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一夜春雨将荒了一个冬天的山岭洗成柔嫩的新绿色。天刚蒙蒙亮,一切都半隐在雾气中。

    远远的,朦胧绿色中走出一道晃动的身影。

    那是个身量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背上负了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两人都是脏兮兮的,半湿的衣衫上沾满了泥巴和草屑,看着像是从山顶滚下来的两个泥球。

    山间小路上是早春特有的泥泞,鞋靴走上一阵便变得又湿又冷,走上一阵就要寻个地方歇一歇、暖暖手脚。

    但那少年却始终没有停下。

    他已经不停歇地走了一天一夜,甚至不敢寻个地方生起火堆。他拖着两条已经冰冷僵硬的腿,强迫它们带他向前去,离身后的地方越远越好。

    终于,他背上的女子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远处。

    他浑浑噩噩抬起头来,望见了那掩藏在荒草中的山神庙。

    山神不知是哪个山神,破庙真的是个破庙,屋顶都塌了一半,山腰上那株开了一半的金茶梅下了花雨,穿过屋顶破洞落进庙里铺满青苔的老石砖上,星星点点的一片。

    “去那边。”

    女子简短发号施令,少年便一声不吭走到神像前,小心将女子放了下来,对方一屁股坐下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捡起地上那朵飘落的小花,端端正正地别在了发间。

    少年沉默地看着她,疲乏掏空了他的身体,而眼前之人种种荒谬的行为也令他感到绝望。

    他想着那一直在他们身后追赶的阴影,想着一路走来的每一处失误和可能留下的踪迹,想着方才落水后,他身上唯一的火折也湿透了,今日注定要在潮湿冰冷中度过。

    但他背上的女子似乎全然没有想过这些。

    她小心摸着头上那朵花,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最终落在身后那张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香案。

    香案上摆着些供品,一看便放了有些时日,果子都成了果子干,糕饼也碎成了渣渣,看起来灰突突的一团。

    女子倒是全然不在意,眨眼将那供品连锅端下,熟练从中挑出两个还没有完全风干的窝窝头,吹了吹上面的灰,很是慷慨地递了一个给他。

    少年盯着那黑乎乎的窝窝头没有动作。

    “这是供桌上的东西。”

    “供桌上的东西怎么了?老天爷又不差这口吃的,饿死活人算怎么回事?”女子不由分说将窝头塞到他手里,自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边传授着自己当年闯荡江湖的秘法,“荒郊野岭、断水断粮,这些破庙就是最好的落脚之处。从前我一人走天下的时候,沿河从南到北那些破庙神像后,都有我留下的干粮和火石。这便是经验、这便是财富,一般人我绝对不会告诉他……”

    是吗?也不知是谁,昨天拉着那给了几个瓜的牧户不撒手,非要请人去后山的破庙坐坐,将人吓跑才算完事。

    他想,他应该追上去将那几个人砍死才稳妥,好过现下坐在这里煎熬……

    啪。

    后脑勺重重挨了一巴掌,少年就维持着被打的姿势坐在原地,许久才听到那女子有些迟疑地开口道。

    “有东西都不吃,不会是饿傻了吧?”

    不过一天一夜没有东西落肚而已,再长时间的饥饿他也不是没忍受过。

    离开山庄前,他吃的是甲字营的饭食。营里放饭是有讲究的,若有十人便只放九个人的吃食,需要抢才能吃饱,最弱的那个人总会被淘汰。而那些末等字营的饭食更加稀少,淘汰起来也更加残忍。但山庄从来不缺人,旧去新来,每个人似乎都已习惯了。

    至于离开山庄后,他能吃什么全看主人家的心情。在那些人教他的规矩里,供桌上的东西不是他这样肮脏之人可以触碰的。

    女子仍前后左右地看着他,那种强烈的目光令人无法忽视,少年沉默片刻,终于抬手将那窝头塞进嘴里。

    女子满意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凑近前问道。

    “你当真叫甲十三吗?没有其他名字吗?”

