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真是好,午后什么都是懒洋洋的,风还是柔柔的,蝉也是低低地鸣,空气中有淡淡的甜味,一株石榴树长得正正好,半红不绿的果子已挂满枝头,一面似已被秋风染红,盈盈艳艳,若青涩小女初见少君时羞红的面庞,惹人欢喜。一只花背的猫蹲踞在那树横生的大枝节上,似乎是睡了很久。

    她一走近,那蝉声便戛然而止,这叫轩辕璞的呼吸都瞬时停滞了。片刻之后,蝉继续鸣叫,叫她伸过去僵直的手又能动弹起来。

    她蹑手蹑脚地再次靠过去,屏住呼吸,手轻轻地落在了那睡得正七荤八素的猫背身上,摸了又摸,那猫似有警觉,半眯了一眼打量她,许是从酣睡中初醒而身有懒散,或是她抚摸得实在无可指摘,那猫也未曾搭理,仍是懒懒地卧着。

    这叫她眉开眼笑,摸得也更为起劲。

    风不知从何而来,树叶沙沙作响,温煦的日光透过层层密叶缝隙漏下来,片片荧光。

    她纤细的指骨便从它身侧伸去后腹,却还未触到皮毛,那猫一下子弓起背来,爪子一提便在她手背上留下三道抓痕。

    还未待她有所反应,那猫又倏地一下,跳下枝干,窜逃而走。

    她疼痛大怒,连连后退三步,大叫:“还不快去追!”

    “该死的猫,野性难驯!你们定要——定要给我捉住!大卸八块,炖锅热汤,挫骨扬灰——给我好好收拾它!”

    “还愣这干什么!捉不到你们就别回来!”她催促着身旁守卫与侍从,凶巴巴道:“它伤了本公主,你们究竟是怎么保护我的!都去追!全部去!本公主可认得它,别想着糊弄我!”

    那守卫们听得,脑袋都大了,一个个不敢怠慢,齐齐地跑去追赶。

    身旁侍女也是急得够呛,拉过她的手小心地吹拂着,惹得她酥痒难忍,她皱眉道:“阿蕤,你吹两下能管什么用?还不快去请医士,公主我千金之躯,若是留下疤痕——”

    那侍女听得都快急哭了,轩辕璞便不再吓唬她,柔声劝道:“你乖乖地去请,我心疼你的,不会有什么事儿,快,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呢。”

    葳蕤听得连连点头,像小鹿似的跑开了。

    “你也别傻站在这里,我母妃那里有治愈抓伤上好的膏药,你速速去取些回来,别耽搁了时辰,叫我伤痛难忍。”轩辕璞对着另外一名年纪较轻的侍女说道,“等我这起了血痂子就不管用了,你最好跑快点,小心回来晚了,我这鞭子就等着你了。”

    那侍女更是不经吓,话还没讲全,人已然不见了。

    风仍是轻轻地吹着,枫杨树开始落花果,乌泱泱的一片,像铺满了一地逐火的蛾子。树叶却仍是绿的,非要等到落雪时节才会脱落下来。

    彼时的喧闹也恢复了平静,只有那蝉仿佛看透了似的,无所顾忌地低吟鸣唱。

    轩辕璞转头看了看,脸上现出无所顾忌的笑来。

    光影斑驳,一道身影笔直地落在枝头。

    风里带着盈盈坠落的蛾花。

    “可真是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

    湖亭歇花,四面皆是空荡,风吹着,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肆意畅然。

    枯叶旋落,也带着那漫不经心。

    漫不经心。

    连从将都看出来了,卫尉大人今日的漫不经心,以往大人做事虽然也说不得勤勉兢业,但也算克尽厥职。若说今日并非是心不在焉,那渡雀殿岂会连连巡察两遍?

    如今是要走第三回吗?

    “大人,此路通向昭华宫渡雀殿。”身旁的宫卫忍不住提醒。

    他似乎还没有听明白,只是点头轻应。

    “恩。”

    他便这样漫不经心的走着,想的却是前几日的事情。

    前几日,他母亲寿辰,父亲宫中事紧,但也答应了一同归家宴饮。他告假早早归去安排等候,等到的却是父亲的不辞而别。母亲怕他失望,他怕母亲伤心,两人便相互劝慰着说了不少言不由衷的鬼话。他心里烦闷,告书公务繁琐,不愿归家。连日里逃避,夜夜饮醉,却越喝越是清醒。他想着母亲独在家中,必定日夜涕泪,心神交瘁,他思及于此,便悔意更深,想着今日巡防早些回去,去集市买点脂粉香粉,好哄哄家里那个女人。

