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缕阳光撒下,下过雨的梁城总算放晴。

    李泠卿醒来时,额头生出点点细汗。

    她梦见了,阿娘。

    梦中她依稀看见,阿娘在窗台前望着月亮,月亮的淡淡光华映照在她手中的那块玉上。

    那玉,是阿娘留给她的盒中放着的那块。

    她决定再去一次恣睢楼,这次便依阿娘所说的,将盒子交还回去吧。那物跟着她,到底是个祸患。

    许是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楼中观比剑的人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她在楼道旁,再次见到了那天的莫清淮,正是比剑时胜了邹程玉的那一位。

    “李小姐,楼主在上方等你。”他面上含着淡笑,温润俊逸。

    “多谢。可公子怎知我姓李?”李泠卿略带了些防备,莫不是恣睢楼的人调查过她么。

    他见她反应之快,不禁哑然失笑。

    “李小姐大约不记得了。你在青州时,我们曾见过的。”他倏尔望着她的眼,似是在瞧她的反应。

    “见过么。”李泠卿喃喃道。李泠卿垂下眼似,是在沉思。

    “你果然忘了。”莫清淮脸上晕开一抹笑意。

    “中秋夜,二十四桥,流殇宴。”他开口提醒。

    李泠卿顺着他的话细细回想,眼前人的脸忽而和那人的脸重合。

    那是两年前的青州流殇宴,李泠卿刚到青州不久,随姑母一同赴宴。

    因着是世家承办此宴,各家公子小姐便咧于一席,便于结识。

    李泠卿于桌案前斟了杯桃花酿,和身旁的少女攀谈,却忽然对上斜处一道视线。

    那人眼神锋利,黑色的眼瞳里又揉进了些赤色。像是要把她吃拆入腹,不怀好意。

    她敛了神色,撇开那道视线。

    却不料那人径直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她。

    这是一个着玄衣的男子,虽是出席雅谈的流殇宴,而此人却随身配着剑,可见身份不凡。面部线条硬朗,五官挺拔,眼尾上扬,锋芒毕露,只是眸色总是冰冷。

    他略笑了笑,直勾勾地盯着李泠卿,“这是哪家姑娘,好似从前在青州不曾见过的。”

    旁边的男子跟着提醒道,“我看这约莫是何将军的外孙女。”

    近日青州的人都知道何将军的女儿何淑君病死了,而她远在京城的女儿,来了青州。

    见李泠卿不吭声,那玄衣男子往前一步,朝她伸出了手。

    李泠卿站起身来,下意识往后退去,却不料撞倒了身侧的酒盏,酒水溅到了衣衫上,甚是狼狈。

    “薛公子,别来无恙。”一道清润的声音划破了此刻的僵局。

    薛怀收回了手,朝来人走去。

    “莫大公子,却没想到在青州看到你。”薛怀乜了他一眼,轻嗤一声,“你们宿睢楼近日不是正忙着重建青云军吗?”

    “薛公子,还请慎言。”莫清淮敛了笑意,看见薛怀身后,那女子匆匆离去。

    “原青云军的统领是你们宿睢楼中的创立人,天下人皆知。十年期已至,却从来无人拿出过青云令。我倒是听闻,那青云令就藏在你们莫家。莫不是你们打算永远私藏不成?”

    青云军统领宋青褚十四年前战死沙场后,他的后人便昭告天下,青云军此后隐退,再不为大乾打江山,但只要有人拿出青云令,他们全军上下便只效命于持令之人。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无人知道青云令究竟是何物。

    而君王对此也不予阻止,因为大乾初定时的十三座城池都是青云将军宋青褚打下的,他是有功之臣。

    “薛公子,你频频提起青云令,似乎在暗示我,你们平南很想得到它?”莫清淮缓缓一笑,“怎么,平南军竟不够吗?薛家想要的......”

    “我并无此意,莫兄,可莫要猜忌我。”

    说罢,他接过身旁人递的酒,朝他举了举杯,一饮而尽,“告辞。”

    薛怀回身扫了一眼,厅中的姑娘哪里还有踪影,只与贵女与世家子们交谈声不绝。

    他迈步走到李泠卿方才的座位旁,无意瞧见座位上遗落的一方巾帕。

    他便在身侧众人的目光下,毫无顾忌地拾起那方巾帕。

    绣着铃兰花的巾帕,似是用什么香薰过,格外好闻。他不及细瞧,便攥紧帕子离了宴。

    思绪回转,李泠卿开了口,“那日,多谢你出手相助。”

    那是李泠卿不好的回忆,至今回想仍心有余悸。

    莫清淮看见她神色的细微变化,心下稍愧,倏而转了话题,“不过随手之劳,算不上多大的帮助,不谈这个也罢,我送你上去吧。”

    李泠卿点了点头,由他引着上了二层楼。莫清淮推开楠木门,风卷起帘幔,“母亲。李小姐来了。”

    琴瑟声止,云翠峭出身道,“阿淮,你与李小姐一同进来吧。”

