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在邱府的那一晚,秦九叶彻夜难眠地回想着小时候的事。

    起先只是想用那些真实的记忆去冲淡旁人的描述,可回忆着、回忆着便发觉,她其实并想不起三岁以前的事了。

    如果她当真来自居巢某处,为何对此却毫无记忆呢?又或者,是年幼的她为了不背负着痛苦活下去,已经选择将那些可怕的记忆抛弃了。

    辗转反侧间,她又想起了当初孤身前往苏府问诊时的情形。

    她习惯了果然居那狭小混乱、隔音又差的破屋子,睡在空旷整洁的地方总让她无所适从。她从支开一半的窗子向外张望,看到另有几间房里的灯火也彻夜未熄。只是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夜半时分鬼鬼祟祟出现在她房门外,留下一碗素面后又落荒而逃。

    次日一早,一夜未眠的秦九叶已等在院中,可闻声抬头的瞬间还是不由得一愣。

    这是她踏入邱府后,第一次看到那两兄弟并肩站在一处屋檐下。空气中有股一反常态的味道,她直觉昨天夜里应当还发生了些什么旁的事,心痒想要发问,转念又觉得眼下这局面再好不过,若是一不小心又说错了哪句话,一切便又要回到原点,于是当下寄希望于那两人能自己解释两句。

    但她的好奇心显然只能淹没于沉默之中,并无法得到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浪费时间,邱陵率先开了口、却是在问她。

    “身体可好些了?”

    距离她被李樵袭击那晚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她伤口的结痂都已褪去,果然居都开张半月了,秦三友的丧事也是她一手操办的,现下关心似乎有些迟了,何况昨日他们刚遇见的时候,对方也并未问起。

    但想到那日她躺在床上时两人间的对话,秦九叶觉得自己似乎知道对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她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很好,督护放心。”顿了顿,她又反问道,“督护近来可好?”

    邱陵淡淡笑了笑。

    这是他过去一个月来第一次流露出这种神情,欣慰中带着些许松懈下来后的疲惫。

    “我也很好。先前没再去寻你,是因为你阿翁的事。不过你既然来了,我便放心了。”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一旁的许秋迟已克制不住翻了翻眼睛,不客气地开口道。

    “你们两个一定要当着我的面、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寒暄上吗?”

    秦九叶皮笑肉不笑地看一眼对方。

    “冷落了二少爷,是我的不是。二少爷可好?昨日见你的时候,你好像……”

    她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许秋迟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这是他们分崩离析一月后的再聚首,本以为李樵和滕狐不在场,大家商议起来会更顺利些,现下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邱陵望暗自摇头,心下已开始对自己今早的某个决定感到后悔。但他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陆子参昨日送来的东西小心铺放在院中那张石桌上。

    “青芜刀刀鞘里的东西取出来了。”

    秦九叶和许秋迟闻言这才作罢,纷纷摆正神色凑上前来。

    石桌上静静躺着一张薄薄的细麻布,一眼望去半个字也瞧不见,只有一些弯弯曲曲的细线和形状奇怪地小点。

    托那风娘子闲书的福,秦九叶最先反应过来。

    “这是……地图?”

    邱陵点点头,示意他们离近些细看。

    布制的地图封存时间已久,取出时又经过浸泡,布料已经有些腐朽。秦九叶原本有些担忧绘制地图的墨迹会因刀鞘内壁漆料的腐蚀而脱色,离近后细细查看后才发现,那地图是绣在布上的,细节处保存依旧完好。

    只是除了对山川河流的描绘外,再无诸如城镇一类的标注。整张地图的绣工也较为粗糙,针法是随处可见的平绣,不知是否因为制作时较为匆忙的缘故,再无任何可以追溯的技法。总而言之,三人里里外外瞧了几遍也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指向何处的地图。

    邱陵常年带兵在外打仗,秦九叶也曾行走深山老林,但两人琢磨一番都没有头绪。襄梁虽有专司水文地文绘制的行疆吏,但大多在外奔走,要想短时间内寻来一个有经验的不是易事,何况行疆吏绘图往往有区域之分,而眼下所有人甚至无法确认那地图究竟绘制的是哪个州的地貌。

    地图本身再寻不到任何线索,便只能在制作地图的人身上找答案了。

    “李青刀是在居巢一战结束后的第二年被狄墨擒去了天下第一庄,而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她究竟在做什么呢?”