    名字?名字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杀人者的代号罢了。

    他沉默不语,女子自说自话。

    “你这名字我随便叫叫还行,日后行走江湖,岂非要让人笑话?”

    对方说罢,一掌拍在身后那张香案上。茁实厚重的老香案被她轻描淡写地一拍,竟像是纸糊的一般飞了出去,露出一块半掩在神像下的石碑来。

    石碑上的蛛网灰尘在这股劲风下尽数剥落,上面刻满了斑驳的字迹。

    那是曾经供养过这间神庙的人的名字。他们虔诚地跪拜祈祷,并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坚硬的石头上,祈求神明可以听到他们的心愿并永远记得他们的名字,不至于在想要降下恩赐的时候忘了他们究竟是谁。

    女子大手一挥,在石碑上从头比划到尾。

    “这里这么多名字,你随便挑一个吧。”

    少年依旧沉默。

    他本以为女子会像那些贵族门阀一样,居高临下地赐他一个名字,谁知道对方却根本没这个打算。

    或者只是嫌麻烦吧。毕竟除了一起逃亡,他们之间再没什么更多的情分了。

    对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

    “不是我小气、不肯送你个名字,只是他们总说我没什么起名字的天赋。当然,你若喜欢,我送你几个又何妨?王铁牛,朱大力,许球球……”

    女子掰着手指,越说越思如泉涌。

    少年蓦地站起身来,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活人气,左手在那石碑上胡乱一指,坚定摆脱沦为“铁牛”“大力”和“球球”的命运。

    女子有些好笑地望一眼他面上神情,随即顺着他的手指定睛一瞧,嘴里啧啧叹了两声。

    “就说你我有缘,连老天爷都觉得咱们是一家人呢。”

    她说罢又嘿嘿笑了两声,抬起那张沾了窝头饼屑的脸望向他。

    “李樵。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李樵。”

    他盯着指尖下的那两个字,耳边是荒山破庙外渐渐稠密的落雨声。

    滴答,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

    李樵浅褐色的瞳孔微微颤动,睫毛上的血珠坠入湖中。

    许是因为那藏婴迷香的药力还未散去,又许是因为大战过后的失血令他头昏脑涨,他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竟然又梦到了从前的事。

    他用握刀的手撑起身体,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半垂在甲板外,下半截身体还卡在甲板中。原本平整的甲板布满大洞,像是有条怪虫穿梭其间、将整艘船钻得千疮百孔。萦绕不散的雾气从甲板上流下,又顺着岸边的细草爬上了岸。

    落砂门的船靠岸了。

    与其说是有人将船靠了岸,不如说是湖水将船推到了岸边。

    整艘船静得吓人,四处猩红一片,船上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化作了断肢残骸,还是趁乱跃入湖中遁走了。

    寂静无声中,只有少年的身影缓慢地在甲板上移动着。

    鲜血将他身上的白衣染成斑驳鲜红的一片,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他便穿着那身血衣安静地检查着甲板上的每一具尸体,直到跨过被斩成几段的蚩尾、来到朱覆雪身前。他熟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与脉搏,如是三次,方才起身迈下甲板,拖着脚步爬上岸,经过那座空荡荡的三层石舫,踏上那条已经荒芜的神道。

    清晨的铭德大道荒凉寂静,微湿的露水与湖边雾气交织成灰白色的一片,恍惚间令他穿越了那场离奇缱绻的梦境,回到了丁翁村前那条泥泞的小路。

    他不是杀人归来的亡命徒,他只是挑一担水、拾一捆柴、打一筐草的村夫。

    只要走完这条路,他便可以回到那间破瓦房,穿过那个凌乱的小院,回到她身边去。

    杀戮带来的热度渐渐褪去,伤处开始变得麻木,钝痛从身体深处弥散开来,令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他的心跳动得好似要炸裂开来,耳鸣声穿透耳鼓直直刺进他的脑袋深处,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身体晃了晃,他抬起手撑住了一旁冰冷的石头,随后缓缓抬头望去。

