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浮素日慵懒闲散,有时整日整日仰卧溪石饮酒,有时兴起,便磨墨浣笔,誊写符咒义理,经常一日三更颠倒,季岁时日不分。郎小西有时觉得白昼长如年月,有时却短暂若飞星,似乎这些都是由着李玉浮的心性而来,他高兴起来,风吹过来,都能带着香甜的气息。但他并不时常高兴,即便他现在这么笑着,从唇口到眼角都含着笑,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春风拂面般的温煦清明,但那也不是真正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她约莫见过一次,便是那日她翻查书册,在他一本书页里找到的一张图纸,是一张女子的小像。说是小像,眼耳口鼻都还没画上,似乎是未成之作。

    她拿来给他看,便见他唇角上扬,微微地一笑。

    那才是真正的笑,笑到她愣在那里多时,不知作何。因为她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他的秘密,一个他不说她不会轻易知道的秘密——他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他与她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

    本来就是假的,这虚妄境是假的,他与她亲昵的幻影是假的,他的笑也是假的。

    他是那么一个高超的术士,完全可以掩盖所有痕迹。

    但她还是笑了,一直一直对着他笑。

    即便他刻意保持与自己的疏离,屋外三尺总是栽着一株不凋不零的海棠木,就是想着浑浑噩噩过活,自欺欺人下去,她也认了。

    这么清醒又糊涂的活着,过一日便是一日,又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呢,毕竟她是一无所有,之后的事情未知并不妨,但之前也是一无所知,她还能奢求什么呢?奢望永恒与光明?在这虚妄之境?

    真是痴心妄想。

    虽然讲得这么明白,但她仍然心神不宁,身不由己地胡思乱想。

    在一次噩梦之后,她第一次向他提到了那个人,那个似曾相识、又无比陌生的人。她很少做这样的梦了,梦到这么真实的过往。她抱膝坐着,将头埋得很深,月光打在她光洁的脖颈上,说不出的空寒寂寞。

    她问起他的境况,描绘他给她带来的苦厄与向往。

    “他眼里带着决绝与哀伤,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很难过,我想再没有别人会让我这么莫名其妙的悲伤了。”

    “我记得他抱我时的样子,仿佛要与我一同灰飞烟灭。”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久违的真实,不是这般虚无缥缈、浮于尘土的欢腾喜悦,她切切实实地害怕,实实在在地想他,尽管千般不愿,万般逃避,但他已烙于心间脑际,追悔无及,避无可避。

    他只是沉默,只有沉默。

    夜风轻轻吹过来,带着股幽微的香气,突然钻入你的口鼻,强迫唤醒你想要入眠不醒的意识。

    最后他说:“这样忘记,未尝不是好事。”

    “也许,相忘是最好的结局。”这话很轻很轻,她分不清楚是他说的,还是听到的谁的叹息。

    “你这么帮我,我应该怎么感谢你呢。”

    “娘娘您客气了,我们都有同一个敌人,我不过是帮自己而已。”从帘子外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正是失踪多日的郭图。

    “况且,在上游之水内施以蛊毒,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又何足挂心。”

    “哦?你说你师父是轩辕琭与尾俊一同害死的,那你与那巫族汲谒小子又是什么关系,要把这一揽子祸事摊在他头上,这样害他?”郤昭笑问。

    “我与他之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恐怕娘娘不爱听的,我所求也不过是娘娘的一个庇护而已,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大事,若娘娘还在怀疑我这忠心,觉得我带来的见面礼太过寒酸,不够诚意,您尽可吩咐,若要再论及他物,我也只好告辞。”郭图作势要拜离。

    “你说你赤胆忠心——”从帘子内慢慢走出一个长须老道来,他笑道:“既然如此,为何你迟迟不以真面目见人呢?”

    这虚妄之境十分玄妙,这里的景致四季常变,湖泊楼阁也日日不一,处处不同,郎小西整日里四处闲逛,倒也不觉单调无趣。

    这一日,她来到一妙处,似是故地重游,登堂入室,自然驾轻就熟。她细想了一番,这几日四下游荡闲逛,许是来过此处也未可知。

    但百尺高塔凌空,上揽寥寥星月,下及絮絮浮尘,若然目睹此景,必定印象深刻。

    郎小西神思恍惚,伸手探门而入,室内昏黄,无烛自亮,她混混噩噩,拾阶而上,石径幽曲,覆满苔霜,她走的慢而艰难,却没有一点犹豫停顿,向左向右,似乎都心中有数。

    石壁粗钝,壁画已经斑驳模糊,只依稀可辨女子身形,行到最上的时候,她打开了那道门,几案、屏风、妆台、木榻,似乎十分熟悉,却又异常陌生。

    她脚步未停,宛若深陷梦境,下意识地打开那柜门,直直取出一件缕金累珠的白绫凤尾罗裙来。

    这衣裙材质殊绝,所秀云纹,轻盈飘逸,妙不可言。

    她面贴着布,摩挲这件华袍良久,忽而灿然一笑,抖落开这衣裙来。

    恹恹春日,醉醉清朝。

    李玉浮他一手伸前饲雀,由着那雀儿唧唧喳喳叫得欢快不停,另一手持盏轻饮,杯中之酒不止。

    这天地日月间的闲散,把一切愁苦都遮蔽,永不复想,终不惦念,如此度日,轻狂傲慢无度,潇洒肆意非常,不拘于时,不拘于事,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山雀抢食不休,喧闹不已,他看着饮了不少的酒。

    一阵春风拂来,将花香吹落心头,他轻笑一声,把手中饲食一并抛出,这山雀一拥而上,争斗啄食,好不热闹。

    “玉浮——”

    他听得声音,回转过身,见着一锦衣华裙的女子,踏香徐来,言笑晏晏,似春花一瞬开遍山间,若夏雨骤然淋在枝头。

    “良姜!”皓白的日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心狂跳得要从口中越出,呼吸变得困难异常,就算是当即停止也是无妨。

    他看到她向他走来,似朝朝暮暮之期盼,日日月月之等待。花尽水枯石烂,你我之间,只求一面。

    “是你?是你!”他旋即上前几步,言语难掩激动与喜悦。突然间他停住脚步,脸色也僵住了。

    郎小西不明所以,上前扯他衣袖,“玉浮,玉浮?”

    他面色惨白,口唇发颤,眉头深皱不展,神情复杂难解。

    他不自觉地将她手中广袖抽回,连番问她:“你哪里找来?谁又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辩的愠怒。

    郎小西哪里见过他这样子,吓得懵住了,吞吞吐吐说道:“我见它好看,也没多想,就——”

    “脱下来。”李玉浮很快地打断她。

    “玉浮——”郎小西竟有些许害怕,只是一件衣袍,他这样一个温和柔善的人,“我——”

    李玉浮没有再听她言语,手一挥,衣裙便落到他手中,他扯下白袍,掷于她身,转身而去。

    “不要再穿了,故人之物,恐惹伤情。”他的怒气已消了大半,但落寞与愁悴似乎更增不少。

    斯人已逝,何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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