    邱陵率先抛出了疑问,只是眼下李青刀唯一的后人并不在场,众人只能继续推断。

    秦九叶沉吟片刻,当即顺着邱陵的思路继续梳理了下去。

    “如果说这地图确实是在那段时间完成的,那么她当时应该正在探寻到访这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就算李青刀本领高超,可狄墨也不是庸碌之辈,居巢一战后他已筹谋建立天下第一庄的事,对江湖各处发生的事可谓了如指掌,却在一两年后才抓住李青刀,这说明,李青刀探访的地方是个官场与江湖两道都鞭长莫及的偏僻之所。”

    她说到此处终于停下,邱陵和许秋迟也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三人对视间,心中已浮现出一个共同的答案。

    “居巢……这可能是居巢的地图。”

    秦九叶喃喃出声,许秋迟却摇摇头,眉间因愁思和困倦而皱成一团。

    “我们早就知晓秘方一事同二十二年前的居巢一战有关,何须她再提点?既然藏到了这种地步,为何还要同我们打哑谜?”

    一旁的邱陵听到此处,却似乎反而想到了什么。

    “居巢古国虽藏于深山腹地、这些年已无人踏足,但山川地志并非全无记载,何况当年黑月军曾经兵临城下,早已锁定古城所在。李青刀费了如此周折,只是为了藏一张地图吗?会不会……”他指向地图中心偏右的位置,那里有一个红线绣成的红疙瘩,像是绣了一半中断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这里会不会是居巢古城的位置?”

    许秋迟闻言若有所思。

    “可若是城池,至少应当有古道标注,这附近更多只是水文与地貌。”

    “黑月四君子当初离散时分别保管的秘密都与秘方有关。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标注的地点并非古国城池所在,而是秘方最早被发现的位置。这里……”秦九叶的手指在那红色绣线上一划而过,“……或许就是一切的起源。”

    这虽然只是猜测,但作为眼下最强有力的一条线索,却是急需等待验证的一条路。

    “如若找到这秘方的源头,是否意味着就能寻到破解之法?”

    秦九叶想了想,实话实说道。

    “这不好说。但李青刀将这地图留下,必然说明这是很重要的信息。再者说来,若能寻到疫病源头,搞清楚当初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又如何平息的,对医者来说确实是一个突破口。”

    除此之外,还有些话她并未完全说出口。

    在船坞的时候,她始终未能取得有效进展,而那滕狐肯与她共处一室,想来也是遇到瓶颈、想着能从她这得到些新的想法。滕狐性子虽恶劣些,但本事还是货真价实的,且若左鹚当年曾留下遗愿,那对方一定比自己更早开始接触研究这种疫病,若连他都已走入绝境,那么一切远比想象中更难。

    这些话尽管她并未说出口,但邱陵和许秋迟的神色已经说明一切。

    眼下前往居巢或许确实是所有人最后一条路了。

    “父亲当年带兵深入居巢腹地,即使未曾留下过部署地图,但应当对山川河流都有印象。只是……”

    邱陵的声音低了下去,许秋迟却在此时接过话来。

    “除了父亲,还有一人当年也去过居巢。”

    对方话一出口,秦九叶瞬间便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个人昨夜方才找过自己。

    很快,他们的猜测便在柳裁梧那里得到了验证。据她所说,那张地图上描绘的位置,应当是居巢以西南的一处山谷,因为谷外便是居巢古城关隘所在,谷中又是一处三面环山的死路,所以就算是更早之前也很少有人踏足。

    柳裁梧的叙述很平淡,但她甚至记得某条河流在当地人口中的叫法,还提供了最佳的进山时机,仿佛一切早已在她心中被斟酌念起过千百回。

    或许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铭记当年之事且并未放弃寻找真相的人,远比想象中要多。

    只是寥落在各处的星火需要一个汇聚燃烧的契机。

    而眼下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没有人知道,他们寻得破解之法的速度能否赶上丁渺行动的速度,而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很可能便无法挽回,欲速则不达,只能尽可能在准备周全的情况下尽早动身。

    南下居巢势在必行,只是自从二十二年前居巢彻底湮灭至今,整个郁州溟山一带地区都荒芜已久,可谓名副其实的“三不管”地带。

    秦九叶虽然不懂地方官府之间的种种通行法则,但也知道所谓的“三不管”并非真的无人看管,而只是排除责任的一种说法罢了。换而言之,便是入内者生死自负,出了什么岔子是寻不到官府的人来做主的。去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吞吐着九皋过剩的雨水洹河已经开始泛滥,连通雩县的沣河水匪又起,一时间天灾人祸算是聚齐了,山贼水匪横行,前往郁州百昱关的牒文数月前便已停止发放了。

    但定下出发之日隔天,林放便在几名小将的护送下、亲自将那通关文牒送了过来。对此邱陵虽然并未多说什么,但秦九叶还是觉得,对方私下应当付出了些代价。

    果然,拿到东西后,邱陵便短促宣告道。

    “你们先行一步,我晚些出发。”

    众人有一瞬间的沉默,唯有许秋迟闻声望了过来。

    “兄长允许我一同前去?”