    石头雕成的神像高大庄严、气势雄浑,虽在风雨侵蚀下变得模糊,却因此显得更加莫测,令人不敢探究。

    神像脚下、那整块山石雕成的石座上,依稀可见许多斑驳的刻痕。那是曾经路过此处的人们刻下的执念。有些是祈福的言语,有些是咒骂的话,有些就只是名字。

    诅咒和祝福都零零散散。唯有名字,大都成双成对地出现。

    人有时候真的很愚蠢。愚蠢到会去相信,将字刻在石头上,便能获得永恒。

    他不信神明,他只信自己。

    他也不信永恒,他只信多活下来的每一天都要靠他自己去争取。

    可那些刻石头的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人们去神庙祭拜神佛,不是因为神庙中当真有神佛存在,只是想将自己难以实现的心愿寄托在那不可捉摸的虚空上罢了。

    可如果……如果真的有神明能够听得到呢?

    被鲜血凝住的五根手指动了动,李樵缓缓抬起了左手。

    可抬起手中的刀的一刻,他又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刻什么。

    他的名字是假的,是从无名破庙中的一块石碑上窃来的。

    刻一个假名字,便是真有神明也无法听到他的祈求。

    “你与其问神,不如来问我。”

    一道声音凭空响起,似远似近,似在四面八方又似在他的脑袋里。

    “你的命,是我写的。我让你生,你便生。我让你死,你便死。”

    李樵握刀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如果血流确有声响,他现下就能听到自己浑身血液凝滞的声音。

    他的毒又发作了。

    那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解不开的毒,不知何时已和他融为一体,除非剔骨换血,否则不能根除。

    原来就算解了晴风散,但那种名为恐惧的毒却从未被拔除过。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字。

    逃。

    立刻逃、马上逃、拼命逃。

    凝滞的血液瞬间流动起来,如洪水冲向他的四肢百骸,颤抖无法停止,他就带着那分颤抖一起逃亡。

    李樵一个纵身跃上那尊神像,只要借力飞出,不用几个起落便能钻进神道旁的树林中。

    突然,有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袴角划过,那尊古老的石像自首身处分作两截、露出一片整齐的切口来。

    脚下失力落空,他从半空中跌落,再次回到那条古老神道的正中。

    神像巨大的头颅在一声巨响中碎裂开来,一声轻吟包裹在风与烟尘中回旋而过。

    那是一根鱼线,纤细的、轻飘飘的,看起来蛛丝般经不起风吹,如一把无限长的利刃,一端割断了那石像的头颅,另一端就停在他颈侧半寸。

    李樵缓缓侧过头、顺着那鱼线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原本空无一人的石舫之上,竟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端坐在那湖边石舫顶楼探出的石龟上,凌乱的银发草草用一根葫芦藤簪着,身上是一件破旧的蓑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比那些沉默的石像还要寂静。

    这江湖上不会有人用一根普普通通的鱼线当兵器,但眼前之人不可以寻常论断。

    舍衣宗师李苦泉,四十岁之前孤身立宗门,受万人瞻仰、顶礼膜拜。四十岁之后唯一的身份便是天下第一庄蟾桂谷的守谷人。

    盘坐石舟上,手执荆筱竿。守谷人随时准备割下闯入者与叛逃者的头颅。

    他手中握着什么兵器并不重要,因为任何东西到了他手中,都会化作杀人利器。一个人若生来天赋异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认定自己这一生只能做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甚至甘愿自困成囚数十年。

    一个人放弃了多少,便会得到多少。

    对这样的人来说,杀人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因为重复太多次心中已无任何波澜。

    “怎么?见到他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啊。”

    狄墨的声音缓缓自神道尽头走来,昔日旧神破碎的头颅被他踩在脚下,化作一滩碎石粉末。

    李樵知道,李苦泉不会轻易离开天下第一庄,除非庄主狄墨亲自前往蟾桂谷解开锁链,而他能上落砂门的船并借此逃离琼壶岛,不过是眼前之人精心布下的棋局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一切,到头来依然是握在对方手中的一把刀。狄墨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朱覆雪铲除,就算他不敌朱覆雪、落败被杀,与他力战过后的朱覆雪也不会是李苦泉的对手,结果仍然不会改变。

