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太常府,我只带了阿梧一人。

    适逢大雪,顾长清在府前相迎,肩头落白。

    我问他为何不在屋里等,他说孩子们正闹脾气,出来透透气。

    我指了指身后的阿梧,说你别看她一脸刻薄,其实最能哄孩子。

    顾长清笑了一笑,问:“这是你交的新友?”

    我点头说是,又笑着补充,甚合我心意。

    他不再说话,迎我进屋,老妈妈将两个孩子带出来,一开始还哭闹着,没一会儿就让阿梧哄得笑了起来。

    我将备好的长命锁相赠,顾长清看了一眼只让老妈妈收好。

    尔后示意我去廊前说话。

    我随他走到廊前,问他什么话这么神秘,还要避开旁人。

    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帛递给我。

    我迟疑着打开,绢帛里躺着两块杏仁酥,还是热的。

    一下没忍住,泪盈于眶。

    他说:“若是放在桌上,就都被回儿吃了。”

    我佯装看雪,走到廊前逼回了眼泪,随口问道:“回儿?”

    他这才说:“小女名归,小子名回。”

    我没再往下问,吃了一口杏仁酥直夸好吃,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不知为何,从年初开始,我一吃饼酥便腹痛难忍,大夫说约莫与旧伤有关,也或许是长年行军积劳成疾。

    只嘱咐莫要再吃硬食。

    于是吃了两口便放下了,顾长清抬眼问:“不喜欢了?还是味道变了?”

    我摇头,又点头,说:“大约是年岁渐长,许多好恶也都不复从前了。”

    他却笑了:“你去西州时不过十七,两年归,又南下三年,如今也敢妄称老了?”

    我无从反驳,只道:“你书读的比我多,我说不过你。”

    说罢将杏仁酥用绢帛包好置入袖中,他走上前与我并肩看雪。

    看了一会儿,他兀自开口:“你走后的第二年,我中了状元,你可知道?”

    我点头,听南宫惜月提过。

    他又问:“你觉得我有相辅之才吗?”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笑着答:“别说相辅之才了,你说你能做君王我都信。”

    他暗暗看了我一眼,让我不要瞎说。

    我耸了耸肩,悻悻闭嘴,尔后又问:“为何想入相阁了?你们家不是世代尚礼,奉行太常吗?”

    他顿了一顿,看远院中的雪语气低沉:“想让国无战事,或许只有相辅。”

    我反问他:“是为了国无战事?”

    他点头,我没忍住笑了,若是国无战事,那我南宫又该如何自处?

    他定定看着我眼神复杂,我却只是笑。

    好像除了笑,我再没有更多能做的事情。

    其实谁又不想国无战事呢?圣上的赐的“满门忠义”的牌匾,看起来是无上荣光,不过是个牢笼罢了。

    爷爷一生很少说错话,但他有一句说错了。

    我从来没将永安城当成牢笼,战场才是我的牢笼。

    而我自愿入笼,万死未悔。

    阿梧十分喜欢顾归和顾回,只要一有空就会去太常府,偶尔也会将两个孩子带回将军府。

    为此大嫂常责备她,说我还待字闺中,老是带回鳏夫的孩子来,怕会坏了我的名声。

    大哥却说,我早就在圣上面前起了誓,终生不嫁,已经没有什么名声可败坏了。

    我笑着看他们夫妻斗法,阿梧依旧我行我素。

    开春之后,因我南巡有功,圣上晋封我为辅国大将军,正二品,驻守西郊大营。

    若论礼制,大哥如今见了我也要行礼。

    西郊大营距离永安城约莫二十里地,紧邻清泉山,不算太远。

    顾长清带了两个孩子来送我,却说是孩子想念阿梧了。

    我说你要不要这么虚伪,送我就送我,我们什么关系,难道还怕我会笑话你吗?

    怎知他却认真反问:“我们什么关系?”

    我一时哑然,道:“自是多年老友。”

    他轻笑了一声,讽道:“也不知谁更虚伪。”

    尔后转身要走,我喊住他,我说:“顾长清,你再娶一个吧!就当是为了孩子。”

    他停住脚步,在原地愣了很久,才道:“不要说为了孩子,孩子有人照看。”

    又转过身一步一步朝我逼来:“我娶林慕之,是为了顾家,让我再娶一个,又是为了什么呢?”

    面对他的目光,我只能回避,我说你不想娶就算了,我不过随口一说。

    他却不依不饶,直直将逼到河边,一字一顿地说:“非我不娶,而她不嫁。”

    说完便走了,用尽了所有的体面。

    自那之后,我有些不敢回城了,虽每月都有一次回城的机会,但我总能找到推脱的借口。

    寒食前后,大哥派人捎话,说爷爷身体不大好了,让我务必回去一趟。

    我闻讯连夜策马回城,只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他拉着我的手,语不成句,最后指了指厅堂正中的牌匾,又指了指我,便断了气。

    后来大哥问我明白老爷子什么意思吗?