    邱陵点点头,面上并无太多神色。

    “我会让子参跟着你们,但一路上换船过关,还需要你从中打点。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处理完手头的事,我很快便会赶去同你们汇合。”

    他没有多说“手头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但没有一个人询问他缘由。就连他那向来难缠多疑的弟弟也是如此。

    “好。这几日小叶子会来施针,父亲情况不知能否好转,你正好抽空多来看看他吧。”

    许秋迟简单说完几句后,只说府中还另有些事要交待便先行离去,秦九叶见状,也借口要接手许青蓝的诊录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年轻督护和他的手下。

    其实不用邱陵开口,所有人也大概能猜得到他难以抽身的原因。

    且不说平南将军府的人不会轻易罢休,就说这几日九皋周遭的河道又开始有了泛滥的迹象,而这城中的镇水都尉眼下已不能履行职责,都水台的河官还耽搁在路上,这几日治水的重任自然便要有旁人承担。论及官职,邱陵虽只是查案督护,但身在九皋也有连带职责,何况他本就是邱家人,此时若不出手,将来城中出了差错,邱家还是逃不开被问责的结局。

    “这牒文本该有两份,一份去、一份回。周大人只给了下官去程的牒文,至于回程……”

    林放的声音响起,邱陵回过神来,当即低声道。

    “辛苦林大人,我会亲自去找他的。”

    林放会意,当即退到一旁,换了等在旁边的高全上前道。

    “今日已按照督护吩咐,沿水路和主要官道设下关卡排查,附近也分发了告示,一旦发现可疑病例,宋大人那边便会出手接管,消息层层上报,不会耽搁超过一日。”他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一番,又压低嗓音道,“说来也是赶巧,最近郡守府衙那边消停得很,平日里盯梢的都少了许多,督护最近若有行动最好不过。”

    跟在高全身边的郑沛余听到此处,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不止是这几日,先前我们出入船坞的时候,督护特意叮嘱我们要防着城中樊大人的眼线,可那几天郡守府衙都没什么动静。属下担心那樊大人又攀上了什么旁人,许是在暗中搞什么鬼,若是孝宁王府可就……”

    一听到“孝宁王府”四个字,林放当即低下头去,下一刻便听邱陵低声喝止道。

    “事情未明朗之前,不可在外妄议。尤其之后我不在的时候,切莫因小失大,让人钻了空子。”

    郑沛余当即一凛、低下头去。

    “是属下失言了。”

    “他若真与都城的人有所勾结,定有书信往来,或外人进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多留意着些,若有不妥……”邱陵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权衡过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先传书与我,若情况紧急,可与林大人先行商议对策。”

    那恭敬候在一旁的太舟卿闻言这才抬起那张笑眯眯的脸,躬身行礼道。

    “下官定不辱使命。”

    另一边的邱府后门,秦九叶离开的脚步顿住,终究还是转过头来,站在门口相送的绿衣管事。

    “柳管事既已全力相助,为何不愿意与我们一同走上一趟呢?”

    作为曾经亲自到过居巢的人,柳裁梧显然是此次南下之行的重要人选,但后者显然并无此意,而邱家上下竟也无人能够勉强她。

    她就执拗地守在那个院子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回来,但又清楚地知道她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谈不上全力相助。我只是偶尔想想,如果当年也曾有人这般尽心尽力地寻求真相,为此不惜抛下一切、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只求一个结果,或许夫人的病……”她的声音断了,再响起时已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只是想想而已,也并无用处。”

    秦九叶沉吟片刻,还是望向对方道。

    “听闻今年赏剑大会后,柳管事大事已了。既然如此,又为何没有离去,而是选择继续待在邱家呢?”