    “你一早便想杀朱覆雪。”

    狄墨并不否认他的推断,甚至并不打算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朱覆雪在荷花集市赏金不菲,自然需要小心应对。不过……我带宗师出来,自然还有旁的原因。”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李樵前方三步远的地方。

    对方明明没有再做任何其他动作,但他的背脊还是不由自主地弯下,低垂的眼睛始终不敢望向那个人的方向。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没能忘记那种深深刻在骨血中的服从。他厌弃这样的自己,却又无法摆脱这样的困局。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在庄里的时候,舍衣宗师便常同我说,总觉得当年的事有些不大公平,想要寻个机会同你再切磋一二。今日便是这样的机会。你若赢了,当场便可离开,他同你之间种种皆一笔勾销。你若输了……”狄墨那双如蛇般冰冷的眼睛牢牢盯在那少年的脸上,声音如同毒蛇吐芯,“……便同我回山庄好好叙一叙旧。你觉得如何啊?”

    李樵没有说话,目光却在暗中观察李苦泉的动向。

    当年他便不是李苦泉的对手,是有李青刀从中协助、又用了诡计才侥幸逃脱。如今六七年过去,他虽得青刀刀法、也有所成长,但晴风散仍蚕食了他的功力,而李苦泉身在山庄,以对方吸纳功法的可怕速度来推算,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这不是一场习武之人间的切磋,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而对天下第一庄庄主来说,纠正一个七年前的错误势在必行,至于带回的是一个人、一个不完整的人、亦或是一具尸体,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叛逃山庄者的埋骨地只能是西祭塔塔底。

    不过转瞬间,那盘坐石舫之上的老者已纵身而下,他的身形似枯叶般轻灵,带起的风却犹如黑沙压境,声音转瞬间逼近来。

    “能夺走我的眼睛,也算有几分本领,你也因此在山庄中出了名。只可惜在我眼中,你不过渺如尘埃的无名小卒,而我对摘取无名之徒的性命没有太大兴趣。你若求饶认输,我可饶你不死。”

    李苦泉开口时注入了深厚功力,一字一句都沉如巨石坠海,风吹不散那种声音,寻常人听了几乎要承受不住、耳孔流血。

    但那少年却没有丝毫回避退缩之意,他盯着对方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开口时的语气难掩嘲讽之意。

    “不过是乘人之危,宗师又何必假借托辞?你当年自诩宗师泰斗、武林定乾坤之石,比武就连地势高低都要找平、风向顺逆都要考量,怎么如今修为见长,德行却越发粗陋,如此趁人之危,又岂是宗师所为?”

    他这番话一出口,李苦泉的身影果然一僵。

    “宗师”二字定他一生所求,也定他一生所累。

    他毕生都在追求永恒且没有瑕疵的胜利,但凡他的胜利中有一丁点的不正当、不坦荡、不公平,这胜利对他而言便是一种侮辱。而了解这一切的少年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能破天荒从他手中走脱,甚至隐隐有势头要将此事重演。

    “李苦泉,你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中了圈套、失去双目的了吗?”狄墨的声音蓦地响起,轻易击碎了少年编织的陷阱,“当初你被他骗下石舟,今日换他陷入相同境地,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你若仍觉不妥……”

    狄墨说罢,将手缓缓深入宽大袖中。

    李樵察觉到对方动作,视线不由得死死盯住对方的手。

    他太熟悉那双手了,那只手拿起过的所有可怕之物他都亲身经历过。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只手上握着的并不是烧红的烙铁、不是带刺的莲茎,而是一只天青色的瓷瓶子。

    他的视线就定在那只瓶子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狄墨笑了,声音就在他头顶徘徊。

    “看来同我相比,你还是同这个瓶子更熟悉些。这也难怪,毕竟当初你有多痴迷它,又为了得到它杀了多少人。”狄墨说着说着,不由得咳嗽起来,他对此毫不掩饰,面上中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诚如宗师所言,你先前力战朱覆雪,难免有些损减,用晴风散弥补便是。若是觉得一瓶不够的话……”

