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九皋城西葑门,拐上往南走的那条小道,再行上一炷香的工夫后,便可望见一片无尽竹海。

    竹海四季清幽、茂密非常,抬头望不见天、低头瞧不清路,逢雨季的时候,就算是最有经验的镖行也不愿自竹林间穿过,只因吃了重量的车子走上一段便会要陷进大坑烂泥中,折腾半日也赶不了几里路。

    行车都如此艰难,何况是行人了。

    昨夜风雨大作,竹林里湿滑泥泞非常,间杂几簇拱出地面的竹节鞭笋,坑坑洼洼的、让人走不痛快。

    杜老狗脚下一个拌蒜,摔了个狗吃屎。

    他扶着吱嘎作响的老腰、撑着发青的膝盖,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顾不上叫痛,连忙向竹林深处张望着。

    那顶坠着轻纱的小辇就在那翠浓深处若隐若现,晨起的光穿透竹叶交织其间,恍然间令人想起那山间精怪、狐仙娶亲的志怪传说。

    小辇自林间轻巧穿过,甚至没有碰到那些旁逸斜出的竹叶,而那步辇两侧数十步远的地方竟还跟着几道影子,个个都穿着灰绿色的衣裳,林间明暗变幻的光影令他们同四周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好似青竹成了精怪。他们的脚步更轻,一阵风似的自烂泥和水坑间跃过,一边穿行一边将那小辇行过留下的足迹清除干净。

    突然,一阵马蹄声在这沉默的队伍的右后方,由远而近、速度飞快。

    竹林间数道灰绿色的影子瞬间变幻了阵型,那骑马之人见状连忙打了声有节奏的呼哨,这才得以靠近那顶小辇。

    小辇中的人似是早已有所察觉,叫停了抬辇的两名大汉,两人转过头来,竟生得一模一样的脸,显然是对孪生兄弟。

    一只指甲泛着青紫色的手自纱帐间穿出,轻轻撩起纱帐一角。

    那纵马疾驰而来的身影在小辇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是个猎户装扮的江湖客,耳后别着一根鸱鸮翎羽。他显然赶了不少路,气息有些不稳,但一刻不敢耽搁,迅速翻身下马、俯身行礼道。

    “公子,石舫那边传来信报,狄墨没有上当,伏击计划只能暂且搁置。我们的人已分三批、自不同方向撤出九皋。”

    公子琰轻轻点头,声音中听不出分毫情绪。

    “知道了。”

    那猎户闻言,面上反而显出几分忐忑和愧疚。

    “此番李苦泉遭人暗算,机会实在难得,错失一次,那狄墨只怕会比从前更加戒备。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公子责罚。”

    “机会总会有的。”公子琰停顿片刻,似乎明白对方的懊恼之处,轻声开解道,“他毕竟也曾是治军带兵之人,如今就算藏身江湖多年,有些防备与警醒早已刻进骨头里了。”

    猎户情绪复杂地抬头看一眼辇上的公子,随即想起什么继续汇报道。

    “甲十三击杀朱覆雪后并未直接来与公子汇合,不知是否已经生了异心。”

    “且再纵容他些时日吧。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时候到了,他自然会主动来寻我的。”

    小辇上的人说完这长长一段,气力便似有些不济,重重咳了几声,候在辇前的汤吴当即解下腰间水囊和药瓶递了过来。

    公子琰缓缓转动头颅,蒙着白布的双眼似是在盯着那药瓶。他并没有动作,只是继续问那猎户道。

    “听风堂那边可有派人前去?”

    猎户与那双生子大汉对视一眼,沉声回道。

    “唐掌柜已无亲人在世,公子这边又好不容易才脱身,小的心系公子,担心狄墨那边会出岔子,只怕顾不上……”

    他话未说完,步辇上的人已发出一声叹息。

    “唐慎言孑然一身,这是我当初选他立足九皋的原因。如今春风已去,但约定必须遵守。这是我的原则,也是川流院的原则。你可明白?”

