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细碎脚步声在川流院竹林各处响起、催命一般。

    又到了喝药的时辰。

    淡淡的苦涩气味弥散在各个小院,宛如惨淡愁绪渗透进每个角落。

    昏暗房间内,床榻上的人抬手将已经空了的琉璃药碗放到一旁,却迟迟没有听到送药人的动静。药力与高热削弱了他的五感,他沉沉翻过身望去,这才发现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屋内。

    秦九叶没说话,就静静站在黑暗中。李樵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开口道。

    “别怪熊婶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

    她不能怪熊婶他们,也不能怪他这个病人,那她能怪谁?怪她自己吗?

    秦九叶生气了。

    从晨起到现在,她一直在生闷气,再这么下去,对方还没怎么样,她自己便要肝郁气结而死了。

    窗外西斜的阳光洒进屋内,照亮贫瘠的一角,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果然居那间狭小破旧的房间。然而床榻上的少年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往阴暗处缩了缩。

    秦九叶望着面前之人微微颤抖的背脊,心头怒气又迅速消散了,她走到床榻旁,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边掏出伤药帮他涂抹、一边轻声问道。

    “我人都来了,为什么还要喝他们的药?”

    他沉默片刻后才答道。

    “就是因为你来了,才要继续喝药。”

    因为她来了,所以他不能再犯错了。否则如果他再失控怎么办?如果他再伤害她怎么办?如果那夜果然居的噩梦再次上演怎么办?

    同伤害她相比,伤害自己算不得什么。

    秦九叶涂药涂到一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你当时会失控,是因为那滕狐对你做了手脚、想要试探于你的缘故……”

    她略带几分急切地解释着,他就默默听着,直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

    “可是早晚都一样的。我早晚都会变成那副样子的,阿姊。”

    不,你不会。

    她很想坚定地、不容辩驳地对他说出这句话,可她说不出口。

    她对终结这一切仍无把握,对能否将他拉出地狱没有把握。

    指尖传来他肌肤的热度,蓬勃而富有生机,就像那日他带着她站上城楼时传来的心跳声。

    她无法想象有一日这种鲜活在她面前腐烂变质的样子。

    垂下的那只手渐渐握紧成拳,秦九叶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无力感,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

    “阿姊见过公子琰了?他同你说了什么吗?”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李樵终于轻声开口问道。

    虽然知晓对方一定会问起,但秦九叶还是没有立刻回答。

    公子琰不会无缘无故对她诉说有关丁渺的过去。那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为何要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告诉她这些真相呢?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通过所谓仇恨将她和李樵彻底推向丁渺的对立面,让他们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中退无可退,直到一方身死或彻底分出胜负。这种“煽风点火”恶毒的而有效,只是对李樵来说,知晓丁渺的存在意味着要面对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过程犹如揭开疮疤,充满疼痛与耻辱。

    犹豫许久,她还是说出了实情,只是在提到丁渺的名字后便戛然而止,将选择的权利交到对方手中。

    “若你想知晓一切,我便将我听到的全部告知于你。但我想你明白,我将这些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去追究这些旧怨、彻底沦为公子琰手中的工具。因为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错,你不必选择去承受。”

    少年安静听着,随即轻声道。

    “不论是丁渺还是公子琰,不论他们想从我这讨回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他们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得到了另一种补偿。”

    秦九叶浅浅一顿,一时间有些听不明白。

    “什么补偿?”

    “你。”少年拉过她涂药的手贴了上去,微烫的脸颊与柔软的发丝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如果他们没有算计于我、暗害于我,那天我可能不会遇到你。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所经历的一切似乎也没有那样可怕了。”

    千言万语混着酸涩的情绪堵在喉咙,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再乱吃药了。好不好?”

