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当川流院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江湖人的视野中时,不少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探寻过这座江湖暗庄的所在。

    毕竟就算是再不入流的江湖门派也都有个栖身之所。一个缥缈如海市蜃楼般的存在,总归是让人不安心的。

    然而多年过去,这些探寻几乎无一有过结果。

    有人说那位公子琰武功高强,穷渊之下、云巅之上都可企及,定是寻了处常人无法抵达的僻远世外之所;也有人说“大隐隐于市”,那川流院定是藏身陋巷闹市之中,借由贩夫走卒的出入作为隐蔽;甚至还有胆大者猜测,川流院主连带整个川流院,都不过是朝廷的暗桩罢了,一枚隐匿于朝野之中的官家棋子,寻常人又怎能轻易寻得呢?

    而自从居巢二字消失于历史长河中,世人提起它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起先是因为忌讳,人们对于灾年、灾地总是喜欢回避的,加之官家也不喜议论此事,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提起。再之后,居巢所在的那片山林便少有人踏足了,听闻那里死气沉沉的一片,一片贫瘠如荒漠的地方,自然惦记的人也少些。

    一个是遍寻不见的江湖暗桩,一个是失落多年的深山古国,没人会将这两个全然不相关的名字放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它们实打实肩并肩地挨着,比那都城和城外驿站的关系还要近。

    出了百昱关,沿着沣河最细弱的一条分支进入郁州西南深处,最终便会望见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

    不祥之地向来不是外乡人喜欢落脚的地方。久而久之,除了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深山古河中的人们,这里一年到头也瞧不见几个生面孔,若有外人出现,消息瞬间便能在附近传开来,顺着山中溪流和林间微风,落入那片神秘竹海的深处。

    竹海的深处有什么?

    没有武馆宗门、谯楼天堑,只有一座竹子搭起来的学堂。

    学堂里的娃娃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最小的也就四五岁的模样,衣裳穿得各式各样,但看上去都干净整洁,行止进退有模有样,那架势不仅不输都城有钱人家私塾里的小公子,甚至有几分那备受世人瞻仰的青重山书院弟子的风采。

    究竟为何要在这样一个穷山恶水之所建这样一个学堂呢?

    院子外的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院子里的人却都知道。

    其实说来也简单,因为这院子的主人是个一面白色、一面黑色的病人,既慷慨又自私,既包容天下又十分心狠。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是在这样一个翠竹满院的地方读书的,而他无比怀念那时的时光,只想让生命最后的日子停留在这段回忆中。他将自己“囚禁”在竹海深处的竹楼里,那里变幻如迷宫,白日烟气缭绕,入夜灯火闪烁,好似一片鬼楼。

    那无边无尽的竹海犹如绿色的迷宫,将世界分隔成两半,竹楼中的人出不去,竹海外的人进不来。

    唯有消息和风是出入这里的常客。

    今日的竹楼小院格外安静。这是每月休沐的日子,孩子们可以休息玩闹一天,只剩下竹楼里那些沉默的“客人”守在院子深处。

    竹楼深处、水雾弥漫的药庐中,两口巨大的药釜沸腾着,一边是给孩子们熬煮的祛湿甜汤,另一边却是味道酸苦的慢性毒药。

    一名头戴布巾、发间插花的妇人就站在那两口大釜前,左右手各执一柄铜勺,不停在釜中搅拌着,末了手脚利落地揭开药釜,左右开弓地将那两口釜中的汤药分别盛进两旁的汤盅和药碗中。

    汤盅是白瓷做的,瞧着十分朴素。药碗却是清一色的碧绿琉璃碗,每一碗中的汤药浓淡多少也都毫厘不差,粗略望去约莫有二三十碗,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一会这些药碗将被送到这竹楼后院的各个角落,送药的人会亲自监督那些不听话的“客人”服下药,再将空碗送回到这里。

    “熊婶,今日又有三人回了院中,药都准备好了吗?”