    柳裁梧明显停顿了片刻,似乎没有料到对方在经历了先前和自己的私谈后,还敢当面质问自己。

    但奇怪的是,她对此并未感到愤怒或厌恶。

    “我在邱府是为还债。只是这债是人命债,除非我身死,否则这债便不算还完。”

    秦九叶点点头,并未再问什么,只一边撑起油伞、一边将许青蓝的诊录妥善收好,走入雨中前最后说道。

    “夫人是医者,医者心思我或许比你多了解几分。每一个医者都希望自己的病患能够长命百岁,夫人对你应当也是如此。柳管事瞧着身强体健,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为题,或许得再仔细想想余生应当如何度过。”

    其实就算许青蓝还活着,探明关于秘方的一切真相也未必意味着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一点在出发之前,秦九叶便已反复在心中劝说过自己了。

    但就算知晓或许不能事事如意,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定下了出发的日子,要做的事突然就多了起来,每一天都过得紧紧巴巴。像是秋天临近的脚步,无声又摧人心肝。

    南下的路有很多条,只是走哪一条既快又稳,才是决策的重中之重。

    若说九皋的雨水有一分,那进入郁州地界后的雨水便有十分,不仅水路难行,沿途的许多镇子情况也是不妙。因此除了规划路线,船上物资和进山可能会用到的装备也要准备齐全,所有人都做好了无法靠岸补给的准备,希望能一口气顺利抵达溟山深处。

    许是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商议规划花费的时间过长,秦九叶也渐渐开始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征途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从前跟着师父在大山中采药、到各个镇子上走方,常常一走便是数月,山路难行、前路难测,其实也常有险情发生,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从未有过忐忑,每次都是背起药筐、拎起药锄、揣上些盘缠便上路了,从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眼下的这次显然同她以往的远行都不大一样。似乎有种黑云压境、大战在即的紧张,又带了些背水一战、孤身入阵的决绝意味。

    想来想去,她还是抽空扛着铁锹和锄头独自去了桃林,把老秦的坟修了修。

    她手中握着那块军牌,想着一定要同老秦说些什么,可真到了坟前,分明又说不出半个字。末了枯坐了半日,在坟头新栽了一株新桃,将那块军牌埋在了树下。

    她不知道入秋后栽的树能不能活,也不知道老秦当时说的九片叶子的草是什么草,只挑了这株分了九条枝杈的小桃树,希望老秦能明白她的用心,知晓是她陪在他身边。

    凡事都要有个最坏的打算,经历了先前丁翁村遇险的事,邱陵虽一直暗中派人关照着村里村外,但她仍有些放心不下,便寻了窦五娘来再作叮嘱。

    离开了那个雨夜的窦五娘又变回了那个村妇,没有半点高手的样子,想着法子赖掉她去年冬天欠下的药钱。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狡猾中又透出几分窝囊的脸,突然便真情实感觉得:或许眼下才是对方真实的模样。毕竟她也同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打过交道,放下手中刀剑的一刻,他们大都不过只是连生活都应付不了的普通人罢了。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间终于达成短暂协议:窦五娘会时刻关照着丁翁村,条件是在秦掌柜那里减免三个月的药钱。

    三个月的时间不短,到时候约莫已经入冬,但秦九叶也不知道彼时一切是否已经终结。

    她要的真相隐藏在山林迷雾之中,她所期盼的终结又在真相之后。

    想到上次的三个月可是发生了不少事,她便埋头在果然居写了三天的方子,凭着记忆把老主顾的情况全部写了下来,整理成册交给金宝。又把老秦最后交给她的那把碎银和李樵留下的金子挑了出来,剩下的整理成几份分别存放起来,破天荒地把银子和账簿的底细都交代给了对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用钱要有计划。

    司徒金宝虽然蠢钝,但有些蠢钝之人才有的直觉,起先见她收拾行囊高兴了一阵,觉得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一回,后来见她这一系列的举动,便有种同从前都不大一样的预感,总是追在她身后问,这一去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她草草说:完事就回来了。

    金宝又问:完事是要多久?

    被追问得不耐烦,她便反问对方:如果自己不回来了不是正好?这果然居连同灶台下的银子就都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看她这个抠门掌柜的脸色行事,想什么时候去看那方二小姐都可随自己的心情,多吃几碗米也不会被她念上许久。

    她说完这一通话之后,金宝竟然哭了,边哭边控诉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婆娘、不将他当个人看,末了又苦苦哀求她千万不要丢下他一个人不管,丁翁村的男女老少可都还等着她呢。

    秦九叶觉得那眼泪中或许有些对她的眷恋,更多的则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恐惧今后的生活要一个人面对,所有的苦难都将无人分担,半吊子医术治不好那日复一日的穷病,到头来轻飘飘的半条命还比不上坟头上的一把纸钱。

    她用一只鸡止住了对方的伤感。

    只是金宝的不安尚且能够同她倾诉,她的不安又要同谁说起呢?