    布局良久最终错失击杀良机,对方却并未责怪。但听风堂的一点疏忽,却令那公子的声音瞬间带了几分凉意。

    猎户色变,一旁的汤越见状,当即上前道。

    “此事我定会亲自走上一趟,请公子放心。”

    他言罢、对那猎户使个眼色,后者连忙转身上马,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比来时还要迅捷。

    公子琰放下纱帐,而纱帐外,汤吴捧着药和水囊的手依旧没有收回。

    “公子已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再这样下去怎能撑得住?”

    纱帐中人影晃动,半晌才传来声音。

    “事情远还没有结束,服了眠花散,免不了要昏睡三五个时辰,其间出了任何事,阿吴难道要替我拿主意吗?”

    他这话说得严厉,可汤吴却倔得很,虽然再没还嘴,身体却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主仆二人僵持不下,一旁的汤越见状,谨慎开口道。

    “公子,那杀人的刀客或许还在九皋徘徊,万事需得小心才是。狄墨杀了鬼水帮的人,咱们一时半刻怕是不能换乘船了,路途颠簸,公子现下服药,一会也能好受些。”

    许久,那步辇上的人才叹口气,自那纱帐中伸出手来,缓缓拿过那药瓶,却并没有动那水囊。

    “他们还没死,我不会先死。”

    汤吴见状,脸色终于缓和些,低声道。

    “公子放心,阿吴绝不会让那些人伤害您半分。”

    纱帐后的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因服药而变得更加沙哑。

    “当初叫你和阿越来院中帮忙,并非要你们守着我这条烂命,而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使命,你们千万不要忘记了……”

    他说完这一句,似是疲累至极,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呼吸也变得滞缓细长。

    汤越见状,知晓那药力渐渐发挥作用,连忙示意汤吴准备启程。

    就在此时,一名绿衣人从后方快步走来,停在不远处犹豫着不敢上前。

    汤吴转身快步走向对方,压低嗓子问道。

    “有事快说,莫要吞吞吐吐。”

    “是那乞丐……那乞丐从出城后便一直跟在远处,现下仍未离开。”

    “公子累了,需要休息。不过是个乞丐,你也处理不了吗?”

    那绿衣人一凛,连忙点头、正要退下,步辇上的公子却突然出声。

    “不要为难他,派人将他送回城中即可。”

    步辇在十步远开外,纱帐中人拖着病重残躯,又隔着数层特制纱帐,在服了药的情况下仍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汤吴脸色一窘、连声道。

    “公子莫要再为这些小事操心了。”

    “他应当只是唐慎言的旧识。小辇脚程不快,他这才跟了一路。一会换了车马,他自然便跟不上了。”药力的作用令公子琰的神志变得有些昏沉,汤吴的话似是慢半拍才进入他耳朵中,他听不真切,只强撑着意志最后叮嘱道,“能与我等同路,都是寂寞之人。唐慎言已无亲人,不可再失去一位朋友。”

    汤吴闻言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却听一阵吵嚷声从那林中传来,只见那一身破烂的乞丐踉踉跄跄冲出林子,没跑两步便被身后赶来的两名绿衣人按在地上。

    乞丐拼命挣扎着,本就破烂的衣裳瞬间滚了一层泥,瞧着好不狼狈。

    他整个人显然已是怕极了,可竟还能一边抖如筛糠、一边扯着嗓门高声叫嚷着。

    “阁下收了十文雪菜腌豆子的钱,说好要我等上片刻,可转头却从后门离开,怕我报官还将我掳至城外。做生意怎可言而无信?在下是个读书人,可不与你计较,你且将我那铜板还回来。那是我朋友的钱,他还在城中等我一同饮酒赏月呢,现下天都亮了,我拿了他的银钱又这般失约,不知他要如何做想……”

    杜老狗的大嗓门在清晨的竹林间显得格外刺耳,鸟雀惊起、扑棱棱地飞走,汤吴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强压心头怒火呵斥道。

    “闭嘴。你可知你面前的是何人?再大叫大嚷,莫说铜板,就是小命你也留不住。”

    杜老狗闻言又惊又怒,脏兮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连这点酱菜钱也要昧下,我看这位仁兄的福德已经见底。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汤吴再忍无可忍,腰后那柄短斧已握在手中。

    “你这无赖,我家公子是看在唐先生的份上,这才冒险护你周全。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出言诅咒!”