    熊婶闻言转过头来,手中活计恰好忙完。

    “都准备好了。汤先生今日怎么亲自前来?可是公子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汤越目光在那热气腾腾的琉璃碗上一扫而过,随即不答反问道。

    “这几日公子服药可好些了?”

    熊婶摇摇头,脸上有无法掩饰的忧虑,但开口时还是小心谨慎。

    “昨日的药又剩下了些,许是入秋后人便容易倦怠,我已劝过几回,不好再开口了。还是汤先生多费心照看着些吧。”

    汤越点点头,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只一边检查着公子剩下的汤药,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

    “新来的那个如何了?”

    说到那新来的少年,那方才还言辞谨慎妇人话突然便多了起来。

    “诶呦,那孩子乖巧得很,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听前厅的人说,旁人半月才能熟悉的事同他说上一遍他便记住了,最苦最累的活派给他、他也从不挑挑拣拣。最难得的是,不仅出任务时利落,得空还能帮手药庐的活计,比其他那几个只知逞凶斗狠的不知强多少。哦对了,吃药也很是痛快,从来不问东问西……”

    谁不喜欢话少又做事利落还顶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人呢?只可惜……乖巧是谈不上的。那只怕是如今这院子里最难对付的一个。

    汤越点点头,伸手便从那桌上端起一只盛好汤药的琉璃碗放在木盘中。

    “我去瞧瞧他,剩下的熊婶来安排吧。”

    那妇人一愣,显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继续忙活起来。

    汤越在药庐扫视一圈,随后转身离开、端着那碗汤药向竹楼深处走去。

    竹海中的竹楼不止一座竹楼,楼与楼之间时而曲径相连、时而廊栈勾结,若无人指引,就是在此处生活月余的人也依旧不能探其全貌。

    那少年的院子是公子亲点的位置,距离搜集信报的前厅最远,中间又隔着一口泉眼,平日里起风落雨,竹叶声与泉水声便响个不停,能将一切人声隔绝在外,就算是顶尖武者也难从其中分辨出人说话的声音。

    但他仍是不放心,必须要亲自过来确认一下才能心安。

    偏僻阴冷的小院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坐在树下,四周浓密的树影遮蔽了光线,使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像一抹无法见光的鬼魂。

    他的身上还穿着昨夜拼杀归来时的那件衣裳,衣襟和袖口都沾着血迹,不知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天气已经入秋,但他仍穿得很单薄,任务结束回到院中后便坐在树下那张破木凳上,处理药庐吩咐下来的一些杂活,有时一坐便是一整日,直到新的任务递交到他手中,他便拎起他那把没有刀鞘的刀沉默着离开,归来后又是相同的模样。

    自从来到这里,他便似乎感受不到疲累、肮脏、冷暖。

    或者说,他又找回了自己曾经的角色。

    汤越缓步上前,将木盘中的那碗已经彻底冷掉的药放在对方面前。

    整理药材的手终于停住,少年缓缓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定定望向今日那格外沉默的送药人。

    “汤先生今日倒是有闲,竟亲自来送药。”

    汤越面色如常,并没有急着先递上那碗药,而是从身上取出一条带子放在对方面前。

    “这是琼丝织成的,能够帮你隔绝掉一些光线。就算是公子到头来也免不了如此,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李樵的视线落在那条白绫般的带子上,身侧的手慢慢收紧成拳。

    他不想遮起眼睛,她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眼睛了。

    “汤先生不是来送药的吗?”

    汤越不再劝说,只抬手将滤好的汤药递过来。

    “只是例行询问,这几日身体可有异常?”

    少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抬手将那只装满黑色汤汁的琉璃碗接过。

    “如何算是异常?”

    选择找来这院子的人,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没死就算是不错了,为了能拼到一个活命的机会,受些罪又算得了什么?

