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州北部山间,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茶棚。

    接连的大雨冲断了附近官道,北上去往虞州境内的路上,这是唯一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茶棚主人显然是个胆大心狠之人,笃信富贵险中求,就算是天灾临头也要赚尽最后一块铜板,只是苦了那茶棚中的伙计,一个个面色瞧着不大好看,像是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觉了。

    茶棚客人络绎不绝,有途经此地的商队、零零散散的江湖客,也有四处投奔的外乡人、附近渡口的跑船人。他们中有不少是死了东家,亦或者跑丢了马,只想着能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喘息片刻、碰碰运气。

    各色身影之中,有个弯腰驼背的人格外突出醒目。

    那是个挑着炭的老翁,身上有些泥污,脚下的草鞋已丢了一只,一看便是在那泛滥的山洪中吃了些苦头,好不容易才捱到这来。

    他吭哧吭哧走到茶棚前,肩上的担子也没放下,犹豫了许久才开口要了一壶粗茶。

    茶棚主人从头到尾眼皮子都没抬过一下,茶馆中忙碌的小厮也自始至终没有同他说过半个字,但他却已读懂了那些人的眼神,递上几枚沾着泥水的铜板、哈着腰接过那壶粗茶后,就站在门口那株芭蕉树下喝着,没有迈进茶棚半步。

    外面下着大雨,吸饱了水的芭蕉树下落着小雨,他就站在雨中,将身上唯一的蓑衣脱下来、盖在身后挑的两筐炭上。

    那是他的命根子、未来一个月的口粮,远比他自个更紧要,万万不能受了潮,到时候被买主挑剔几句,又要少几个铜板。

    他忧心忡忡地将那炭火盖了又盖,待到再抬起头来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个圆脸少年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跟前,手里举着一只鞋子,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先生要我给你。”

    老翁有些迟缓地看了看那只鞋子,又怯怯抬头望向对方神色,半晌才明白过来什么,有些受宠若惊地跳了起来。

    “欸,这可使不得……”

    圆脸少年一动不动,仍举着那只鞋,似乎若是他不接,对方便会一直举下去。

    被泥水泡发沤烂、又被十几里山路磨破的右脚一阵蜷缩,他最后瞥一眼对方面相,抬手飞快接过那只草鞋、刮了刮脚底板的泥巴,就这么穿上了。

    鞋子不大不小,竟然刚刚好。

    一想到接下来的路都不用再受苦,他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敞亮,话也多了起来。

    “多谢这位小哥、多谢你家先生。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你们为何不进到那茶棚子里好好坐下来喝口茶、歇歇脚?听闻这赣庾的雀儿茶很是有名,就是金贵得很,需得三十文钱一壶呢!”

    三十文钱,他得卖不少炭才能赚回来呢。

    那半隐在雨幕中的书生望向不远处的茶棚,目光在那些低语怒骂的江湖客还有行色匆匆的赶路人身上扫过,半晌才温和开口道。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空气有些污浊,总觉得憋闷。”

    卖炭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呵呵地搓着手。

    “先生天仙般的人物,需得很好、很好的地方才配得上。”

    书生没应这一句,面上神情依旧淡淡的。

    “老翁要去哪里?”

    “龙枢九皋,我的老主顾都在那边,只是今年这水太大,船不好找。”

    其实也不是完全寻不到船,只是大船坐不起,搭上船资算下来,他又还能赚得几文钱呢?

    四周一时安静、无人说话,半晌过后,那书生才再次开口。

    “此处离津平渡口不远,那里还有北上的船,老翁何不去试试运气?”

    “北上?”对方喃喃念了一遍,黝黑粗糙的脸透出些许红色来,“大人不知,那都城贵人多,我、我这新罗炭只怕是卖不上价……”

    他话还未说完,书生已对那圆脸少年招了招手,后者走上前取了东西、随后递到他手中。

    形状有些奇怪的一只银角子,分量却是很足。

    “这些,买你的炭。够不够?”