    地上那人半张脸都被按进泥里,嗓门却像蝈蝈一样越叫越响亮。

    “你们认得老唐?既然认得,为何还要坑他的银钱?!”

    眼见那乞丐又癫又傻、胡搅蛮缠,再这么纠缠下去只会惹来麻烦,一旁的汤越当即从腰间扯下钱袋丢了过去,又向那两名青衣人使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同时松手,杜老狗便似一根牛皮筋一样被弹了出去。他屁股朝天、脑袋着地,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到那钱袋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并没有拿起钱袋转身就跑,而是用那双沾满泥巴的手从中倒出几块铜板来,小心数出那雪菜腌豆子的钱,反复确认了几遍,又将剩下的碎银和铜板放回钱袋中,将那钱袋留在了原地。

    做完这一切,他狠狠瞪一眼汤吴,转头便要离去,可随即一摸腰间,脚步又突然顿住,疯了一般在地上摸索起来。

    他跪在地上转了几圈,又爬行着往前,终于自那泥地中捡起什么,牢牢握在手中。

    汤吴瞧清对方手中东西时,脸色陡然变了,手中短斧瞬间击飞对方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出手如电、擒住了对方双手。

    杜老狗吃痛,大喊一声松了手,可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倔劲来,愣是不肯低头,一边胡乱扭动着四肢、一边疯疯癫癫地念叨着。

    “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眼见那乞丐将身下泥地搅得一团糟,汤越轻叹一声,对那两名青衣人吩咐道。

    “此人神志不清,让人逐远些,千万莫要泄露了公子的行踪。”

    青衣人领命,就要上前提人,却听公子琰的声音再次响起。

    “等下。”

    纱帐似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催动,猛地被掀开,纱帐后的人衣袖染血,他的十指狠狠掐入掌心,双手血流如注,疼痛令他那因药物而昏沉的神志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众人见状都不由得大惊失色,齐齐跪地唤道。

    “公子!”

    公子琰恍若未闻,他那虚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似乎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带他过来。”

    汤吴闻言没有动,显然有些迟疑。

    “此人身上带了兵器……”

    “那东西也取来给我。”

    汤吴不敢再言,将那浑身颤抖的乞丐拖上前,随后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仔细检查一番后才递到公子琰手中。

    公子琰青紫枯败的手自那把短而钝的环首小刀上轻轻拂过。

    他这双手,曾拂过多少杀人利器,但眼下他手中的这一把,却和他曾经握过的那些金铁都不一样。

    这样一把连刀刃都没有的小刀,莫说是杀人,就是削一根树枝也嫌钝了些。

    然而公子琰的手却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他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查看着那把短刀,直到那上面积得灰尘泥污沾染了他的手指才停下,蒙住的双眼缓缓转向那仍在发抖的人。

    “这东西你从何而来?”

    乱发遮面、满头泥泞的脑袋埋得更低了,方才口中碎碎念叨的声音也不见了,干脆装起哑来。

    汤吴见状,不由得沉下脸来。

    “公子问话,你为何不……”

    他质问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公子琰已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那乞丐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问你,这东西到底从何而来?!”

    自那古怪的疾病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他已许久不曾这样情绪翻涌,那些被压抑了数年的惊愕、激动、悲喜在此刻无法控制的倾泻而出,令他止不住地咳起来,血沫飞出、溅了杜老狗一脸,惊得后者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回地上。

    汤越飞快上前扶住公子琰,掏出随身的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强塞了过去。

    “公子切莫动气!动气最是凶险。”

    苦涩药丸在舌尖化开,起先那阵情绪也终于过去,公子琰喘息片刻,将头转向地上的人,开口时声音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关切。

    “让我看看你的脸可好?”