    这么想着,便似嗅到了一股子若有似无的淡淡甜香。

    他抬首睇望,即见一众女婢手持盘具,与自己巡守卫兵交遇,为首的一女婢依规领众行礼,继而退行而去。

    左卫还在说“风中桂香甜腻。”他却笑了,这可不是秋桂的味道,他的鼻子最敏感了。他的目最终落在走在队列末的一名女子身上。

    “等一下。”那剑横在那女子身前,阻拦了她的去路。

    她显然顿了一顿,却仍低着头,躬身呐了一声“大人。”

    “拿的什么?”他用剑鞘挑开那蒙着布锦的漆盘,里面是掺金丝绣云鹤纹的一件氅衣。

    “回大人,是昭华宫送来浆洗的衣物,现下洗净晒好正要送回。”那女婢恭谨回道。

    “昭华宫的东西。”他将衣帛慢慢挑起,那柔软光滑的帛锦便自他的佩剑而滑落到地上。

    “看着不像。”

    “大胆!主上的衣物岂容你这小小宿卫长糟践!”那女婢似愠怒,言辞铿然。“还不让开,若不及时送回或有半点损伤,你们有几个脑袋来担!”

    “没有你胆子大。”郤微丝毫不惧,反而被她这凌冽气焰逗得笑了。

    “怎么伤的?”他去握她的手,她躲得虽快,却还是没有他的快。

    “这哪里是终日盥洗衣服的手。”他笑着松开握在自己手中仍作挣扎的那只纤如柔荑的手,用剑头挑起她的脸来。

    “公主殿下安好。”

    这话刚起了个头,便有一道黄符迎面而来,下一刻左腹处便是另一道符咒,他不紧不慢,右手剑鞘未出便接了那符,左面剑头自鞘而出,寒光一闪,便将那纸符一截两半。留出的那只手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拦腰截住,扣在自己怀中。

    她那探取符纸的手自然又握在了他的手上。

    这时,远处兵将匆急来报。

    “郤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公主——公主又不见了!”

    他低头看了看她,笑道:“公主调皮,想必很快就会玩腻这追逐逃跑的无聊把戏。”

    她那胳膊被扯了一路,那小子一脚踹开房门,就把她重重地扔了进去,差点儿那手臂就被拎脱臼了去。

    他喊了兵将立时将这房室重重包围,并叫她好生安歇。

    轩辕璞气急败坏地扔了一地的东西,将那房内服侍起居的女婢全部赶走,骂了郤微一嘴子的恶毒狠话,等到开门看见那排排站立守卫的侍从堵着自己,一股子还未发干净的火便一下子吸进肚子里,熊熊燃烧。

    她重重地关上门。屋内一株佛头菊一下子被震得落了花瓣。

    轩辕璞在房里来回走了几遭,心中烦郁,她三两步走到里间靠窗的榻席上,俯身一扑,一下抱住那人的腿,竟呜呜咽咽起来。

    “然荣,他欺负我!”

    他本来在里头安稳喝茶,被这么突然一袭,他勉强将杯盏稳住,又将口中茶水艰难咽下。眼瞅着面前场景,他深吸了口气,旋即起身,拍开她,往后快退几步,抱臂背身,立在窗下,不言不语不理她,一套动作下来泥水不沾,干净利落。

    她见状不折不饶,起身硬挨了过去,惨兮兮道,“我最怕最怕猫了,你不知道,先前在晦明岛上,便有只凶神恶煞的大猫,撒泼放刁,恣意妄为,平日里都是我躲着它的。”

    “你怎的一点都不心疼人的。我的手好痛好痛,都被拽青了,你看看。”她说着便掀开衣裳把那细长的胳膊伸给他看,他眉头一皱,作势推窗逃避。

    “你别走。”她行事利索,一把扯着他袖口不放手。

    “璞玉,不要来烦我。”他冷面道。

    “他们都不理我,我能怎么办,只有你对我最好了,我不烦你烦谁?”

    “你要再闹,我也不会理你。”他这话说完顿感百费口舌,这么久相处下来,她的鬼把戏是一出接一出,事情往往劳而无功,更是背道而驰,他不由心疲力竭。

    “你不理我理谁去呢?”她便是那样的涎皮赖脸,这样说了,仍是甜滋滋地笑,拉了他袖口摇晃,纠缠道,“然荣你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帮你逃出去?”他戏谑、苦笑。

    “嗯嗯。”她说着一把抱了上去,手紧紧地拉住他衣襟,高兴地看着他,他挣脱两下,自觉十分难缠,便作罢休。

    “逃出去了又能怎样?”他无力道。

    “逃出去了,想怎样就怎样!”

    想怎样就怎样?然荣哭笑不得,“那我怎么帮你?”他冷冷笑道,“你看你树也上了,宫墙也爬了,猫儿也摸过了,还想怎样?让我把刀架你脖子上,快快送你一程?”