    卖炭翁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口道。

    “这、这炭只得两筐,银子我找不开……”

    少年似乎也被难住了,半晌才求救般看向书生,后者随即开口道。

    “那便将你的挑子和筐也一并卖给我吧。”

    雨小些之后,卖炭翁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泥泞小道的尽头。他新得了银子,肩上也没了担子,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看上去能再走十里山路。

    “这炭也要带着吗?”壬小寒盯着那两大筐炭火,毫不掩饰面上的不情愿,“先生明明不需要这么多炭,为何要买下来?”

    “我只是想起了些许从前的事。”

    丁渺的声音轻轻的,比雨滴从芭蕉叶滴落的声音重不了多少。他面前的少年见状,也学着压低了声音。

    “先生很少提起从前的事,所以小寒以为,先生是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他便是不记得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忘记从前经历过的分毫。

    只是他的“记得”,又有几人会记得呢?

    不远处的茶棚中,有几个酒足饭饱的江湖客。他们方才一直插科打诨聊着近来江湖中种种不同寻常的动静,眼下却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手指在那些油腻的杯盘间徘徊,眼神却瞥向小道上那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空气中有种难以察觉的躁动。

    对行走江湖中人来说,眼观几路是必修的本事,他们从方才便一直留意着那茶棚外发生的一切,心下已有了活动筋骨的新计划。

    银子落袋又有何用?自个看不住可怨不了旁人。

    七八个汉子低声笑起来,下一刻,壬小寒的脸再次晃到了丁渺面前。

    “我们已经在这蹲了好久了,先生还没听够吗?”

    那些人说话很是聒噪。先生明明不喜欢聒噪,却还是要听,真是奇怪。

    “我想听的事方才已经听到了。等雨小些,咱们就离开这里。”

    壬小寒闻言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可随即想起什么,脸又有些垮下来。

    “先前那些讨厌的尾巴甩都甩不掉,看来这回庄主是真的生气了。这遭事过后,我们是不是又要回去领罚了?”

    丁渺笑了,轻声说道。

    “别怕,你不是不喜欢回去吗?要不了多久,你就永远不用回去了。”

    “是真的吗?先生说的是真的吗?”他实在太过高兴,以至于磕磕巴巴重复了两遍,可随即又想到什么,有些焦急地确认道,“小寒不用回去,先生也不用回去了。对吗?”

    “对。”丁渺温和揉了揉对方的脑袋,随后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棚,“不过好像有人盯上了我们、说不定想告我们的状,你说该怎么办呢?”

    茶棚中的江湖客似乎有所感应,几乎在同一时间抬头望了过来。

    诸多纷杂视线在渐渐稀薄的雨幕中交汇,连同落地的雨水激起一片。但一切都将终结于刀光之下、消散于烟雨之中。

    ******  ******  ******

    公子琰同丁渺认识。

    这甚至算不上是秦九叶的推测,只是她心底一种强烈的预感。

    但问出那个问题之后,这种预感几乎迅速变成了现实。

    汤家兄弟连同那些影子一并退去,竹楼中一时间只剩两人。

    “秦掌柜为何要答应来川流院中?”公子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我换个问法。秦掌柜觉得,我为何要派甲十三去传话呢?”

    对方轻描淡写抛出两个问题,瞬间扭转了局面。

    这是何等细腻歹毒的心思,不仅算到了她与李樵之间的关系,甚至算到了她能一眼将人认出,所以才会将人送到船上。可怜那少年成了引她入局的诱饵,还要心甘情愿成为试药之人。

    “我说这些并无敌意,只是想你知晓,我们之所以会见面,不是因为机缘巧合,而是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困境。”对方再次开口,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郁州眼下并不太平,居巢更是险中之险,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其中,总不会是为了特意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无声交战已经打响,秦九叶明白,这场对话既是在探寻彼此的软肋,也是在试探对方的立场。

    眼下她在川流院的地盘上,要面对的不是那一坛酒便能打通的熊婶,而是当年的山庄影使、潜藏于风雨雾之中的川流院之主,若想拔得虎须再全身而退,便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秦九叶收敛心神,顺着对方的话反问道。

    “邱家后人已到此地,而我只是无名郎中,你不择手段请我入院中,总不会是为了见这只破烂木桶吧?”