    汤越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移开了视线。

    “公子久病成医,手上的方子多得很。若你觉得效果不好,告诉我便是,我让他们给你换个方子……”

    “不必。”

    李樵冷声拒绝,下一刻已将那碗中腥冷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这院子里住的人根本算不上医者,而他每日饮下的东西也根本算不上解药,同晴风散差不多,只是饮鸩止渴的慢性毒药罢了。他坚信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医者,但他却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病人。毒蛇若不想农夫因为救了自己而失去生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换一户人家。

    竹林中最后一只秋蝉停止了鸣叫,今日这偏僻小院格外安静,安静中又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人声,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

    接过空碗的汤越停顿片刻,随即低声道。

    “若想明白了、决定试药,随时去找公子。”

    他说完这一句,便如往常一样准备转身离开。

    下一刻,李樵的声音突然响起。

    “请问汤先生,现下是什么时辰?”

    汤越的身形一顿,人却并未转过身来。

    “许是寅时刚过。”

    “可我怎么觉得,已是卯时初刻了呢?”

    卯时初刻,是川流院前厅每日交接任务与消息的时辰。这件事只有川流院中负责消息收集的人和公子琰身边的几位知晓,至于那些养在后院的“走狗”既不需要也没有办法察觉。

    但这都不是最令人在意的地方。

    那对姓汤的孪生兄弟各有所长,尤其是弟弟汤越,性子沉稳、敏锐非常,不论身处何处,只要抬头望一望天色,都能准确估算出当下时辰,从未相差超过半刻钟。

    破木凳子上的身影缓缓起身,那把从不离手的刀就垂在他身体左侧,像鹰隼收敛在羽下的翅膀。

    “船的事我都听到了,汤先生何必装傻?”

    那少年本就通透的五感在那种怪病的作用下变得越发难以防备,竟已在瞬间在风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什么船?”

    汤越面上依旧无悲无喜。他远比他的同胞兄弟镇定得多,就是天塌下来的事到了他这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沉了的船。”

    “这几日上游又有堤坝决口,每日都有船只遇难的消息传来,川流院不是第一日收到这样的消息。”

    郁州一带本就多雨,有时不仅有天灾、还会有人祸,而出于防范和监视的目的,附近河道河口乃至各个码头渡口都有川流院的暗桩,他们每日会将洪涝和水匪的情况简单汇集到竹楼,消息头天晚上送出,次日一早到达,几乎从未间断。

    “确实如此。”李樵的声音沉沉在他耳边响起,带了几分压抑的杀气,“不过你千不该、万不该亲自来送药。”

    不等对方话音落地,汤越腰间的短柄斧已经出手。但那少年身形超乎常人的灵活,全然看不出这些时日在院中枯坐时的模样,这一击甚至连他的衣摆都没有碰到。

    木盘凌空被斩做两截,空了的琉璃碗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汤越抬起头,李樵的身影已跃上苍天古树树冠,并在下一刻躲开了迎面袭来的斧子。

    汤越盯着对方,声音中多了些压迫感。

    “怎么?莫非你要闯前厅吗?公子既然敢收你,自然有手段镇得住你。”

    他说话间,那少年已经一个起落翻身站上了院墙。

    “我对你们的前厅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自己的事,我要亲自确认。”

    那些被小心藏起来的本性与情绪在这一刻犹如火焰被释放,烧得他忘记了一切规矩和约束,直到确认了心中所想才肯罢休。

    院中云板已被鸣响,前后八声,意为示警。

    汤越加快了脚步,迅速挑选出最近的路线来到了竹林中最高的那间竹楼。

    迈进竹楼的一刻,那少年逃走的消息也已落入窗边公子的耳中。

    汇报完毕的人领命退下,与汤越擦身而过,后者望向竹榻上的人,那双放在竹榻旁的靴子积了薄薄一层灰,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汤越不动声色地上前,一边将那扇支起的窗放下来些,一边轻声道。

    “听说是邱家的船,前厅的人才坏了规矩、议论了两句。不过公子放心,我在他今日的药里掺了东西,他逃不远。我让人跟在他后面,不要轻易出手,免得伤得重了,回来还要麻烦公子。”

    随着窗子被放下,投在公子琰脸上的光也一并隐去。他仍保持对着那扇窗的姿势,半晌才转过头来。

    “阿越了解狗吗?”