    尽管在心底里无数次说服自己,其实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做这些事,又不是不回来了。但她却控制不了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是在做一场“此生不复相见”的告别。

    交代完果然居的事后,她去城中和许秋迟等人汇合,临行前抽空将先前在风娘子那里借的书一并还了,又去城南听风堂给老唐上了炷香,最后去了一趟钵钵街,咬咬牙买了一斤糖糕,坐在守器街道旁抱着吃。

    入秋后的雨水又湿又冷,唯有手中那新出炉的糖糕是热的。入眼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熟悉的景象,但其间走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的。

    处处有种矛盾的感觉。

    她又想起老唐常说起的那些传奇故事,多么唏嘘惊叹、回味难消的结局,再开场时便又陷入到另一个故事中去了,就像再难过的坎、再不顺的人生也抵不过一个“熬”字,什么大风大浪、死去活来,一晃眼也便过去了。

    只是一切还未开始之前,谁也不知道这过程中究竟会发生什么,结局又是否还能回到这最初的起点。

    出发当日,她纠结许久后,还是从那两面铜镜中选了背面刻有“不藏”的那面随身带在了身上,结果方一上船便被许秋迟盯上了。

    “这镜子不错,让与我如何?绝不会让你吃亏。”

    秦九叶侧了侧身子,皮笑肉不笑道。

    “这是防身用的,你不懂就闭嘴。”

    她说的也是实话,这镜子关键时刻确实救过她两回。

    许秋迟收回视线、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当下慢悠悠开口道。

    “你莫不是还在期待些什么?若是脖子痒痒了,我让辛儿给你挠挠,她手劲大得很。”

    自从两人相认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走近后,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戳彼此的心窝子,秦九叶沉默片刻,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你要的东西。”

    许秋迟的目光在那粗糙的纸包上一扫而过,不知是不是有些嫌弃那简陋的包装,始终没有伸手接过。

    “先在你那放一阵,等我们这一趟回来,我再亲自找你来取。”

    反正药钱已经落袋,秦九叶便痛快将纸包又收了起来,随即半是玩笑半是探究地多嘴问道。

    “为何不现下亲自给她?”

    许秋迟腰扇,目光从半掩着的竹帘望出去,声音听不出几分认真、几分玩笑。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其实并不想这样做吧。”

    竹帘外不远处,红衣女子提刀立在船头,正为船身吃水的问题和陆子参争论着,并不知晓身后两人的对话。

    秦九叶又转头看向那陷在一团锦罗绸缎中的纨绔,突然间便有些心生怜悯。

    有了晴风散的解药,姜辛儿的人生将会获得和李樵一样的可能性。她可以试着去抗争、试着去摆脱天下第一庄、试着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但与此同时,她与邱家那一层来自过往的关联也会被斩断。

    鸟儿振翅离开囚笼的一刻,是否还会回头看一看呢?她或许会短暂迷茫留恋,但最终还是会选择飞向远方。许秋迟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将这一趟当做最后的旅途。

    天还没亮,小雨中的河道有些浑浊,灯火已经消散,一切都藏在混沌之中。

    船舱内有些憋闷,秦九叶拉起船窗外的竹帘向外望去,意外发现灰蒙蒙的河岸上竟有不少晃动的人影。

    形形色色的人从大小街巷的暗影中钻出,纷纷涌到桥边河边,随即在晦暗中点亮星星之火。

    龙枢一带除去九皋还有许多大小城镇,沿水走上十里便有不同风俗,但大家生活在同一座城里时又分外和谐,钵钵街卖什么的铺子都有,不论家乡何处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纾解乡愁的滋味。

    眼下那条发光的长河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

    无数河灯从各条水道分支漂出来,有大有小、或华丽或朴素,有些装了新米时果、有些载着面人糖人,彩纸灯、荷花灯、蒿子灯各式各样,唯有光亮是相同的。那些光亮汇聚在一起,顺着河水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像是要凭借这星星之火点燃还未升起的朝阳。

    秦九叶怔怔看着,不由得轻声叹道。

    “从前倒是没觉得,这城里倒是真的热闹。”

    “今日是中元节,那些是来放水灯祈福的人。”许秋迟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打趣般睁开一只眼,“怎么?莫不是你以为他们都是来为你送行的?”