    三只瓷瓶落地的声响钻入少年耳中,像是三条可怕的虫死死盘踞在他的脑袋中。

    过往的身体记忆仿佛血海翻涌,顷刻间将他淹没。

    他的灵魂抗拒着那些装着罪恶的瓶子,但他的身体却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他的手又开始抖起来,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每一根发丝汗毛都在催促着他向那瓶子里的东西屈服低头。他几乎可以感觉到,三份晴风散被他一口气吞进去后的烧灼与兴奋。

    他记得山庄只会给那些常超完成任务的弟子多一月的晴风散。

    说来也是讽刺,这种蚕食习武之人意志与身体的东西,在天下第一庄竟会被视为一种恩赐,得到额外褒赏的弟子会不由自主地抬高半寸头颅,仿佛这样便可将自己同那些低劣的屠夫划分开来。

    而曾经,他也是那些盲目且愚蠢之人中的一员。

    “我……已经不需要了……”

    “是吗?可是你的脸色好像不是这么说的。”狄墨的声音顷刻间盖过了他的抵抗,像是魔鬼在低语,“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只要你想,这些你统统可以拿去。不止这些,若你跟我回到山庄,这些东西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庄中弟子万千,何必追着我不放?”

    “自然是因为我可以这么做。”狄墨的回答是如此荒谬,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何况一根劈废了的柴秧,就算用不得,也不可随意丢弃在外面。定要亲自带回烧毁,才是为人处世之道啊。”

    不是因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亦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就只是因为身为天下第一庄庄主,对方可以用千百种方法决定他的命运。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可以离开晴风散独自生活,就像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摆脱天下第一庄。

    直到她说她能给他解药。

    她将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种进了他的身体深处,那是一种比晴风散更加强大的东西,能压过晴风散带来的饥渴,却又在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

    而若想填满这个大洞,他只能去找她。

    他要去找她。

    一旦碰了那瓶子里的东西,她便再也不会见他了。

    李樵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挥出了手中的刀。

    虚弱与不安使得他的招式已经变形,他却在这混乱的一击中倾注了全部力气,青芜刀击碎瓷瓶后去势不减,径直穿透了他的小腿,拔出的瞬间带出一串血珠,飞溅在狄墨的衣摆上。

    他抬起头来,疼痛令他的面容微微扭曲,但他终于能够控制住那只颤抖的手,让它去履行它该尽的义务。

    “啰嗦了这么久,还是要走到这一步。放马过来吧。”

    狄墨盯着衣摆上刺目的血迹,对李苦泉轻声道。

    “留他一口气,不要伤了脸。”

    湖岸上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被腾起的杀气搅碎。

    看不见的利刃破空而来,如密不透风的墙将那少年包裹其中。他起先还能出刀抵挡,到了最后便几乎只有被动承受。他像一只破掉的纸鸢,被牵线之人拽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被操纵玩弄的命运。

    李苦泉认真履行着狄墨的命令,一招一式都避开了他的脸,却几乎将他的身体从内到外地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都渗出血来,又从七窍流出,喉咙深处翻涌的血沫呛得他呼吸困难,一切抵抗都渐渐变做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李苦泉终于停了下来。

    他走到那少年面前,寻着他的呼吸声,准确无误地扣住了他的头颅,十指收紧、揪住对方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他的世界已是永夜,但他还是想要直面那张年轻且多变的面孔,仿佛这样便能看透对方的诡计。

    “你拜了李青刀为师?”

    李樵不语,闭着眼喘息着。

    他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一呼一吸间都是死亡的气息。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否当真拜了李青刀为师?”

