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二十日,肃豫亲率大军连夜渡江,挥军夷陵,苏绰为主将,避战不出。

    肃豫劳师远征,急于决战,但他绕道侧翼突围,郭效这方死战不退,固守险要,只得正面强攻,怎奈在阵前多番鼓噪,敌军一直按兵不动,龟缩防守。

    接连几日挑衅未果,轩辕琭又久不露面,他已生疑心,当下有了撤兵之意,一面佯装攻打,一面准备回军,不料那苏绰遣兵突袭,反向招惹自己。他着莫桓守营,领兵亲去迎敌,但那苏绰刁钻狡猾,诱他追进谷口,即引军回退氓山,以居高之势,飞箭滑石,逼得他进退犹疑。正当此时,鼓声大作,那洛家老臣袁兹引一支军马从背后突击,肃豫急急回身迎战,未及交手,袁兹已经退走。

    肃豫见势形鬼诈,又碰了一鼻子灰,即想收军回营,但闻擂鼓喧天,那苏绰又将兵马调转,向他杀来,肃豫只得催马来战,然而,未能相战,他又退回氓山,尾部袁兹复又带兵相袭,肃豫再次回军,袁兹又退而不战。

    如此反复,敌军如蝇虫滋扰,叫其不胜烦忧,肃豫大军欲战不得,欲止难休,锐气尽挫。肃豫知是中了苏绰的疲师之计,要其六神无主,败走氓山祁谷。

    肃豫刚猛无俦,但并非有勇无谋,他即刻分兵应战,突围了出去。苏绰见状,便退守夷陵,复又按兵不战。肃豫何时受到如此愚弄,当下恼羞成怒,下令十日之内拔得此城。

    他将小小夷陵团团围住,切断山谷粮道和城外流水,作地道泄城中之井,又派重兵强攻,一日三战,激烈异常。

    肃豫手握雄兵,早于先前已占领魏都,当即以此作为桥头堡,大举攻略夷陵河东之地,不过数日,夷陵之内便只剩奇洛一城。

    苏绰此时弃城俨然不及,难免会遭半途截杀,然而城中军将远不足以长久守城应战,况肃豫来势凶猛,一派不夺此地誓不罢休的凶残模样,攻不得,守难成,朝中援军又迟迟不至,夷陵已危于旦夕。

    肃豫营帐连连捷报,他当然得意,一面嘱咐莫桓再加强攻势,一面部署收城之后战局。莫桓领命而去,复又回帐请告,说那敌贼将首轩辕琭,一直未曾露面,似乎有所异常,未免舛错,不如分一部分兵马,回探一二。

    肃豫当下不悦,斥责他不要多疑,安心领兵攻城。

    莫桓应声而去,肃豫又差来心腹之人,叫他回临安都城查看,又问繁缕是否还有回信?见凑报一切安好,这下才安心对战。

    只是肃豫也打得无比艰难,他本来预想十日之内拔夺此城,再挥师而下,一举占领西北乃至西南重地。但未料其在自己连番迅猛攻击之下仍严防死守,苦苦支撑,叫他这狂傲美梦碎得彻底。

    “扶御,扶御——扶御,扶御——”

    “扶御,扶御,你不喜欢我了么?”她面上带着嗔怒与责备,蹙着眉,伤心地问他。

    “汨罗?”他追上去,手刚一触到她,她便消失不见了。

    “扶御,扶御——”

    他听到声音,回过身来,见那人变幻了面目,脸上全是泪水,她远远地立在那里不动,含情脉脉地看他,眼里都是悲戚。

    “澹台扶御,你好狠的心——”

    “小西?”他脚步停滞不前,“是你么?郎小西?”

    “是我,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你——”

    “我已经死了是吗?我死了你高兴么?”她将嘴唇抿得很紧很紧,似乎稍一松懈,她便会失声痛哭起来。

    “你应该高兴的——我再也——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面上始终带着凄楚寒凉的笑,她又注视了他一眼,眼里再次盈满泪水,带着浅浅的忧伤与重重的眷恋,慢慢背过了身去。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他的心像被谁抓在了手里,用力搓揉了一番,又闷又燥,叫人透不过气来。

    “你去哪里?”他眼见她要离开,上前两步将她喊住。

    “去哪里?”她转过身来看他,仿佛不明白似的,又反问了一遍。

    “你不知道我的身体七零八落的。”她言语满是哀伤,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即刻破碎开来,一块一块地,乱糟糟地、松散着凑在一起,似乎完全是由光影粘合而成,碰一碰就要碎掉。

    “连魂识也是散的。”她抬眼看着他,“我没有去处,也没有回路。”

    “小西——”他的心一下子乱了,一把刀戳在上面,来回刮擦,他自己都能听到刀触肌骨吱嘎吱嘎的和血一点一点落下来,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向他走近两步,“我来见一见你——”

    “好叫你——”她忽然笑了,透着阴冷的狠绝,恶意的嘲弄,她靠近他,贴着他一侧的耳,轻声说道:“叫你不要那么轻易忘记我。”

    他的心瞬时被切得粉碎,皮肉骨屑撒了一地狼藉,他痛得弓起身子,再不能呼吸。

    “我不会——我怎么会忘了你。”即便我成百上千次地警告自己,无时无刻不去非难自己,我都没能将你忘记。我不可能、也不想,将你从我脑中剔去,一丝一毫,一点一滴,我都不愿意。

    这是我咎由自取,这是我作法自毙。

    “那你把我忘了么?”她躲在他另一只耳朵根处,轻笑着问。她将身体完全依靠在他肩膀上,却还是那般轻飘无力的样子,仿佛,又一阵风,就会将她带去。

    她恣意揽住他的脖子,把手伸在他眼前,将那道长长的疤痕亮给他看,“你忘了么?全部忘了么?”