    “好。”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随即得到一个奖励般的抚慰。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杨姨安慰自己一样。

    他因病痛而战栗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就像当初在听风堂的那晚一样。

    不知不觉,窗外夜色降临,床榻上的女子望着少年沉沉睡去的侧颜,随后轻轻挪动手脚、翻身下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竹林药庐中,白日忙碌穿梭的身影全部消失不见,沸腾的药釜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耗子偷米一般。

    无人看守的药橱前,身形圆咕隆咚的“大耗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发出一阵烦躁的嘟囔声,一双黑爪不停在那分好的药材中翻腾着,将一切弄得一团糟。

    “我道是什么人在背后做法,原来是你这只狐仙儿。”

    女子声音突然响起,药橱旁的影子一顿,随即终于从暗影中走出,头上扎着块熬药时的布巾,露在外面的一双小眼凶光毕露、恶狠狠地瞪着她。

    “我的香加皮呢?你做了什么手脚?!”

    秦九叶打了个哈欠,一副困得睁不开眼的样子,似乎对眼前所见一点也不吃惊。

    “不过是换了些五加皮进去。香加皮不可久服,换个用药的方向试试,也算开拓思路,价钱还能省下不少,滕狐先生该好好谢谢我才对。”

    水准高超且对秘方一事钻研颇深的人并不多,她猜到药庐那位没露面的“掌柜”身份后便有了动作,趁那日小酌时做了些手脚,香加皮与五加皮本就相似,她替换少许刚好瞒过药庐的人,却瞒不过那幕后之人。对方挑剔强势的性子想必无法忍受这一切,她只需在此“守株待狐”便可。

    “公子琰身染秘方多年,就算功力深厚、情况与旁人不同,也需有人指点用药。这些天我仔细观察了院中病人服用的汤药,发现那方子同你在船坞做试验时有六七分相似。到了这地步我再瞧不出端倪,岂非白白忍受你那些时日?”

    她好心为对方“答疑解惑”,那厢滕狐却认为自己遭了算计,一把扯下面上布巾,三两步杀到跟前。

    不过一月未见,对方瞧着似乎也比先前憔悴不少,眼下同她相对坐在几口大锅前,面皮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来。

    “你若是来找我算账的,不如现下就与我决一死战、分个高低生死如何?”

    江湖中人就是不一样,她就算同那九皋城里的回春堂掌柜因为生意上的事打破头,也绝不会将“决一死战”挂在嘴边。

    秦九叶盯着对方那张气鼓鼓的脸,一时没忍住、牙齿间挤出一声笑来。

    “怎么个决战法?互相下毒吗?”

    滕狐也笑了,小眼阴森眯起。

    “只怕你输不起。技不如人认了便是,好好求我或许还能留得一条全尸。”

    威胁的话听多了便失去了作用,秦九叶掏了掏耳朵、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是个生意人,同你互相下毒对我来说有何好处?赢了可有银钱可赚?”

    滕狐僵立片刻,随即扬起高贵的头颅。

    “粗鄙村医,鼠目寸光,难堪重任。我也是一朝落了难,才会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事那么久。”

    秦九叶懒得看对方做作的姿态。

    “那不知离开了我,滕狐先生可有取得什么进展?亦或者已经找到破解秘方之法?”

    “不如还是秦掌柜先说说看,你去那居巢游山玩水一遭,可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收获?”

    这便是他们的胸襟了,加起来也没有巴掌宽,非要从对方身上先撬出点什么才甘心,否则便会觉得吃了大亏。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破药庐里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秦九叶咬了咬牙、抠抠搜搜地先退让了半毫厘。

    “我去了李青刀指明的地方,就在居巢古国腹地。”

    “断玉君没与你同进同出,看来是出了岔子。”对方狐眼一眯,已经从她遮遮掩掩的叙述中瞧出端倪,“瞧你仍在此处徘徊不去的样子,应当也没在那地界找到破解之法。”

    秦九叶不答反问,当下就要从对方身上讨回些便宜来。

    “药庐里的方子是你开的?你明明有法子,为何当初在船坞的时候要放任那些病人恶化死去?”