    七月半、秋尝祭、亡魂归。

    这一天既意味着夏天结束、即将进入收获的季节,也意味着地官赦罪、济灵度魂、分别善恶。

    秦九叶垂下眼帘,将心头愁绪一并掩去。

    “我就当他们是来送我们的,又有何不可?”

    许秋迟轻笑一声。

    “我们要做的事这城中有几人知晓?没人知道的英雄算得上哪门子英雄?”

    “想当英雄,先把事做成了再说吧。到时候我亲自找人为你树碑立传,保准去到哪都有人夹道相送。”

    她笑着说完这一句,又将视线投向河岸。

    如今的襄梁不信鬼神者众,逢年过节祭神也远不如从前热闹。但关于二十二年前那场大水的种种,仍留存在不少老人的回忆中,他们似乎从这场久久不停歇的大雨中感知到了什么,拖家携口来到江岸河边,将载有祈福五色米的河灯备好,口中一边默默念叨着什么,一边将点燃的河灯送入水中。

    河水湍急,河灯在河心打着转、不一会便被冲向下游、消失在晨雾中。

    岸上的人多了,河道也变得拥挤起来,河灯离手的一刻,便再也分不清哪一盏才是自家的河灯,只能望着那条发光的河流最后再念上几句,依稀能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平安”。

    祈祷家人平安,自己平安,九皋平安。

    人只有在最无助的时候,才会想要求助于神明,期盼神明能够给予他们度过难关的力量。

    可神明又是那样虚无缥缈、抓握不住的存在,有时信仰根植于心得越深,陷入迷茫时的恐惧便越大。

    信过鬼神、信过佛陀、信过生灵万物甚至山川河海,若说曾有什么东西是亘古未变、受人追捧敬仰的,那便只有光了。

    人们歌颂太阳滋养万物的慷慨,感激月亮照亮长夜的皎洁,就连星子也能为黑暗中的人指明方向。

    不论是守岁时放天灯,还是中元节放水灯,都是如此。

    破天荒地、秦九叶也轻阖上眼,在心底默念了几句。

    她并不知道在虚无中是否有不可名状的存在听见了她的心声,她就只当那些愿想是说给自己听的。

    离城前最后一刻,两人站在船头回望即将被抛在身后的九皋城,许秋迟突然开口问道。

    “此去居巢,你可有想过要探查自己的身世?”

    对方显然也知道了秦三友的事,秦九叶想了片刻,随后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倒是没有那么想知道了。”

    小的时候她确实曾经一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从哪来、亲生父母又是怎样、为何当初会抛弃她,仿佛只有知道这些,她的脚下才有根,心也能有个归宿。

    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么渴望知道这个答案了。

    她选择接受了自己那个并不完美的阿翁。不管秦三友当初收养她时作何想,她的身世又如何,都不会改变他们彼此相扶半生的事实。

    许秋迟听罢不置可否,随即不知从哪拿出几张淡青色的薄纸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给你个机会,同他告个别吧。”

    秦九叶盯着手中那沓纸,半晌才开口问道。

    “这是什么?”

    “九皋一带的传统,说用犀草叶制成的纸可通黄泉,小的时候我经常会用这种纸给母亲写信,之后再一把火烧掉。”

    许秋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静静看着她。

    秦九叶明白,对方是想让她将未尽之言连同那些说不出口的遗憾一起书于纸上,木纸在火焰中燃烧成灰,连带着思念与不舍或许也能减淡一些。

    邱家二少爷肖似母亲,内里是个细腻而敏感的人。秦九叶接过了那些纸,由衷向对方表达了谢意,随后独自在船尾坐了很久。

    直到最后,她也并没有在纸上写任何字。

    她的阿翁不识几个大字,她长篇大论地说上许多,他反而要因为看不懂而着急了。

    她只抽了一张犀草纸叠了一艘纸船放入湍急流向远方的河水中。

    秦三友的灵魂若还在河水中彷徨,她希望他能上了这艘船,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从此以后,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再不用记挂着什么人,也不必执着于什么事。

    那些未尽的纷纷扰扰,就让她这个活着的人去承受吧。

    洹水向南,浩浩汤汤,势不可当。

    她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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