    “汨罗——我的汨罗。”

    “你说你会回来找我,一定会回来找我,你还说你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我,你都忘了么?”她的面上带着嚣张狂妄的任性,她掰过他的脸孔,让他完完全全地对着自己。

    “还是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不是。”他神情哀伤得无以复加,他喃喃低语,“你不是那样了——”

    “我当然不一样了。”她似乎知晓他那颗破碎淋漓的心。

    她挑了挑眉,愤愤说道:“你以为——你以为你走后,我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知道我身不如死,我活着无非是因为我爱你,我在等你,而你却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汨罗,我——”他的心已经不会痛了。他注视着她,仿佛从现在看来了过去与未来。

    他若是不争,便是一无所有,若然要争,要夺,就要作出牺牲,迟早也会一无所有,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她抱了他的头,循循善诱道:“你要知道你不是喜欢她,你是因为内疚与自责才放不下她,我要你时时刻刻念着我,我不许你再想她,你明白吗?”

    “汨罗,我会对所有人心狠,唯独对你不会。”他一贯冷血无情,若说亏欠了谁,就只能这么欠着了。他会于心不安,但不会后悔。

    “你已经杀过我一回,难道还要用她再杀我一次?”左耳是她锥心刺骨的哀诉。

    “铁石心肠的人。”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真想让你痛一痛。”她眼一闭,扬手将一把利剑对她刺入,穿心而过。

    “你会伤心么?”她一面泪流不止,一面轻笑不已:“你不知道,死人才是最最叫人心生残念的。你若和我一般,便不怕他不将你放在心上。”

    “汨罗!汨罗!汨罗!”他神志已近昏眩。

    她将那剑拔出来,送到他手上,凄然笑道:“你再杀我一次又有何妨?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你看着,眼睛不要眨,像我一样的,干脆利落。”

    她手伸过去,握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将剑送入自己小腹,刀刃轻易刺穿了她,立时将她打的支离破碎,“你满意了么?”

    “你还可以再杀我十遍、百遍、千遍。我不会疼的,一点一点都不会,你不爱我,这就让我够疼够疼的了。”

    “郎小西——”他摇着头,带着顶顶绝望的叹息:“你不能再逼我了。”

    “这里太冷太冷了——”她灿然一笑,比悲凉更显愁苦,比愁苦更显哀伤,“只有嘴唇是温暖的,眼泪是炙热的,鲜血是滚烫的。”

    “你来陪陪我好么?”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鲜血绞湿了那件藕色衣裙,叫他那颗剁得破烂粉碎的心一揪一揪的发疼。

    “这混混世道有什么意趣,不如与我共醉同眠。”她笑了又笑,三分肆意,七分迷离,“你看,我把你的汨罗也带来了。”她说着这话,季孙汨罗的身影便与她重叠在一起,她把手伸过去,浅浅一笑,轻声唤他。

    “扶御,扶御——”

    他心念若波涛翻滚,剑已握在手上。

    “扶御,扶御——”

    头似乎就要炸裂,心中有一百一千一万个欲念在撺掇,在唆使,只要有一点动摇,一丝犹疑,他便能下此决心,引刀自刭。

    “你还踌躇什么,是嫌我的一颗真心不够么?”

    “你仍在彷徨,果然不是真心待我。”

    她们更相煽诱,频频劝哄,没有比楚楚可怜的哭泣更令人心动,没有比义正言辞的反诘还叫人无措。

    他闭上了眼睛,将五蕴、魂识皆然封堵。

    如果可以,他自当抛诸一切,与之沉沦迷陷,死生不顾。可是生于这浊世之中,有太多的情非得已,有太多的身不由已,他终究还是理智大过情感,冷静高于激狂。

    若能一死了之,对他未免也太过仁慈。

    他连连苦笑,将符咒注于利剑之上,执剑挥引。须臾之间,天生地复,周身一片清明。

    她与她,全然消失了。

    他神思还未从恍惚中彻底抽离,除了似是而非的迷茫,还有怅然若失的哀伤。他呆呆立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语。

    忽然,从背后传来声音,“扶御——”

    他旋即挥剑相向,既不能看清人,也不能站稳身,终而他倒地不起。

    似乎是梦,最好是梦,可惜是梦。

    我本不该这么贪心。

    但我已竭尽所能,却终究仍无力抵挡命运之轮辗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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