    “因为他们总归是要死的。药庐的药只是压制发病的手段,饮鸩止渴罢了。我是左鹚的弟子,不屑于自欺欺人。”

    滕狐狡猾,秦九叶也不傻,当下便猜出了一二。

    “所以你才与公子琰合作,一面帮他稳住那些病人,一面研究秘方用药,一旦有了新的方子,便拿那些人来试药。”

    “你该感激我才对,不是吗?若非有我,你那半死不活的小白脸或许已经一命呜呼了。”

    对方说的或许是实话,一想到那少年的身体状况,秦九叶仍觉得气不顺,努力平复一番后问道。

    “自上次一别已过去月余,你从我这拿走的野馥子呢?可有入药?我看了你给李樵吃的药,应当与野馥子无关。”

    她此话一出,空气瞬间沉寂下来,片刻后对方才干巴巴道。

    “是你那日随口提起,我便心血来潮想要尝试,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终究还是要回归师父的正统思路。”

    然而秦九叶已瞬间捕捉到了异常,断然不可能轻易放过。

    “先前我问你野馥子的事是否是左鹚提起,你并没有否认,现下又急着撇清这层关系,莫不是尝试过后发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这一回,滕狐面上的神情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你知道什么?区区野馥子,神神鬼鬼的东西,又如何能断我师父一生成就!”

    当真是关心则乱,她还什么都没说,对方便已急着将罪名往身上揽了。

    秦九叶不想同对方一样钻牛角尖,只耐着性子继续说道。

    “我只是在居巢腹地见识了不少花草虫豸。若野馥子当真行不通,或许能换些新思路……”

    然而她愿意退一步,对方却好似被踩了尾巴般不依不饶。

    “你不要以为去过了居巢那鬼地方便是手握玄机,就有资格在这里对着我大呼小叫了。李青刀能够找到那处地方,还不是因为我师父为她指了路?这些年就算是狄墨也不敢轻举妄动,若非知晓我师父已经身死,他岂敢在江湖上这般兴风作浪……”

    对方气急败坏的言辞令人气短,秦九叶却从对方一连串的言辞中嗅出了些信息。

    李青刀能够去到居巢腹地是因为左鹚指了路。这倒是符合她之前的判断,左鹚应当也是从医者的角度推论,这种怪病是从某种生灵身上传出来的,李青刀就是带着这个目的寻到了那处洞穴。

    然而狄墨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按照公子琰的说法,秘方确实是从天下第一庄流出,那李青刀究竟是为什么被狄墨暗中擒去了山庄呢?如果只是一份居巢地图,当真值得如此吗?还是说李青刀曾意外撞破了狄墨的某个秘密,后者困于昔日情谊又杀不得,只能将人囚禁起来?

    李青刀非等闲之辈,居巢又是险远之所,假设彼时能知晓李青刀行动轨迹的人只有左鹚……这一切仿佛都在告诉她,李青刀不是死于天下第一庄的折磨,而是死于背叛。一场来自挚友的背叛。

    “莫非你自始至终都是知情的吗?”秦九叶眯起眼来,目光锐利得几乎能将面前之人那张鼓胀的面皮划破,“你知晓如今的秘方其实就是当年狄墨从居巢带出来的,是你师父告诉你的吗?还是说当年的事你师父也有份?亏我当初一心觉得左鹚是因为信任狄墨会遵守承诺才发出书信,现下想想,或许天下第一庄的秘方就是你师父的手笔也说不定,这些年他们一直有着私下往来,所以当初在那琼壶岛的时候,狄墨才能先我们一步拿走了笔记……”

    “住口!”滕狐的声音变得尖细,面容因极度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你怎敢、怎敢这般污蔑他!”

    江湖中最可怕的老毒物已在失控的边缘,犹如一只随时随地会炸出一群毒蜂的蜂窝,秦九叶却不退反进,一连串地发问道。

    “难道不是吗?我当初便觉得奇怪,你口口声声说左鹚为研究秘方鞠躬尽瘁,却不提他具体是如何研究的、也不提他究竟去何处寻得病患,毕竟大家都默认,在居巢一战结束后,所谓秘方已经消失在那场山火之中了。还是说你心心念着的你师父的笔记,不过只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罢了,说不定左鹚也自愧于此,所以才会找个地方将自己关起来,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笔记……”

    哐当一声响,秦九叶的声音戛然而止。

    巨大的药釜被打翻在地,滚烫的药汁四溢流淌,在地面上嘶嘶冒着白烟。

    “原来你千里迢迢来到郁州,又不知死活地进出居巢,就是为了到我面前找死的。”