    她话说得不算客气,却并没有激怒对方。

    “你很快便会知晓我为何要见你了。你为甲十三而来,而我将要告诉你的一切,说来也与甲十三有关。我身上的一切悲剧皆由他起,我却仍选择给他留了一条活路,已是宽大仁慈了。”公子琰边说边拾起那木桶碎片,指尖略微用力,木片瞬间化作粉末、落入炭盆之中,“清平道上我将他重伤,是你将他救起来的。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会找上他吗?”

    秦九叶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出身天下第一庄,又是与李青刀一道逃出来的,对你而言是把好刀,不是吗?”

    公子琰闻言却轻轻摇头。

    “拜天下第一庄所赐,比他锋利且趁手的刀剑倒也不难搜寻,他虽然特别,但并没有特别到能让我特意去提人的地步。”

    秦九叶听到这里,先前心中那点模模糊糊的预感越发强烈。

    “莫非……那夜你之所以会去洗竹山清平道,是有人故意透露了消息给你?”

    “不错。甲十三的消息、或者说方外观有秘方的消息,是丁渺间接透露给我的。从方外观到清平道,他算了一层又一层,就是为了借我之手将甲十三拉入深渊。他知道我的行事风格,也知道我这些年用了哪些手段收揽人手来对付他。某种程度上来说,甲十三之所以会染上秘方,是他在暗中推波助澜的。”

    阴冷潮湿的感觉顺着背脊一节一节爬上,秦九叶不由得喃喃道出心底最深的疑惑。

    “可他们二人素不相识,丁渺为何要这般对他?”

    碎木在炭盆中燃烧起来,不一会便化作一团焦黑,公子琰的面容在那团火光中变得有些飘忽莫测。

    “你已经见过丁渺,对吗?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说来也是奇怪,那似乎是个令人想不起究竟是怎样的人。

    盲眼公子品了品她短暂的沉默,嘴角勾起些许嘲讽的弧度,似是想起一段荒谬往事。

    “他本人当初如何做想我不得而知,但甲十三与丁渺并非毫无交集,这一点我倒是可以肯定。”

    秦九叶的心跳得越发快起来。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黄昏,小船穿过寂静无风的万顷荷花,将她引向一个藏在绿荷中的身影。那人面容模糊,目光却能穿透时光向她沉沉望过来。

    “他们是在天下第一庄时相识的吗?”

    “准确来说,应当同甲十三逃出天下第一庄有关。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初整件事就是由我牵头调查的。”

    公子琰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呼出的每一口气、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上了过往寒霜,就连面前烧得正旺的炭火也不能消解分毫。

    “甲字营弟子甲十三顽劣难驯,因犯下大错被关在蟾桂谷西祭塔深处,却阴错阳差救出了被囚禁多年的李青刀,在后者的协助下刺瞎守谷人李苦泉、经由暗道逃出了山庄。这件事是天下第一庄的耻辱,也是狄墨的逆鳞。而我身为当时庄中影使,自然要接手这一切。”

    “我很快便发现,所谓暗道不过是山庄专门运炭的通道,看起来狭窄不易通人,实则有暗洞可以容人转身,竭力一搏便有可能逃出生天。调查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那时我认为这样的定论便是承认我的管理有着致命漏洞,便是当着整个山庄中人的面宣告自己的失败与无能。我无法接受这一切,为此不惜在山庄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我日夜不停地提审、搜查、严刑逼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任何一桩可疑之事,终于让我发现了端倪。原来一切都不是凑巧。那天蟾桂谷外运送炭火的通道之所以会开启,是因为有人和那位卖炭翁的小孙女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有了这条关键线索,顺藤摸瓜、缕清一切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很快我便锁定了一名山庄杂役,此人出身庄中丁字号营,那是庄中人最多的营,每年进出往复、生死淘汰不下数百人,但我第一次见他、让他摘下腰间的牌子递给我的时候,发现那腰牌上有三个洞,其中两个洞已经磨穿了,那是常年带着同一块腰牌做工磨出来的痕迹。他像是被人遗忘了很多年,其间几乎没怎么同人说过话,身体瘦弱不堪,身上一点像样的功夫也没有,看起来已有十五六的年纪,而整个丁字营竟无人记得他的代号,我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那块三个洞的腰牌。”

    寂静到能随时随地归于虚无。

    这也是秦九叶对丁渺的第一印象,那个自荷花丛中望向自己的身影轮廓越发清晰,她心中的疑雾却越来越重。

    “可这样的人为何会想要同外界的人私通?你说他出身丁字营,且多年未曾得到重用,又怎会和甲字营的人相识勾结?”