    汤越少见地停顿片刻后才答道。

    “接触得少,谈不上了解。”

    窗边的公子晃了晃头,似乎是在笑。

    “狗比人好懂得多。不管受过多少棍棒苛待,但凡有人施舍一丁点的温存,便会记上一辈子,瞬间忘了吃过的苦头,哪怕只是模糊听到昔日主人的脚步声,也会控制不住摇起尾巴、挣脱铁链迎上前去。”

    狼与犬系出同宗却相差万别。很显然,这院子里如今就关着这样一群犬狼混杂之辈。

    汤越颔首而立,开口确认道。

    “公子可还要留他?”

    “且先看他还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吧。”

    公子琰话音方落,汤吴的身影已急匆匆赶到。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怒气,人还没站稳,声音便已传来。

    “他敢逃一次,之后必定再犯。公子将此事交给我……”

    “阿越已派人跟着,你去做什么?”

    汤吴难掩急色,显然知晓那少年的身手和实力。

    “这院中能拦得住他的人不多,出了竹海更是麻烦,他知晓川流院的位置,若当真让他跑了,咱们只怕是要……”

    公子琰没有指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榻。

    “眼下救上来几人?”

    汤越沉声回道。

    “两人。”

    公子琰闻言,当下合上眼。

    “船从九皋出来的时候不是不止两人吗?不急,他会回来的。”

    苍白的日光方才升起,竹楼外的竹海晨雾弥漫。

    雾气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比风快、比雨急,瞬间在那片混沌中破出一道新绿。

    摇曳的竹叶被分开后又聚拢、恢复如初,远远望去再瞧不出任何痕迹,就像从未有什么东西在此经过一般。

    竹海边缘河湾处,有座黄竹搭成的吊脚楼,楼下临水、攻出入船只停靠之用,楼上是从前用来临时存粮食的旧仓房。

    眼下这里每月只有两三趟船会从这里经过,做的都是那些亡命之徒的生意。而那仓房也已废弃多年,将将挤下三四十人,都是大水后附近村镇跑来避难登船的人,其中还有不少等着拉偏门生意的水匪,鱼龙混杂的一团。

    竹楼只在临水的方向开了一个小窗,眼下所有人轮流挤在那窗前,翘首以盼那艘已经晚了数日未曾到来的渡船。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那河对岸的竹海中有些异样,欠着身子“咦”了一声,周围人闻声连忙凑了过来,竹楼中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从没见过跑得那样快的人,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只轻轻在河中央的矶石上一点,下一刻已直奔那竹楼小窗而来。

    刀光亮起,紧接着便是咔嚓一声脆响,竹楼小窗被人撞破,闯入者杀进屋内,目光从那一张张错愕惊慌的脸上一扫而过,直到停在角落里那裹着毯子、神情委顿的大胡子脸上。

    陆子参有些浮肿的眼抬起来,望见李樵的一刻整个人便愣住了。

    “你、你怎会在这……”

    李樵不语,一把拉开挡在面前的人,随即看到了躺在墙根的许秋迟。他躺在一张简陋的竹席上,嘴唇青紫、脸色苍白,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李樵缓缓转动视线,不甘心地在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竹楼里又寻了一圈,但除了那两人之外,四周再没有他熟悉的面孔了。

    角落中的陆子参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见那少年向自己走来。

    “你的船上……还有没有旁人?”

    短短一句话,他中途停下两次,像是有刀片含在嘴里,每说几个字就要将血吞进肚子里。

    陆子参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字。

    河水不断从他的发尖滴落,直到弄湿了一小片地面,他也依旧无法开口回答那个简单的问题。

    然而他的沉默已然从某种程度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青芜刀应声落下,刀尖深深扎进竹楼地板中、支撑着少年颤抖的身体。被强行压制的药力翻涌上来,李樵的视线开始晃动起来,但那股愤怒和绝望令他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大胡子参将潮湿的衣襟。

    “这问题很难回答吗?我要你告诉我,你的船上还有没有旁人?!”