    滕狐的声音比庭院中新降的寒霜还要阴冷,药炉中的火星飞入夜色,他的轮廓似乎也在夜色中变得巨大恐怖。

    秦九叶按下有些发抖的双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不动手不是因为不能动手,而是因为不想动手。

    这是她今夜“赴约”前便在心中思索清楚的事实。她并非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地激怒对方,之前两次出入药庐时她便留了心,发现熊婶等人备药的方子发生了些许改变,而若按她先前推论,药庐中并无医者,那只有可能是背后之人从中指点。

    滕狐明明身在院中却一直没有现身,这说明这些天或许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就算对方打心底里仍瞧不上她的医术,但肯定多多少少还是对她的居巢之行有些好奇心的。

    想到这里,她干脆开口道。

    “你若想动手,便放马过来。我若技不如人、死在你手下,死前也要让这院中之人昭告江湖,你是妒恨我医术了得、怕日后成为你的克星,这才暗下毒手。我若解了你的毒,更是要宣告天下,左鹚关门弟子也不过如此,什么白鬼伞不过一朵我脚下的烂蘑菇,果然居的招牌不擦自会闪闪发光。”

    地上破烂的药釜犹如她此刻心情,一口气说完这一通,她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就着药炉子里尚有余温的灰堆给自己烤了两只山芋。

    温暖的气味在药庐中扩散开来,不知多久黑暗中才再次传来对方的声音。

    “你师父当年难道没有告诫过你,医术再高明,活不久的话也注定没什么出息吗?”

    秦九叶翻了翻眼皮望向对方,确认了一下对方的情绪。

    “我师父死得早,将我领进门后就不管我了。哪像左鹚千挑万选收了你,把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

    这话说得巧妙,听着像是调侃,却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对方的狐屁股,她这厢心下一阵恶寒,却听对方闻言竟笑出了声。

    “你可知晓我师父当年为何会收我为徒?”

    秦九叶只当对方又要开始自夸,半是心不在焉、半是嘲讽打趣地说道。

    “自然是因为你有几分天资,性子孤僻傲慢、独断专注,而你师父也是个难以融入人群、只配在这天地间求索的怪人,看到你便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反胃,那厢滕狐转了转眼珠看向她,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你能同我这样的怪人相处,说明你骨子里同我一样也是个怪人。”

    秦九叶一边拨弄灰堆一边抬起头,不乐意地反驳道。

    “我这是迫不得已、以大局为重。我这人最是淳朴好打交道,擅从民众里来再到民众中去,整个丁翁村从村头到村尾,没有一个人见了我不打招呼的。”

    滕狐撇了撇嘴,犀利的字眼顷刻间流出。

    “他们自然要同你搞好关系,因为你是郎中,你的技能是治病救人。他们喜欢的是你从事的行当,而不是你这个人。”

    秦九叶被噎住了,想找出一两句反驳的话,可思来索去竟反而觉得对方说的有些道理。

    “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呢?很多时候,确实就只是因为需要打交道而不得不做出另一幅模样来。”

    她不过随口说来的歪理,对方听后却陷入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原来如此。师父也是因为需要我才收我为徒,而不是因为欣赏我、喜欢我。”

    秦九叶有些愕然,一时间看不懂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自怨自艾,只能如实安慰道。

    “你师父若不喜欢你,实在没必要这般为难自己。”

    毕竟这年头性情好又天资好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何必给自己添堵?

    这安慰听起来有些变了味道,但对方却好似没有听懂。

    “在我之前,师父从未收过徒弟,但同李青刀个性散漫不同,他是因为挑剔,除了他自己,这世间无人有资质继承他的衣钵。但在居巢一战后,他改变了想法。”

    眼见对方竟心血来潮讲起那左鹚往事,秦九叶也有些好奇,忍不住欠了欠身子问道。

    “莫非你也出身居巢,乃是百毒不侵之身,所以才被他选中?”

    额角鼓了鼓,滕狐咬牙切齿道。

    “我是曲州人,同居巢那鬼地方有何关系?”

    “那是为何?”