    李苦泉将同样的问题再次问出口,一脸鲜血的少年终于艰难睁开眼。

    他的脸色因为因苦难和折磨而变得苍白脆弱,那双如狼眸一般的浅褐色眼睛却自始至终没有变过,明明已经被绝望淹没,却还透出一股不愿屈服的凶狠。

    当年他用一根磨尖的骨头刺进宗师双目的时候,眼中也是同样的神态。

    “师父若还活着,定会亲自来取你的狗命。”

    目盲的老者耳骨微动、长眉耸立,杀气从他周身溢散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也好。她既然来不了,就由你来替她。”

    李苦泉那只嶙峋的手瞬间覆上李樵的脑后。

    少年的脖颈修长劲瘦,不需多费力气便能轻易摸到那第七节脊骨。而他只需动一动手指,便可瞬间将这年轻刀客变成一个残废。

    可惜了,这样一副灵巧矫健的身子,许多人练上一辈子也未必能够拥有。若是生在清白人家、拜入门派、有个好开头,兴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

    李苦泉脑海中有一瞬间的飘忽,狄墨的声音随即响起。

    “不急,我有话要问他。”

    李苦泉手下一顿,被扼住脊骨的少年终于得以喘息,外力激荡起的血气随之翻涌而出,他猛吐出一口鲜血来。

    狄墨不紧不慢等他咳完,才平静开口问道。

    “是谁帮你解了晴风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狄墨笑了,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是我一手雕琢、最接近完美的作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不说,我也自然有办法知晓。但我想听你亲口说出那个名字,我要你亲口承认自己的过错、亲手斩断这些无用的关系,回到山庄继续效力。若是做不到,只好由我亲自来终结这一切……”

    狄墨话未说完,跪在地上的少年突然暴起,竟不顾要害被擒,将刀尖直指面前之人。

    这一招极为凶险,但也透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只是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那无法克服的恐惧,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肋下伤处被李苦泉重重一击,又吐出一口鲜血来。

    “你竟敢对我挥刀。看来这些年不见,你不止长了个子,还长了不少胆子。没有关系,我们回去慢慢聊。我可以肯定,你总会愿意告诉我的。”狄墨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兀自迈开脚步向湖边走去,“带他上船。”

    李苦泉垂下头迟疑片刻,似是不想触碰少年手中那把牢牢捆在手中的刀,便只上前再次揪起了那颗脑袋。

    晕眩中,李樵只感觉到抓在他天灵盖上的那只手开始用力,他的血便在甬道上拖出长长一道印记来。恍惚间,他已成为上古祭神仪式上的一只牲畜,被割断喉放血、拖向祭台,走向他的归宿。

    最后一丝意识缓缓流逝,这一回,他再无法从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中挤出多一分的力气。

    他的挣扎渐渐停止了,流进血污的双瞳渐渐变得麻木死寂,一眨不眨地望着这条大道的尽头。

    那尽头有盛夏树荫、徐徐晚风、薄荷香气和缝衣时的油灯光亮。

    那是他想要去的方向。

    只是这一次,他终究只能到这里了。

    太阳在他身后升起,而他却淹没在阴影之中。

    那是狄墨与李苦泉的影子,也是天下第一庄的影子。

    李樵缓缓闭上了眼。

    他愿意献祭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只求神明听得到他那渺小的愿望。

    然而他卑贱的灵魂就连神明也不愿触碰,他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寂静的黎明,就像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呼。

    一股异响突然破空而来,直奔李苦泉侧后方的盲区而来,似乎是道暗器。

    出手之人很是狡猾,一直藏身在下风口处,出手前半点声息也无,借着方才的打斗声藏匿自己,竟在李苦泉的眼皮子底下熬到了一个偷袭的机会。

    那“暗器”鸡笼般大小、目标分明,但丢暗器之人手劲孱弱、半分威慑之力也无,李苦泉手臂一振、细线自腕间飞出,那迎面飞来的东西瞬间便化作两半跌落在地上。

    他脚步不停、方要继续向前走去,却听一阵密集的嗡嗡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他嘴角一沉、细线再次挥出,随即触碰到一些细小物体,那些东西被他斩落在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可下一刻,空气中的噪鸣声更嘈杂了,有什么东西正聚成一团,从四面八方向他攻来。

    李苦泉终于明白他方才劈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了。

    那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只蜂窝。

    一只满是愤怒大颚虎头蜂的蜂窝。

    他功法了得,一击之下那蜂窝便被齐齐斩成两半,蜂群倾巢而出、振动着翅膀一拥而上。对一个双目已盲之人来说,他更比旁人更加依靠双耳辨识环境,此刻密集又挥之不去的嗡嗡声搅得他耳识混乱,蜂群搅动空气又破坏了四周气流动向,他的感官越是敏锐越是受累,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对四周空间的判断。

    “李樵!”