    陆子参湿透的发须遮掩不住他灰败的脸色,李樵看着那张脸,只觉得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绝望的东西,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声音也变得沙哑。

    “说话!回答我!”

    “她也在船上……”许秋迟的声音虚弱地在身后响起,许是方才的响动将他从昏迷中唤醒,他就撑着半边身体望过来,“出事的时候船断作两截,她在另一边,我们被冲散了……”

    李樵转头望过来,空洞的声音中透着些许颤抖。

    “为何不派人去寻?”

    许秋迟喘息着还未开口,一旁几个大汉已经探头探脑望了过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嘴道。

    “这位小哥,不是没人愿意帮你们,且不说那都是几天前的事了,你自个到外面瞅瞅,东边的山头都快被水淹了,莫说寻一个人,就算是寻一条船都难……”

    他话还没说完,那闯入的少年已经越过他,将许秋迟一把从那张竹席上拎了起来。

    “邱陵呢?他为何没同你们在一起?”

    一旁的陆子参见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双眼通红地说道。

    “督护另有要事在身,只晚我们几日出发。谁也不想如此的……”

    “我管他如何?!”少年急红了眼,他的身体已到极限,那双手却越攥越紧、将许秋迟狠狠掼在墙上,“他不是说过,喜欢不够,但可以守护她一生吗?她出事的时候他人在哪里?他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

    许秋迟虚弱地勾了勾嘴角,凤眼冷冷抬起、薄唇轻启开始反击。

    “背信弃义的懦弱之人没有立场质问旁人。当初你一走了之的时候,又可曾想过她的感受?过去这些时日,她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你在哪里?秦三友离世,她将自己一人关在果然居三天三夜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眼下谁都有资格质问,唯独你没有。”

    对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狠狠落下、砸在他的脑袋里。

    李樵终于松开了手,许秋迟犹如一袋沙般重重落回那张竹席上,半晌才挣扎着喊道。

    “你要去哪?有力气在这闹,不如去寻条船来……”

    少年的背影已经开始摇晃,他的双目赤红,呼吸完全乱了套。

    “我要去找她。是生是死,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不知是今日的药开始发挥效力,还是那未曾被人说出口的可怕事实远胜毒药,在经历了备受折磨的半刻钟后,他突然觉得胸口那因愤怒和悲伤狂跳的心滞涩停止,世界安静下来,他的体内却喧嚣得快要爆炸。情绪如同洪水般顷刻间堵塞在心间,下一刻,他再也承受不住那股力量,任由鲜血从口鼻喷涌而出,随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  ******

    与万顷竹海盈盈一水之隔的溟山深处、漫山遍野的枯木林中,大雨裹挟着泥沙从山上倾泻而下,将死去多时的腐木又冲下不少。

    除了腐木,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

    太阳就要落山,枯木林间的影子被拉长,无数细长的黑影中踉踉跄跄钻出两个人来,身上的衣衫都已瞧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半是雨水、一半是泥浆,打头的高个子手里举着长棍开路,头上包着块布巾,身后那矮个子则拄着根竹竿跟在后头,衣摆已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兮兮的。

    这番模样都称不上寒酸,简直可以说是活脱脱两个野人,就连劫道的山匪都下不去口啊。

    “当家的,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

    磨刀的大汉犹犹豫豫,当即被训斥道。

    “你懂什么?前几日上游翻了几条大船,听闻都是逃难的大户人家,这搞不好便是其中两个,不过是因为赶路狼狈了些,你若眼拙、可才是错过了财神奶奶!”