    滕狐双手拢于袖中,肩背微微驼了下去,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整个人望着像是蹲在灶台上的一只胖鸮。

    “从他第一次接触那秘方开始,他的一切准则都被打破了。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原来确实是有不可战胜之物、耗尽平生也无法求得的答案。从前他有多骄傲、多胸有成竹、多不可一世,之后他便有多惶惑、多不安、多怀疑自我。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在有生之年也无法解开这个谜团,所以才有了收徒的念头,而我不过是当时他身边最好的选择罢了。”

    “你是说,你师父收你为徒,只是为了能有人继承他的遗志、破解秘方之谜?”

    “起先或许是的,但即使我是他最好的选择,也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我为了获得他的认可,吃了不少苦头,但直到最后,他也依然没有将他毕生所学尽数交于我手中。”

    她那死鬼师父不也一样?毕生本领有一大半烂在了肚子里,唯有记账的本领尽数传给了她。

    “或许那是因为有些东西他自己也不能肯定是非对错,而世人又喜欢将他的言语奉为圭臬,将这样的东西流传下去是不负责任的。”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想到当初那琼壶岛之约,“许秋迟说邱都尉是五年前收到的信,你也应当差不多。既然一早便收到了你师父的信,为何没有提前来寻他,偏要等到赏剑大会那日呢?”

    滕狐沉默片刻,随即一字一句道。

    “因为师父不准。”

    秦九叶对这答案有些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白鬼伞滕狐确实天赋极高,他得到过许多人的认可,却唯独没有得到过他师父的认可。在他心中,他的师父甚至临死前也不愿见他。

    秦九叶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是否会听进去,但她还是选择了开口。

    “他并非不愿见你,或许只是无法面对你、不愿意将那样的自己留在你的记忆里。”

    滕狐的背影缩了缩,半晌才闷声道。

    “我愿意耗费时间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听你这些阿谀奉承的话,而是要告诉你:我师父生性孤僻,但他从未背叛过朋友。他此生犯过最大的过错不过是身为见惯生死、往返地狱之景之人,仍未抛弃自己当初选择成为医者的那颗救人之心,想要寻得一种可解百病的良药,自此绝病气于世间。”

    如果左鹚与狄墨并无勾结,那黑月其余人很可能也并不知情。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将秘方偷偷带出居巢,是狄墨一个人的决定。那或许也是李青刀被囚禁山庄背后的真正原因。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秦九叶轻声开口,望向炉灰的视线有些失神,“只有孤身苦旅、拼尽所有去战胜千百种恶疾的医者。”

    譬如左鹚、譬如许青蓝、譬如她师父、譬如那些不知姓名的人。

    相比于秘方本身,那些医者才可称得上是真正的“良药”。

    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下一刻对方的声音便不依不饶地响起。

    “莫要将我师父同那些失败的赤脚医生相提并论。”

    秦九叶笑了,心中反而不似方才那样反感了。

    “你越是在意我方才所言、不愿面对一切,反而越是坐实了你对你师父的想法。其实在你心底,你也认为你师父最终失败了,不是吗?”

    “他没有失败!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没能获得更多的时间,没能等来一个契机,没能在书写一生的神话中再添一笔。

    后世没人知晓医鬼左鹚的归宿,而他也不会将琼壶岛所见的一幕宣告世人,他的师父应该拥有一个完满超凡的结局,而非像那般长眠于阴冷的湖水洞窟之中,守着至死也没能勘透的秘密,在遗憾中化为一捧枯骨。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下一刻,那女子却开口接了下去。

    “他当然没有失败。瞿氏尝百草、著药典,最终死于毒困,可能算是失败?许青蓝入居巢、最终为救人染病而死,可能算是失败?多少无名医者一生救死扶伤,却从未在典籍间留下过姓名,可能算是失败?”大山黑水中化为白骨的神明历历在目,秦九叶发自心底地劝说道,“你之所以不愿接受这一切,是因为你将他捧做了永不犯错、无所不能的神,不能相信他最终走向凡人的结局。可归根结底,他同你我一样,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她的话音落地,整个药庐再次陷入长久的寂静。

    山芋在灰堆中发出吱吱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气味,终于,那灶台上的人影再次开口。