    我说我知道,他是让我谨记“忠义满门”四个字。

    大哥缓缓摇头,说:“他是说你配得上那块匾上的字。”

    我笑说南宫家的人都配得上这四个字,大哥却哽咽不能语,伸出不停发抖的右手。

    他问我:“五妹,你见过哪个将军不能手拎长枪的?”

    我说:“人人都能拎长枪,却不是人人都能收复西州。”

    他激动高呼:“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平西大将军,不过是圣上对南宫家的施舍,南宫家只剩你一人了,只剩你了!”

    撕裂的咆哮划过灵堂的上方,火盆里的纸钱烧得正旺。

    我轻声安抚他,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大哥却抱着我的肩哭了,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无能,堂堂七尺男儿,一家之主,却要让我一羸弱的女子扛起大任。

    闻言我笑了:“我虽是女子,却不羸弱,从小到大我挨的打最多,也不聪明,唯一的长处就是执着。”

    认定了一件事情,就绝不会放弃。

    我还说:“你放心,我会守护好一切的,不会中途放下。”

    像是宽慰大哥,又像是警醒自己。

    出府就遇见了顾长清,他说来给老将军送行,说着就要进去。

    我拉住他,他愕然问我做什么?我说我正要去找你,他冷言问我何事。

    我笑了一笑说:“六年前,我伤过一回你的心,今日恐又要再伤一回。”

    他看着我不说话,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说:“没发生什么,只是……若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就忘了我吧!”

    他甩开我的手一脸愠色,称我无权干涉他的私事,他要等谁,是他自己的事情,与人无尤。

    我说我知道你等的是我,那就和我有关系,若你真的肯为我着想,就再娶一个。

    一句话撕碎了最后的一点点的体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第一次开口叫我的名字。

    他说:“南宫山月,你非要装作如此绝情吗?”

    我说:“我就是这般绝情,当初借剑之时,你就该看明白了,在我心中,除了南宫家的荣耀之外,容不下任何东西。”

    他质问我:“你真的只是为了荣耀吗?”

    我说:“是,南宫百世荣耀,忠义满门,不能毁在我手里。”

    他说:“荣耀就那般重要吗?我顾家也曾风光无限,毁灭不过一夕之间,你守得了一时,守得了一世吗?”

    我说:“可只要我在一时,便要守一时。”

    他闻言大笑,笑得讽刺又疯狂,我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笑完他苦笑着看我,说:“南宫山月,不要再找借口了,你不过是……瞧不上我罢了。”

    我不敢否认,宁愿他这样以为。

    良久,他似是恢复了平静,冷言问我:“你方才想让我做什么?”

    我顿了一顿:“再娶一个。”

    他问:“娶谁?”

    我说:“你自己挑。”

    他说:“不要让我自己挑。”

    我低了低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正常,说:“那就阿梧吧!至少她会善待孩子。”

    他没有反驳,点头说好,又说:“以后也不用躲着我,那些糊涂话我不会再说了,你让我做什么,我依旧会做,你就只当我是……是个多年的老友吧!”

    说着颤抖着手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还是要去送一送老将军,若是没有他,我不会认识你。”

    尔后便进了门,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没忍住痛哭失声。

    当年借不到青商,我曾如此哭过一回,哭过之后,顾长清违背家训,将剑借给了我。

    如今我又哭了一次,逼他娶一个人。

    哭完我发誓,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再哭了,不能再害他了。

    阿梧知道我要将她嫁给顾长清,手里的长剑差点刺伤我。

    我问她:“不想嫁吗?”

    她收起长剑,神情激动:“你疯了吗?”

    我说:“既然没说不想,那就这么定了。”

    她说:“你当真舍得将他让给我?”

    我说:“没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有的时候就是命。”

    她说:“你就甘心认命?”

    我说:“总要有人认命,若人人都不认命,一切就乱了。”

    她说:“那就任他乱,又与你何干?”

    我说:“将军府上下四百多口人,与父亲同辈者十人,皆死于西州,与我同辈者二十人,七人死于西州,剩下十三姐妹,九个嫁与城中贵门子弟,四个待字闺中。且不说养活府中一众孤寡,若我南宫荣耀不在,那些身嫁贵门的姐妹该如何自处?余下姐妹又有谁人敢娶?”

    阿梧闻言不语,我轻叹了一声:“你来永安时日无多,但以你的聪明也该看明白。顾家就是最好的明证。昔日何等风光,一朝落没,门可罗雀。若非圣上赐婚,你当真以为林慕之会嫁给他?”

    大约是第一次见我如此神情,阿梧怔在原地:“原来你不傻,一直看得如此通透。”

    我笑了一笑:“我娘说过,慧极必伤。”

    阿梧不再说话,末了只道:“你救过我一命,我自当报还你,顾长清我替你好生看着,你且去承你的命吧!但记住,一定要活着,死了就什么也守护不了了。”

    我说大恩不言谢,也承诺在大哥的长子成人之前绝不会死。

    她讽笑出声:“愿你真能撑到那时。”

    我说:“必须撑到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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