    莫清淮同李泠卿对视一眼,便引李泠卿进了内室。

    她再一次,看向这个女人。

    她绾着低髻。唇色在朱砂的装点下绚丽赤红,眼角一颗小痣,风韵犹存,俨然一个半老徐娘。

    时下妇人多穿湖蓝、黛青的衣裳,因之淡雅素净,而云翠峭着一缕金绛朱洋缎窄袄,明丽非凡。

    “阿淮,怎么你是引李姑娘上来呢,明飞流雁他们呢?”她先笑着开口,仿佛洞察了儿子心事。

    莫清淮轻咳了下,“我遣他们去湖州办事了。”

    “你不说我一时竟没记起。”她又斟了两杯茶,“李姑娘请坐吧,”她又看向莫清淮,“你也留下。”

    “李姑娘的名字是泠卿,对吗?”云翠峭盯着李泠卿的面庞,似是在透过她的脸,搜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是,楼主怎知?”她诧异一瞬,轻声答道。一种强烈的感觉在李泠卿心间升起又沸腾。她隐隐觉得她应该去想,去猜测。

    云翠峭笑了笑,没有接话。“方才我弹的那首曲子,你可曾听过?”

    “是湘妃怨罢?”她忆起那曲调,似又勾连起内心深处的记忆。她内心狂跳,整个人仿佛漂浮在阔海之上,风携着她东西而流。

    “苦难寻红锦妆,问东君归计何忙。”她悠悠开口,“这首词,过去你阿娘常念吧?”

    她蓦地抬起头来,一滴清泪顺着她白皙的脸庞划过,教人心中泛起点点涟漪。

    “好孩子,可惜这些年也没见你一面。”云翠峭见她这般,心中也是难过,“我与你母亲,过去,是至交好友。”

    身侧的莫清淮朝李泠卿递来帕子,示意她擦擦眼泪。

    “阿娘,竟与楼主相识吗?”李泠卿疑惑开口。

    她记忆中的阿娘,温婉娴静,可眉眼间氤氲着消不散的愁绪。

    “那时,你阿娘与我一道在宿睢楼习艺的。”她追忆起往昔来,“可惜了后来......”

    “后来如何?”她迫切想要探得有关阿娘的消息,有种直觉告诉她,阿娘承受了很大的痛苦,而那些痛苦,过去她从未发觉。

    “淑君她性子活泼,甚是聪颖,她一向胆大,一个人从青州家中逃婚出来,隐姓埋名入了宿睢楼。那时苏城人人皆知宿睢楼第一剑是个奇女子,名唤姜问寻。”

    “我父亲颇赏识她,收她为义女,她也与我相交甚笃。直到一年冬至,淑君忽然离去,只留下一封信,我与父亲那时才知她的真实身份是青州何将军家的女儿。”她叹了口气,“她出嫁时,父亲还曾为她添妆,她还是嫁给了当初婚约上的那个人。此后我与她只有寥寥几次书信往来。最后一次她捎信与我,是说你的降世。”

    “她与我说,你的名字,是取自‘西泠逢卿’。”她的声音忽微,“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她的身边人写与我的。那时方知,她已离世。”

    李泠卿静静听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看见了,与她记忆截然不同的阿娘,明媚,恣意,她本该一直如此幸福地追寻世间的美好啊。

    莫清淮眉心一皱,他从未想到,宿睢楼与李泠卿还有这般渊源。

    他看了看身侧的姑娘,眉睫颤动,眼角含泪,脸颊白皙,泠泠动人。

    他安慰的话顿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他怕才见几面的过分热情,唐突了她。

    “泠卿,你往后唤我云姨便好,有何需要尽管来宿睢楼,便把此处当成你的家,这也是你阿娘待过许久的地方。”云翠峭温声道。

    “好,云姨。”李泠卿似是想到了什么,拿过她放在桌案上的盒子来递给云翠峭,“这个盒子,是阿娘留下的,是她告诉我,要带着此物来宿睢楼找楼主。”

    云翠峭接过盒子来,盒盖揭开,入眼的是一块月白色的玉,质地莹润,上刻有一个极小的雪字,不凑近仔细辨认是瞧不出的。

    云翠峭初未识出,待凑近看清那字时,难掩神色震惊。

    你还是走上了那条路吗。

    云翠峭心想。

    她捧起玉,放在李泠卿手中,“泠卿,这玉于你阿娘有特殊的意义,你便留在身上,做个玉坠也好,总之是要你亲自好好保存。”

    “可阿娘似想让我把它交给楼主。”

    “你阿娘是没看明白一些事啊。泠卿,相信我一次。此物是属于你的。”

    李泠卿怔愣片刻,接过那块玉来,看向身旁的莫清淮。

    他点了点头,似在告诉她,便如她阿娘所说那般做。

    又闲话片刻,念及李泠卿明日还要匆匆回骊京,云翠峭也没有多留她。

    但离去时仍然不舍,还告诉李泠卿往后若有机会再来苏城,定要再叙。平常有事,可以寄信给她,她定竭力相助。

    莫清淮送李泠卿出了宿睢楼,他看向身前姑娘的背影,兀自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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