    地上那蓬头垢面之人却仿若未闻,只用屁股在地上蠕动着,顷刻间已退出三四步远。

    汤越已然察觉事情有异,上前揪住那试图逃跑之人后枕乱发、手一用力,对方便不得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来。他取下腰间水囊,又将身上的帕子浸湿,不由分说将那帕子按在对方脸上,用力擦起来。

    杜老狗疯了般大叫挣扎起来,奈何他干瘦无力,挣了没两下便已气喘吁吁,只能任人宰割。

    汤越擦完一遍、仍觉不够,将那脏污成一团的帕子丢到一旁,随手撩起衣摆继续去擦,直到一张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脸渐渐露出原貌来。

    他的脸颊、双唇上隐隐都是皴裂,眼尾和嘴角皱纹深刻,眼窝和颧下凹成一片青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风干的柿子,只剩下一层皮。他了无生气地半张着嘴,感受到周围人探究目光的一刻,突然便似被雷劈中了一般,不管不顾地趴回地上,伸手抓起地上的泥巴就要往脸上抹去,却被一只枯败的手抓住。

    “你……”

    快要油尽灯枯的公子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缓缓从那步辇上站了起来。他拖着那两条许久没有落过地、已经萎缩的双腿,下一刻双膝便跪倒在地,引得他身后之人齐齐惊呼。

    跪在泥地上的公子缓缓抬手,拉下自己脸上那条蒙眼的布条,露出两片有些干瘪的眼皮来。那眼皮缓缓颤抖片刻、随后睁开来,两只浑浊到几乎分不清眼瞳与眼白的眼珠转了转,将将盯在面前那人的脸上。

    这双被侵蚀而畏光的双眼已经太久没有视物了,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慢慢从那模糊的轮廓中,分辨出了什么。

    “老师?”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仿佛将死之人发出的最后□□一般。

    他面前那一头乱发的乞丐却恍然未闻,只想着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不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公子琰终于松开了手,双肩颓然塌下,半晌才发出一阵似呜咽似叹息的声音,随即对着那乞丐郑重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弟子不忠不孝、不敬不义,当年苟且偷生、弃老师而去,今日竟隔窗不识、独坐辇上,让老师在这泥泞之中苦苦追赶。”

    公子琰话音落地,周遭所有人面上都显出几分或多或少的惶惑来。他们追随那人的时间都不短,却从未见对方摘下过眼睛上的布巾,更没在对方脸上见过这般神情。

    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家公子武功高强,缘何会有这样一位举止疯癫、又无半点武功在身的“乞丐师父”?

    俯身泥泞之中的盲眼公子终于撑起身子,开口时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川流院之主。

    “将他带回去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私下接近。”

    汤越闻言当即收敛神色、领命而去。汤吴也回过神来,上前将那已经力竭公子琰抱上步辇、重新安顿好。

    做完这一切,那蓬头垢面的乞丐也已被人带了下去,汤吴再难掩心绪,纠结片刻后还是开口道。

    “敢问公子,那人究竟是……”他自觉失言,但又心有不甘地解释道,“公子既然能凭这兵器认出故人,庄中那些人是否也会留意到?他们此次倾巢而出来到九皋,属下担心……”

    “他不是山庄中人,他身上的东西也不是兵器。此物名削,只是在竹简上修改字迹的一种文房罢了。”公子琰的声音越发飘忽不定,方才情景触动了他的记忆,效力渐起的眠花散似乎带他回到了混沌过往之中,“我拿着老师的信笺和字画遍寻襄梁各地,却再没寻到相同的笔迹。我以为他已不在人世,却未想到他经历过何等摧残,指甲都被人拔去,又如何能同当年一样执笔……”

    前朝战乱,古籍湮散,及至襄梁开国,文兴武衰之局既定,制纸之业渐兴,以纸代简成为主流。而今简牍已越来越少,用削之人便也少了许多,将它随身带在身上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只因他的老师钟爱古籍,除去自己私下钻研揣摩之外,还常四处奔走、帮人誊抄石碑与经文,所以才会保留着随身带削的习惯。

