叶见状立刻会意,连忙带着她同杜老狗闪身躲进一旁的窄巷中。

    不一会,一阵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从身后那条街传来。秦九叶小心探出头去,只见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缓缓驶出,转眼便到了巷口,随后竟分毫不差地停在了他们躲藏的窄巷前。

    秦九叶顿时汗毛耸立,一抬头、果然便见邱迟那张阴魂不散的脸从车帘后探出来,笑得是春风得意。

    “秦掌柜,要不要搭车?”

    都说小鬼难缠,这邱家二少爷简直是阴魂不散,可比他那兄长难对付多了。

    “二少爷这车太金贵,我搭不起。”

    秦九叶说完,头也不回地拉上李樵和杜老狗继续往前走去。

    谁知那马车竟放慢速度跟在她旁边,马车中的人倚在车窗旁,一边打着扇子一边继续说道。

    “秦掌柜这出引蛇出洞真是绝妙非常,在下很是钦佩。就是不知这蛇已经出了洞,你赶不赶得及去捉这蛇,去的过程中又会不会又遇上了什么不巧的事深陷其中。”

    她还能遇到什么不巧的事?她最不巧的事就是遇到他了。

    许是见她不说话,那马车上的人又自言自语道。

    “秦掌柜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勉强。”

    你知道就好。

    秦九叶心中暗骂,脚不点地向东边拐去。可接连几个转弯,那马车却并没有离开,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她终于忍无可忍、愤怒回头。

    “为何还跟着我们?”

    马车里的人发出一阵故作惊讶的笑声。

    “为何是我跟着你们?不过正巧同路罢了。那宝粟码头应当也不是你家开的,秦掌柜去得、我便去不得吗?”

    对方连苏家走船的宝粟码头都知道,绝对是有备而来。

    秦九叶低头不语,还在思索如何脱身,身旁的李樵已然手握住刀鞘,抬眸间和那赶车的红衣女子四目相对,空气中瞬间便多了一股杀气剧烈碰撞后的战栗感。

    杜老狗狠狠打了个喷嚏,回响声在石板街上激荡许久。

    许秋迟竟还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手中腰扇摇得更欢快了。

    “我倒是还没见过这位李小哥的身手,秦掌柜若是不介意,我可以让辛儿同他就地切磋一番。只是这一打斗起来,动静只怕小不了,没个一时半刻也不能结束……”

    秦九叶的脚步终于停下,心里明白这人是打算无赖到底了。

    苏家赶在此时前往码头,必是做了万全打算,莫说晚到一步,就是临到最后关头,也有可能失之交臂、前功尽弃。

    但今夜的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眼下麻烦事都还没开始,她怎能再失先机?

    “上车。”

    秦九叶一把将杜老狗塞上马车,自己也抬脚跳了上去。一来二去,如今她竟已有些习惯这坐马车的种种规矩了。

    与其费力抗衡,不如顺势而为。不论是先前的寿宴还是此次的行动,她都不觉得许秋迟只是多管闲事、或者诚心要她难堪。邱家的这位二少爷,远比看上去要精明得多,如今他们不过是恰巧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她该庆幸此刻他们是盟友而不是敌人。

    苏凛确实难对付。可她还真就不信了,凭她这些年夹缝中生存练出的本事、再加上许秋迟这卑鄙无耻的小人,难道还不能将对方一个立在明处的靶子扎个明白吗?

    这厢想罢,她转过头去,却见那少年仍立在街边,忍不住低声催促道。

    “快上车,莫要再耽搁了。”

    李樵看一眼那坐在车舆前、表情倨傲的姜辛儿,蓦地出声问道。

    “阿姊是怕我会输吗?”

    秦九叶被问住了。

    她哪里思考过这件事?输不输的,难道眼下是小孩子扯头发、踩脚指打架的时候吗?

    还没等她想出该如何回答,坐在车前的姜辛儿已不客气地开了口。

    “你当然会输。”

    眼见两人就要陷入新一轮的争斗,秦九叶急得额头冒汗,那少年看她一眼,终于恢复了往常那副乖顺的样子,也不管那姜辛儿脸色如何,一个起落便坐在了对方身旁。

    姜辛儿冷哼一声,自始至终都目不斜视,手中辔绳一抖,马车车轮迅速滚动起来,向着雾气深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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