    “真是个好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她把他揽得更紧了,笑得也更甜了。

    然荣自觉她不像是开玩笑,不知她又在思量什么样的坏主意,眉皱了起来,便要推开她。

    “好然荣,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她还是甜甜的笑,说话间一把抽开他的佩剑。

    “你——”

    “刺客,有刺客!来人呐!有刺客!”她忽然高喊道。

    一众的守卫齐齐冲了进来,瞬时便要将这内屋围得水泄不通。

    她把剑往地上一掷,低声道,“快走啊,还等什么?”

    然荣满脸阴沉,眼看着卫从们进屋举剑拔刀,他来不及拾取佩剑,即刻从屋内翻窗跳出。

    银杏飘黄,芦花飞荡。秋水潺湲,却又不动声色地穿透时光的罅隙,遍染日月天光无际。

    突然就入了夜。

    夜风不比白日飞花穿庭,微尘拂地,处处透着寒意。

    城门口,监门将拦住骑马疾驰的一员兵将。还未问话,便见那员小将从袖口掏出一枚腰牌来。

    “卫尉卿郤微有令:宫内遇刺,捉捕贼犯之际,即刻关闭城门,非令不可使一人出城。”

    “诺。”

    众将听允遵令,将那传号兵放出外城传令,即刻紧闭城门,严守以待。

    片刻,一队骑兵闯入城下,门口守将急急拦下,却见那兵将斥道:“大胆,何故阻拦,守将听命:今有令捉拿要犯,即刻关闭城门,反拒贼人,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

    那守将听得一头雾水,“不是已经传令,何故复传?”

    “何人传信?可有凭证?”

    “你们可有凭证?”那守将反问。

    “大胆!这是掌宫廷宿卫的卫尉卿郤微郤大人,亲巡于此,何人敢不听令!”那郤微衣锦华贵,勒马扬尘,确是飒飒惊风的凌厉与英武,誉塞天下翩翩贵公子的名号谁人不知,想必是不会错了。

    那守将眼见着事情越发的不可思议,懦懦道:“小人眼拙,不识大人英姿,可是——可是方才那人便是手持卫尉卿大人您的令牌,传令吾等禁严。”

    “我的令牌?”郤微眉头一锁,伸手回探袖口,却见早已空无一物。

    ——“公主殿下安好?”一道黄符送去,即刻复接一道。不用想,这小小伎俩,那符咒必然被破。他一手扼住她的脖颈,将她迫截在自己怀中,不得动弹,另一手去控制那不安分的探取符纸的手,便在此间,他袖口的腰牌被她窃走。

    “轩辕璞!”

    凉月,冷院。

    夜迷离,风不止。

    乌仪将烛火剪旺,又重新沏了一壶浓茶,便阖门退下,轩辕琭已唤她回去休息,她与奚真打了个照面,她摇了摇头,面色忧戚,“这已是三日了,这样不眠不休,恐怕不能长久。”

    “公子咳疾久不见好,还日渐重,我——”

    奚真点点头,宽慰道:“你暂且回去,我在此服侍,有机会自会一劝。”

    奚真进去的时候,轩辕琭头倚手闭目,似是睡着了。

    他便安静地跪在堂前等待。

    只是他头稍稍一沉,手中信笺落下,他自然也就醒了。

    “奚真,你来了,咳咳咳咳——”没有说两句话,他已忍不住干咳起来。

    “听周少府说,衡公子已能开口说话,身子也渐大好,公子莫要忧心,保重自己才是。”

    “恩。”轩辕琭随口应道,他自然明白劝解的话是不能听的,但也不愿叫他们再费心担忧。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这放下手中的信函,饮了一口茶。

    “已按公子吩咐,近日放出消息,说刺客已被火焚,死无对证。又叫城口松懈守备,以待瓮中捉鳖。”

    轩辕琭点了点头。

    “只是那个汲谒——”奚真总归忍不住话。

    “他出不出面不要紧,只要露出行踪,凿凿有据的肯定——咳咳——比捕风捉影的暗示还叫人害怕,况且——咳咳咳咳——他一定会出现的——咳咳——”

    “公子保重。”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咳呛叫他的面孔有一种病态的红。

    “公子——”他犹豫着,最终也不敢瞒着他,“公子,近日宫中传来消息:公主被刺客挟逃出宫。”

    “哪里来的消息?”轩辕琭苦笑着自答,“自然是需要放出来的消息。”

    “事情早已非我所控。奚真,务必看好莘宁。如今我身陷囹圄,所行有限,若然不能按此行事——咳咳——恐怕皆要引火烧身。”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轩辕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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