    大汉瞬间噤声,低头继续磨刀。

    当家的妇人又是一番低声吩咐排布,再望过去时,那两人已走近了。

    她最后整理了一番衣裳,哭喊着蹿了出去,一个飞扑倒在那两人面前,时机把握得刚刚好。

    这一抱可谓是久战沙场、炉火纯青,从角度到力道都把握得刚刚好,不仅能瞬间近身,还能探查对方身上有无兵器、荷包厚薄。谁知那高个子看起来站得直愣愣,等她将将快要得手时,突然便往旁边轻飘飘一让,她这动作便扑了个空。

    这可有些出人意料,但那妇人很有些变通的天赋,当下一咬牙、调转方向,冲着那矮个子而去。

    矮个子倒是一动不动,不知是没打算躲还是懒得躲,总之让她抱了个结结实实。

    “官人救命啊,前面、前面有狼,我家行路至此遭了难,唯有我跑了出来,总算瞧见个人影。不知可有看到我家那走散的娃儿……”

    矮个子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新灰叠旧泥,连男女老少都分辨不出,唯有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着,下一刻视线定在她腰间便不动了,隐隐泛出些古怪的光来。

    那妇人常在山中行走,也是见过不少猛兽的,却还是被那眼神瞧得一愣,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词、对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哭道。

    “官人你这样面善,一看便是个好人,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当真是走投无路了啊,如今又摊上这么个事,以后可怎么过活哦……”

    那妇人越喊越来劲,简直要吊起嗓子来。

    林间树杈子上的灰簌簌落下,矮个子抠了抠耳朵,抠出一块泥巴来,半晌才哑着嗓子开了口,竟是个女子声音。

    “请问……你这腰上的东西是哪里捡的?”

    妇人一愣,随即摸了摸腰间那把没什么用处、临时找来充场面的腰扇,又抬头看了看眼前那个泥水里捞出来的人,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最终还是演了下去。

    “妹妹你这是说什么胡话?这是我家祖传的,你若肯随我到前面看一看,这样的东西随便你挑,就当是酬谢了……”

    矮个子晃了晃脑袋,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倒出些水来。

    “我那朋友倒是没同我说起过,他在郁州还有亲戚。”

    不太上路的对话就此终止,妇人同那矮个子四目相对、两厢都明白了什么。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一声呼哨响起,不远处树丛一阵骚动,蹭蹭蹭窜出十余个人影来。

    那妇人也不装瘸了,站在那些扛着锄头、举着镰刀的汉子身前,俨然一副土匪婆子的模样,开口便是“老三样”。

    “少废话!钱留下,人滚蛋!”

    早知道最后都是这一出,又何必唱那开场戏呢?荒郊野岭的,劫道便该有劫道的样子,有话直说效率也高些,若是那些惜命的富贵老爷遇上了,说不定就让他们得手了。

    只可惜,今日他们遇见的可不是什么富贵老爷。

    矮个子往后一稍,瞬间便躲到了那高个子身后。

    “该你了,削他们。”

    高个子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情愿,奈何竟甩不掉身后的女子,当即大怒道。

    “凭什么?除了少爷,还没有旁人能使唤我……”

    但她的不满只来得及发泄到一半,因为下一刻,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已经举着手里的家伙什迎面砍了过来。

    高个子冷哼一声,手中那根“棍子”重重拄地,上面糊满的泥巴应声落下,露出冷硬的刀鞘来。

    白光亮起,紧接着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声,那一众人手里的破铜烂铁瞬间分了家、碎一地。

    四五尺长的大刀架在脖子上,小镜子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打头的妇人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珠子上下左右地转着,一会后怕地看看那举刀的高个子,一会又愤恨地盯着对方身后那探头探脑的矮个子。

    那是一种技不如人又输得不甘心的眼神。

    秦九叶笑了,一副狐假虎威、小人得志的嘴脸。

    “来认识一下吧。我是你们的秦奶奶,这位是你们的姜奶奶。以后可别张口闭口认妹妹了,万一碰上个不好说话的,今日可就不是找娃、而是要满地找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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