    他那不争名利、毕生心愿不过尺牍之间的师长,是一名手中只握过笔与削的书院先生,本该终生受学生叩拜供养,在桃李芬芳之中安享暮年,却一朝经受江湖中最为严酷的折磨考验,最终堕入地狱、沦为流民、尝尽这世间苦楚无情。

    而这一切,都拜天下第一庄和那个人所赐。

    悲怒到极点的笑爬上公子琰那张青白相间的病容,他将那把没有刀刃的铁削紧紧握在手中。

    “七年了,我已等了太久。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些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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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璃心湖上,最后几艘大船也从琼壶岛驶出,顺着风向着各自方向远去。

    相比于来时的大张旗鼓、粉墨登场,去时众人皆是匆匆,这便衬得湖心那艘千疮百孔的大船更加惹眼了。

    行得慢的门派船只远远望见,在辨认出那是落砂门的船后,都纷纷掉头离开,任那艘大船在空旷湖面上孤魂野鬼般漂荡。

    甲板上,凝结在断裂帆樯上的晨露终于落下,滴在女子那张苍白僵硬的面孔上,冲落点点胭脂。

    下一刻,那双已经放大的瞳孔猛然收缩,没有起伏的胸廓也有了动静。

    “玉箫……玉箫,快,为我拿……”

    朱覆雪呼喊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来人,快来个人!我的药,我的药……”

    但她身边空无一人,那些往日恭敬媚笑围绕着她的年轻面孔,要么早已化作冰冷尸骸,要么早已遁逃不见踪影。

    晨雾渐渐散去,日头升起的湖面上白光大盛,她被晃得睁不开眼,却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终于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

    朱覆雪转动眼珠,余光勉强望见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影由远而近、向她走来。

    那女子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提起裙裾、轻巧避开地上血迹,觉察到她的视线后,干脆行至她面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停下脚步,双腿交叠、趺跏而坐。

    朱覆雪的脖颈因用力而青筋爆出,终于在几番尝试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她并不认识那张陌生的脸,但却认得那种坐姿。

    她曾在落砂门的壁画上见过类似的姿态。传闻门中历任首座修习洗珠掌法时,都会用这种坐姿调息功法。

    “你是谁?是狄墨派你来的吗?还是说,你也是来趁火打劫的?”

    “我只是个府院中的管事,替我家夫人来讨一笔账的。”

    女子的声音低沉柔和,她将一只巴掌大的药瓶放在离朱覆雪指尖几寸远的地方,可后者的身体此刻就像石头一样僵硬,再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听闻月支神香的效力只能持续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之内未能服下回生引,全身血液流动便会停止,人也会从‘假死’变为‘真死’,正所谓从哪来、便回哪去。”柳裁梧说到此处一顿,目光望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我在府中做管事的这些年,打算盘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只是这笔账时间有些久远了,想要同你算算清楚需得费些口舌。不过我这人做事向来有耐心,你若不介意,我便慢慢说了。”

    她说完,好整以暇地望向那血泊中的女子,后者面上神情渐渐扭曲,双眼中的算计却没有因此停下分毫。

    “在岛上的时候我见过你,你是邱二身边的人。还是说更早之前,你便见过我?”

    “我之前没见过你。”柳裁梧的声音低低的,隐约透着几分遗憾,“我若见过你,又岂会任这笔账拖到今日?”

    什么账?是金银账?人情账?还是生死账?