    伴随着女子破了音的喊叫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侧响起。

    少年转过头,血污令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他似乎看到一匹白马正向他奔来。

    那白马的背上驮着个人,发丝已被风吹得一团乱,两条无处安放的腿在马肚两旁翘着,一人一马踏着晨光飞驰而来,好似长出了翅膀一般。

    光点亮了少年的眼睛,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见到了梦里那只冲破黑暗的白色巨鸟。

    他的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并终于唤了他的名字。

    秦九叶死死抱着马脖子,手心已不知薅下多少把马毛,小白马被她薅得很是恼火,奈何无论如何甩不开对方,只得将这股愤怒发泄在蹄下,愣是跑出了要凌空飞起的架势,眨眼间已经杀到跟前。

    “上来!快上来!”

    女子歪斜在马背上,向他伸出了自己瘦弱的手臂。

    李苦泉听音辩位,细线凌空而至、径直袭向马腿,这一击带了八九分的功力,不仅要斩断马腿,还要将那闯入者掀翻在地。

    李樵瞳孔一颤,气息开始重新在他的经脉间游走,他先前以为再也挤不出任何力气的身体竟又能动弹了。

    电光石火间,他挣脱了李苦泉的手、提刀而上,生生截住了那一击。

    他已是强弩之末,全凭意志力在撑,双手虎口瞬间崩裂开来,整个人也歪斜着退开,就在他要倒下去的一刻,那只瘦弱的手臂死死抓住了他的衣领。

    秦九叶从未想过,自己这具吃不饱饭、骨瘦如柴的身体,还能做出高难度的动作。但她也无法单手将一个成年男子拖上马,只能牢牢将双腿卡死在马镫里。只要她的腿不断,她便不会被扯下马来。

    小白马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九死一生的危机气氛,脚下不敢停歇、向着前方狂奔而去,秦九叶死不松手,就这么拖着那少年一路杀出重围,一头扎进了铭德大道旁杂草丛生的树林中去。

    被蜂群围攻的宗师暴喝一声,那根化作漫天银网的细线应声断裂,躁动的蜂群在一瞬间化作细尘无声坠落在地。

    但他的左眼已高高肿起,整个人狼狈不堪,哪有方才出场时那绝世高手的半分气势。

    “卑鄙无耻,肮脏下流!”

    他话一出口,身形还未动,狄墨的声音已冷冷在他身后响起。

    “我以为同样的错误,你不会再犯第二次。”

    李苦泉薄唇紧抿,紧握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一阵瘆人的声响。

    “我只是……”肿胀的面容遮掩了他面上的难堪,但挫败感让他的舌头再次变得僵硬起来,令他几乎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可以去追……”

    “凭你这双眼睛吗?宗师自己错过机会,可也怪不了旁人。”狄墨的视线徘徊在远方水面,不知何时,那落砂门的船竟再次消失在了雾气中,“何况你怎知这不是川流院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不过一枚可以随时被抛弃的棋子、钓鱼用的饵罢了,宗师莫要因一时贪玩而忘了自己的本分,还是守在我身边为好。”

    李苦泉斑驳的须发似乎一瞬间被晨光染白。

    方才那少年的刀法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令他想起那些寒潭洗马、仗剑九霄的日子,也令他短暂忘记了一个事实:他早已不是曾经的李苦泉。

    他只是冠在这名字下的一把杀人刀、一条看门狗。

    而不论是刀还是狗,都只能听命于主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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