    往事被牵动,公子琰低声咳了起来,半晌才平复下来,轻喘着继续说道。

    “若我当时有过如你半分思虑,一切或许还有转机。只可惜当时的我轻世傲物、风头正劲,又怎会多花半分心思在一个卑劣的丁字营杂役身上?而且当时狄墨的怒火都在叛逃之人身上,草草将人定罪关入西祭塔中后,我便将人手派去庄外追杀李青刀和甲十三了。”

    “山庄本就是弱肉强食之所,天生弱骨、不能习武的孩子会被蔑称为“人蟾”,意为永远无法走出阴暗塔底的卑贱存在。而彼时庄中的每一个人都知晓那最新被关入塔中的丁字营杂役犯的是怎样的重罪,我的挫败与狄墨的怒火成了一支可以无限书写罪状的判笔,他成了山庄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逃走的甲十三和李青刀没能承受的一切,便都由他一人承受。甚至久而久之,对他施以惩罚甚至不需要任何罪名,就连庄中最末等的杂役也能在他身上倾泻不满,西祭塔塔底成了人心黑暗的缩影,令人不敢窥探。”

    能够被人听到的呐喊算不得悲剧,真正的苦难往往沉默无声。

    那晚在黑水湖上,秦九叶听姜辛儿讲述关于李樵的过往,总觉得那似乎已是她能想象的世间极恶,却原来在那不为人知的角落,“恶”这一字的诠释是没有边缘和尽头的。

    “就这样,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西祭塔死了一个塔奴,听闻是因为私闯了庄主设下的禁地而被射杀。禁地在塔中地牢最深处,就算是守塔人也不能进入,我觉得事有蹊跷,便亲自前往查看。而他作为整件事唯一的见证者,被提来见我。”

    “他几乎已经不成人形,像是一副装在衣衫中的骷髅架子,骨头似乎都能隔着布料刺出来。但身体上的种种不足他眼神变化的万分之一。那些求告挣扎时的强烈情绪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双无欲无求的瞳孔。那时我便明白,自己望见的并非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而是一片被摧毁过的废墟。”

    寂静、冷漠、空洞。

    秦九叶眨眨眼,记忆中那个斜倚在船窗边的身影依旧无言地望着她,窗外的烟火无声升入夜空,却无法照亮温暖他漆黑的眼眸。

    废墟中既生不出欲念,也生不出温情。它能隔绝一切悲喜痛苦,也能让人变得残忍和无坚不摧。

    “作为整件事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告诉我,是那个塔奴无意中发现了庄主的秘密,想要将某样东西占为己有,他劝阻未果、对方好似发了疯一样,不知疲倦疼痛,这才被守塔之人射杀。一切都是那样滴水不漏,我心中虽已生疑,但到底没有发现更多。在西祭塔底的这些年,他早已看透人心。现下想想,他应当是故意留下破绽、引我揭发,为的便是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一步步将我领入深渊。”

    “狄墨究竟在西祭塔中藏了什么,那天之前我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对这个问题有过片刻的好奇。但那天过后,他便将这个念头种在了我心底,静待它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所以我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丝毫不惊讶。他将那个盒子捧到了我面前,并说这就是那个死去塔奴发疯的原因,问我想不想创造出一种可以取代晴风散的东西。”

    对方并没有再细说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秦九叶几乎是在转瞬间便有了答案。

    尽管先前已经有所猜测,但当亲耳听到一切的时候,秦九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所以当年居巢一战结束后,黑月当真将那可怕的东西带出溟山了吗?如果没有丁渺的意外介入,狄墨又是否会在某个时机发动一切、而邱偃对此又是否知情呢?