    但自己欠下的账太多了,三天三夜或许都算不清。

    朱覆雪狠狠咬紧的牙齿间溢出一声冷笑。

    “想在我这讨债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我怎知你是哪个?若是排得太后面,今日怕是轮不到你。”

    九皋南城坊间流行这样一句话:站着出银,跪着讨债。那是劝人不要轻易施恩、替人作保的话,如今到了这江湖地界,道理竟也不差分毫。

    柳裁梧望着那作恶者坦然乃至嚣张的面容,似是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只装有回生引的药瓶重新拿在手中,细细摩挲起来。

    “二十二年前,是你入落砂门的第二年。你无视门规,私闯禁地偷习洗珠秘法,终致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在残杀无数医者后,你听得消息,追寻门中前首座踪迹来到战时的郁州,希望能寻到对方身边的那名医者为自己医治,途径居巢一带时遇百年难见的水患,同灾民困在唯一一艘逃出木船上。潮湿令你的腿疾再次发作,你疼痛难忍,虐杀整船一十九人,其中包括一名来自黑月的传信兵,居巢因此沦为地狱,你也在不久之后被黑月别将闻笛默擒住。怎料他在得知一切后竟选择为你瞒下罪行、放你离开,现下想想,你们应当便是那时结下的盟约。此后不久,黑月除名,狄墨设立天下第一庄,你以蚩尾驾驭群兵,剿灭门中异己登上门主宝座,借天下第一庄的东风而起,张扬跋扈、风光一时。你知晓狄墨最不堪的秘密,他也确实忌惮你三分。但只有三分,多了没有。这些年或许连三分也不足了,直到今日,他终于决定舍弃你,便让那少年上了你的船……”

    “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朱覆雪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个答案已在顷刻间爬上了她的舌尖,“……你是落砂门的人,你是那个首座!你是、你是……!”

    柳裁梧没有说话,只双手合拢、将那只药瓶收于掌心,随即轻阖双目,口中低声默念些什么,像是在虔诚祷祝,又像是在念咒。

    朱覆雪死死盯着对方诡异的动作,震惊与惊恐击溃了她、使得她面上神情看起来更加癫狂。

    “也好,让我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洗珠掌法,总好过死在那无名小鬼的刀下。江湖上风声不断,我的名声自会传回门中,到时候……”

    “你想多了,洗珠何其难得?不会用在你身上。”

    柳裁梧睁开眼,毫不客气地将女子的自言自语打断了。

    下一刻,她掌中药瓶瞬间四分五裂,与瓶中香粉一同化作一滩细粉,她拍了拍手,那些残存的粉末便飘散在晨风中,再无踪迹。

    目睹一切的朱覆雪双眼暴突,喉头因用力而发出一阵咕噜声,随即爆发出一声大叫。

    柳裁梧安静盯着那动弹不得、失态大叫的女子,直至对方筋疲力竭、再发不出任何声响,这才缓缓伸手将她散乱的发丝一一理顺,在她耳边轻柔低语道。

    “何况我已答应过她不再杀人,自然也不会杀你。”

    头皮被牵扯的感觉将恐惧与不安无限放大,朱覆雪眼珠震颤,沙哑的嗓音也变得尖锐起来。

    “你要做什么?折磨我?还是将我卖给旁人?”

    柳裁梧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摘下指尖上缠绕的那截发丝,随后拍拍手,又恢复了先前打坐的姿势。

    “什么也不做,就在这等着。”

    “等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似乎有什么在接近、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朱覆雪立着耳朵去听,可却什么也分辨不出。半晌过后,她听到了那女子的笑声。

    “等什么?当然是等你去死。”

    空荡荡的甲板上有一瞬间的死寂,随即再次传来一阵叫喊声。只不过这一回,那叫喊声已弱了很多。

    那是不甘心赴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你杀人是因为心中不平衡,痛恨自己受苦,旁人却能安然生活。我现下便告诉你,你为何会受苦至今。”柳裁梧的声音夹杂在挣扎的喊叫声中,显得分外平静,“因为这世上唯一愿意解你病痛之人早已被你害死了。若她还活着,依她的性子,定会为你消解病痛。但她已经死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得到解脱,注定只能在自作自受的折磨中死去。”

    从月支神香效力褪去到每一寸筋肉血脉僵硬凝滞,至少还要折腾上小半日。

    柳裁梧心满意足地望着朱覆雪的面容,轻柔地为她擦去脸上血痕。

    “她的名字,你不配知晓。你若有怨,且记着我的脸上路吧。百年之后黄泉相见,你便会知道自己仍不是我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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