    “是又如何?凡人同凡人之间尚有不同。我便是要做这凡人中的不凡之人,我便是要让世人知晓,就算师父没能做到这一切,但他选中的人做到了这一切。”

    “所以,我们联手吧。”秦九叶拍了拍手上的灰,向那黑暗中的影子伸了过去,“承认自己不过平凡之躯,并不意味着我们认输了。论及做那人上人的经验,我确实不如你,可论及以小博大、以弱胜强的经验,你却是不如我的。同我联手,你不会吃亏的。”

    滕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很是恐怖,听得人毛骨悚然。

    “我的手可不是谁都能碰的。”

    秦九叶没有退缩。

    “这是利益的结合,你不必因为对我再三忍让感到丢脸,我也不会仗着你的忍让得寸进尺。坦白说,若我不想再见你,此番又何须引你现身?咱们谁也别嫌弃谁。说到底,只要那秘方的事一日不终结,我们便注定会再聚头。”

    行船遇风浪尚且需要连舟过江,人处险境同样需要共克难关。她赌对方同她一样,急需一个盟友。

    但是在此之前,她必须确认对方的心思,确认对方同自己一样,只为战胜那秘方本身,而不是如同丁渺一样,要借着那样东西做些可怕勾当。她几乎不敢想象,如果丁渺有着滕狐一样的药理知识和毒物经验,那秘方有可能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归根结底,人心难防,远胜洪水猛兽、瘟疫恶疾。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穿堂冷风几乎要将她手心的汗吹干时,对方终于动了。

    泛着青黑的指尖出奇冷硬粗糙,那双手有多擅长摆弄蛊虫毒物,就有多不擅长握手这个动作。

    当然,秦九叶也并不想多握片刻,两人几乎是短暂碰了碰,便迅速分开了。

    “为表诚意,咱们是否该互通一下这些时日的进展?”

    她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对方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以你愚钝的资质,或许要听到天亮了。”

    论及彻夜苦熬的本事,秦九叶自认不输人一头,不甘示弱地与那滕狐“论起道”来,两人从月升争辩到月落,到最后也分不清是谁提出的问题、是谁给出了答案。

    秦九叶从药庐出来的时候,天果然已经蒙蒙亮了。

    彻夜辩论令人疲惫,尤其对方还是个言语不知轻重之人,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念经降妖的法师,与之周旋间字字泣血,真真是一夜间愁白了头发。

    拖着脚步在凌晨时分的竹林间穿行,她觉得自己好似一抹游荡的“孤魂野鬼”,而踏入偏僻小院的一刻,她便在院中那棵大树下望见了另一只“孤魂野鬼”。

    “阿姊……”

    他披着单薄的衣衫坐在树下,一夜秋风摇落的枯叶落在他发间、肩头,他却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院门的方向。

    “我以为、我以为你……”

    他以为她不要他了,他以为昨日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他说不下去了,头也垂了下去。

    落叶被踩响的声音窸窸窣窣响起,有人抬手摘下了他头顶的一片叶子。

    不过是一片叶子而已,不知怎地却似有千钧重,离开他身体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她身上还带着些凉气,那是一路疾行穿过竹林时沾染的霜露,但她落在他耳畔的呼吸是温热的,混着些药味与薄荷的香气,将他环抱其中。

    “……抱一抱就好。”

    她的声音闷闷在他肩头响起。

    不同于他索取时的急切,女子的怀抱总是温和许多。但这温和中有种不可瓦解的坚定,坚定地选择、坚定地守护、坚定地找到迷失的他,而这种坚定只需万分之一便可让他泪流满面。

    秦九叶察觉到了怀中之人的颤抖,不由得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便是拥抱的神奇之处,她在安抚他的同时,又何尝不是他在给予她温暖呢?

    彼此的心跳声渐渐交融,整夜的奇诡阴谋、疲惫不安一扫而空。

    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有一线希望,她在崎岖险阻中前行的努力、求而不得的挫败、反复求证的漫长路统统不算什么。

    就算天资聪颖、执着顽强如左鹚,也没能逃开凡人结局。

    滕狐或许也将如此,她或许亦是如此。

    但在望见终点之前,她坚信自己可以永远、永远地走下去。

    只要他在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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