    邱偃如今几乎已不可能给她答案,而狄墨的心思更难猜测,秦九叶只能将注意力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你身为山庄影使,应当知晓狄墨的过去,就没有怀疑过那样东西的来历吗?又怎会轻易为丁渺所惑?”

    她的质疑不是没来由的。就算公子琰曾被一时迷惑,但作为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彼时丁渺的筹码与处境根本不足以让前者入局。

    “那东西是何来历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我与狄墨之间的关系。我将天下第一庄当做施展拳脚的地方,而狄墨无法接受任何失控的人和事,我们之间的矛盾早晚会被激发,丁渺只不过将那个契机送到了我面前。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从未打算接受他的任何游说,他的目的也并非说服我做什么,而只是要见我那一面而已。”对方说到这里,嘴角的纹路渐渐发生变化,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笑来,“毕竟有些事只有面对面才能做到。”

    琼壶岛上的一幕不由得出现在脑海,秦九叶下意识问道。

    “他将那样东西下在你的饮食中了吗?”

    公子琰笑了,轻轻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着急,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先拒绝了他的提议,说这样做不合规矩。他听后跪在石阶下,突然开口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世间规则由谁而定?谁又有资格改写规则?我只当他心有不甘,于是回答道:这世间其实本无规则,所谓规则不过是弱者项上锁链,存在的意义便是将另一端递到强者手中。他听后沉默了很久,同我说他知晓了,随后将装有那样东西的盒子交到我手中,说一切当由我归位才合规矩。”公子琰的声音短促一顿,随后轻轻捻了捻自己的指尖,“我在江湖游走多年,自负见识过多少卑劣手段。只可惜,我逃过了种种算计,却没能逃过自己的好奇之心。我并不想要那盒子里的东西,但却想知道狄墨的秘密。开启盒子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刺破了我的指尖,而我那时还并不知晓,某种不是毒药却胜似毒药的东西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

    窗外的烟火炸裂开来,化作天火四散坠下,为江湖新秀的荣耀而燃烧。

    然而不论那些花火多么炽热耀眼,也终究会被冰冷湖水和无边黑夜所吞噬,而那才是窗边之人静静观赏的真正景象。

    一想到那夜她就与这样的人面对面落座同一张桌席前,甚至还推杯换盏、吃过他为她盛满的饭菜汤水、接过他归还的手帕,秦九叶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战栗恶寒。

    “这便是丁渺,这便是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他想要的从来不是金钱、权势、亦或者某个有价码的东西。他想要的是一场规则的崩塌、秩序的沦丧、无止境的混乱。这是他难以对付的原因,也是你必须要了解的事实。”

    那场对公子琰来说突如其来的对话,或许是塔奴丁渺在无数个日夜中苦苦求索过的问题。公子琰的回答无疑是残忍的,而后丁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反复论证着这个残忍的事实。

    丁渺恨孙琰、恨狄墨、也恨甲十三。

    或许到了后来,他的恨又远不止于此。

    在西祭塔底不见天日的日日夜夜,他想过的是自己有记忆以来经历的种种苛待与折磨,每个人都能将脚踏于他的背脊之上,每个人都能从他身上剥夺走任何东西,每个人都能对他的不幸视而不见、保持沉默。而当一个人几乎平等地憎恶每个人时,他反而会表现得比寻常人更加温和平静。人们会分不清他是心怀天下的佛祖,还是想要毁天灭地的魔鬼,直到他落下最后一颗棋子。

    漫长的回忆似乎耗尽了讲述者的力气,公子琰又重重咳了起来,整个人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秦九叶板着脸看了一会,末了还是走上前,为他斟上一杯茶。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公子琰并没有接过那杯茶,兀自喘息了片刻、直到咳嗽声渐渐平息,才用那双蒙着布巾的双眼“望”向她。

    “你不想对丁渺复仇吗?”

    手中茶盏一颤、茶水溢出点滴。对方短促的一句话犹如刺客的匕首直插心底,秦九叶一时间无法开口,但她的沉默已经给了对方答案。

    公子琰草草擦去掌心咳出的血痕,伸手停在那盆炭火上,似是在感受那灼热的温度。

    “其实约莫半个月前,我便已经不需要这些炭盆了。”对方说罢,伸出的指尖缓缓下移,就停在离那炭火不过寸余的地方,“我只是习惯用它来确认自己还能否感受到这些温度。”

    火星从炭盆中飞出,溅到那只手上,手的主人却浑然未觉,反而又将指尖靠近了些,绣着细纹的衣袖被缓缓拉起,露出一截青白瘦削的手腕,郁结的血脉隐隐从皮肤中透出来,犹如魔鬼的触须,直到水泡从皮肤上钻出。

    眼前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暗庄之主,与其说是可敬,不如说是可怕。在同丁渺和天下第一庄较量对抗的这些年,他早已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不择手段却又苟延残喘的怪物。

    “即使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你仍然可以感受得到炭火的炽热,犹如最原始的爱恨情绪、不可掩藏。而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感受到了你心底的仇恨之火。”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矛盾的人,集高洁与卑鄙于一身,用最敏感柔软的语气说着最残酷冷血的事实。

    事到如今,否认没有意义,但秦九叶也并不打算妥协。

    “我与丁渺如何,与你并无关系。与深陷泥沼之人同路,下场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那你可有想好如何复仇?杀了他吗?还是将他擒住关起来、日夜不停地折磨?”

    手刃仇敌、千刀万剐,这是在果然居为老秦守丧的那三天里,秦九叶在心底反复幻想过最多遍的事。

    她不惧怕承认心底的阴暗面,但今日听过丁渺的过去后,她突然间便不能肯定自己要做的事了。

    那样一个人当真会惧怕死亡吗?她就算再残忍、再无情,又如何能比得过那天下第一庄的所作所为呢?她当真要为了复仇成为一个比狄墨更恶毒的人吗?

    可老秦和老唐不能白白死去,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撕裂了。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对方扒皮抽骨地还上这笔债呢?

    “你要打败他,而不仅仅是杀了他。”公子琰的声音越发急促起来,咳嗽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声嘶力竭,“那是我没能做到的事,眼下我将这把磨到出锋的刀剑、打了九成盔甲全部给予你,只要你能做到。”

    “这院子里想要复仇之人千千万,你却从中挑了最窝囊没用的一个。”秦九叶笑了,声音中透出几分荒谬不解,“我手无缚鸡之力,赶路赶得快些都会摔跟头,我甚至算不得是个江湖中人。你究竟是想要我对付他,还是想要我做你的替死鬼?”

    “你确实如此,但丁渺亦是如此。这世间最锋利的东西不止刀剑,能取人性命的方式不止兵武,出英雄的地方也不止江湖。”

    燃烧正旺的炭火已经渐渐转为灰白色,要不了多久便会化为一盆灰烬。公子琰面上血色尽褪,青黑的唇一张一合地开启着。

    “所谓秘方虽犹如天火神泉,但没有血肉之躯去传承,也终有一天会衰落消弭、归为尘土。它之所以能够残存至今,不过是因为人心之难测、人心之不满足、人心之求而不得。就如同幽暗之火,只要心中火种不灭,总有再起燎原之日。我们没有时间了,你必须做出选择。”

    将死之人的执念犹如呛人的烟雾填满整个房间,许久,秦九叶将自己的视线从那通红的炭盆上移开来,低声开口问道。

    “所以……那卖炭翁和他的小孙女如何了?”

    许久,空气中才传来短促的两个字。

    “死了。”

    公子琰慢慢转向女子所在的位置,耳中细细分辨她一呼一吸之间的变化,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来。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是因为你与丁渺本就有相似之处。那些绝境中脆弱渺小的期许是如此,心底的恨也是如此。”

    “人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处。我同我村中养鸡的大娘也有相似之处,但我却永远不可能是她,她也永远不可能是我。”

    秦九叶最后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楼。

    双脚已经踏入夜色,她突然听到那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清晰低沉地仿佛是在她耳边响起一样。

    “明天日落之前,来竹林东边小径。我期待你的答复。”

章节目录

秘方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八条看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八条看雪并收藏秘方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